诬陷 1
我们的教师有着令人害怕的一温一 柔,这个戴着眼镜的男人,有点像我后来见到的苏宇的父亲。他总是笑眯眯地看着我们,可他随时都会突然给予我们严厉的惩罚。
他的妻子似乎是在乡下一个小集镇上卖豆腐,这个穿着碎花衣服的年轻女人,总是在每个月的头几天来到学校,有时候她还会带来两个穿得花里一胡一 哨的小女孩。当时我们都觉得她很漂亮,她有一个习惯动作就是经常伸手去搔屁一股。听说她所在地方的人都叫她豆腐西施。她每次来到,我们的老师就要愁眉苦脸,因为他刚刚领到的工资必须如数一交一 给她,她再从中拿出一点给他。那时候她总要尖声细气地训斥我们的老师:
“皱什么眉?晚上需要我了你就笑嘻嘻,要你拿钱你就要哭了。”
我们当初都弄不明白老师为何一到晚上就会笑嘻嘻。我们给老师的妻子起了个绰号叫皇军,她就像是扫荡的日本鬼子,每个月都来扫荡老师的钱袋。
这个绰号是谁想出来的,我已经记不起来。可我忘不了那一次国庆跑进教室时的有趣神态,他将黑板擦往讲台上使劲敲几下,然后庄重其事地宣布,说老师要迟一些再来,因为?/P>?/P>
“皇军来了。”
国庆那一次可真是胆大包一皮天了,他竟然还敢接下去这么说:
“汉一奸一正陪着她呢。”
这个小学二年级的孩子,必须为他的聪明付出代价。几乎同时有二十来个同学揭发了他,皇军的丈夫,我们的老师站在讲台上脸色铁青,那时的国庆吓得满头大汗。我也吓傻了,我不知道老师会怎样处罚国庆,不仅是我,就是那些揭发国庆的同学也都有些不安。我们当初的年龄对即将来到的处罚,有着强烈的恐惧,即便这种处罚是针对别人的。
老师可怕的脸色足足保持了有一分钟,随即突然变得笑眯眯了,他的脸色在转变的那一瞬间极其恐怖。他软一绵绵地对国庆:
“我会罚你的。”
然后面向我们:
“现在上课了。”
我的同学整节课都脸色惨白,他以切实的害怕和古怪的期待等着老师对他的处罚。可是下课后老师看都没看他一眼,就夹一着讲义出去了。我不知道他这一天是怎样熬过来的,他自始至终坐在自己座位上,像个新来的同学那样胆怯地望着我们。他不再是那个热衷于在一操一场上奔跑的国庆,倒成了一只受不起惊吓的小猫。有几次我和刘小青走过去时,他嘴巴一歪一歪都快要哭出来了。直到下午放学以后,他完全地走出了校门,才突然像一头囚禁过久的豹一样狂奔乱跑了。当时我们都感到,不会有事了,我们断言老师肯定是忘了,而且皇军还在这儿呢,晚上老师一定又要忙着去笑嘻嘻了。
然而翌日上午的第一节课,老师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让国庆站起来问他:
“你说我应该怎么处罚你?”
彻底忘记这事的国庆,身一体像是被推了一下地打了个寒战。他恐惧地望着老师,摇了摇头。
老师说:“你先坐下,好好想一想。”
老师让他好好想一想,其实是让他别忘了自己折磨自己。
此后的一个月,国庆都过得暗无天日。总是在国庆忘记了处罚这事,显得兴高采烈时,老师就会突然来到他身旁,轻声提醒他:
“我还没罚你呢。”
这种引而不发的处罚,使国庆整日提心吊胆。这个可怜的孩子那些日子里,只要一听到老师的声音,就如树叶遇到风一样抖动起来。他只有在放学回家时才略感安全,可是第二天往学校走去时他又重新胆战心惊。这种惶惶不可终日的生活,直到父亲对他的抛弃才算结束,而被另一种更为深远的不幸所代替。
老师也许是由于怜悯,他不仅放弃了对国庆的恫吓,而且那些日子里,他想方设法寻找理由来表扬国庆。国庆的作业里有两个错字都能得满分,我一个错字没有才只能得九十分。在国庆母亲的兄妹来到之前,我们的老师曾带着国庆去见过他的父亲。嗓音一温一 和的老师反复向那个混帐男人说明,国庆是多么听话多么聪明,学校里的老师没有不喜一爱一他的。听了老师冗长的赞美之后,国庆的父亲却是冷冷地说:
“你那么喜欢他,就收他做儿子算了。”
我们的老师毫不示弱,他笑眯眯地说:
“我倒是想收国庆做孙子。”
我自己在遭受处罚之前,曾经十分崇敬和喜一爱一我们的老师。当王立强领着我最初来到学校时,老师织毛衣的模样让我万分惊奇,我从未见过男人织毛衣。王立强把我带到他身边,让我叫他张老师时,我才知道这个滑稽的男人是我的老师。他当初显得亲切和蔼,我记得他用手抚一摸一我的肩膀,说出一句让我受一宠一 若惊的话:
“我会给你安排一个好座位的。”
他确实这样做了,我被安排到第一排的中央。他讲课时,除非要在黑板上写字才会站到讲台后面去,别的时候他就站在我的面前。将他的讲义摊开放在我的桌上,双手撑住我的课桌,唾沫横飞地讲着。我倾听时,仰起的脸上饱尝了他的唾沫,犹如在细雨中听课。而且他还能时时发现自己的唾沫已经飞到了我的脸上,于是他时时伸过来沾满粉笔灰沫的手,替一我擦去他的唾沫。往往是一节课下来,我的脸就要像一块花布那样色彩纷呈了。
我第一次接受他的处罚,是三年级的第一学期。一场在冬天来到的大雪,使我们这些忘乎所以的孩子,在一操一场上展开了雪球的混战。我的倒霉是将一个应该扔向刘小青的雪球,错误地击在了一个女同学的脑袋上。我现在已经忘记了她的名字,这个娇滴滴的女孩发出的哭喊,现在听起来像是遭受了调一戏似的。她向老师指控了我。
于是刚刚坐下的我,被老师从座位里叫了出来。他让我到外面去捏一个雪球玩玩,当时我以为他是在讽刺我,我在座位上站着不敢动,他也仿佛把我忘了似的继续讲课,过了一会他才奇怪地说:
“你怎么还不去?”
我这才走到教室外面,去捏了一个雪球。我重新回到教室时,老师正在朗诵课本上有关欧陽海的故事,他的朗诵犹如一条山路似的高高低低,让我站在门边不敢出声。他终于朗诵完一个大段,走到了讲台后面,要命的是他看都没看我。
他对我的遗忘使我心里发慌。他在黑板上写字时,我怯生生地对他说:
“老师,雪球捏好了。”
他总算看了我一眼,嘴里“嗯”了一下,接着继续写字。
写完后将粉笔扔入了粉笔盒,叫出了那个遭受雪球一击的女同学,让她走到我跟前看看,刚才击中她的雪球是否和我手中的一样大。这个女孩根本就没有看到刚才的雪球,我是扔在她的后脑上,并且马上就碎了。早就平静下来的女孩,一走到我面前又委屈地哭哭啼啼起来,她说:
“比这个还要大。”
我只能再次倒霉地被老师赶出教室,去捏一个更大的。当我捧着一个大雪球进来后,老师没再让那个女同学前来检验。
他绕了两个圈子后,真正发布了对我的处罚,告诉我就这么站着,等到雪球融化了我才能回到座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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