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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典小记

在挪威和瑞典的边境我问同车的伙伴今天的日期,伙伴的回答正如我的预感,果然是今天,正巧。

二百八十二年前的今天,瑞典发生了一件大事:年仅三十六岁的国王卡尔十二世率兵攻打挪威,夜间在这里巡视战壕,被一颗子弹击中死亡。这颗子弹究竟出于谁手至今历史学家们众说纷纭。但无可置疑的是,一段穷兵黩武的扩张史,从这个晚上开始基本终结。

我们既然在无意中撞到了这个日子,这个地方,那就应该祭拜一下那位年轻的军事天纔,同时纪念瑞典早早地走出了“波罗的海大帝国”的血火泥潭。一个天纔人物的死亡,很可能在全民的悲哀中埋藏着一种历史的福音。这个暧一昧 的悖论,躲到了国家的边缘以免让人读解,此刻却被我们轻轻踩过。

歌德堡人的自豪让人哑然失笑,他们居然那样嘲谑首都,说斯德哥尔摩的最大优点是还有一条铁路可以回歌德堡。

然而歌德堡确实不错。半夜海风浩荡,港口的路灯全部用航海器一具支橕,日本式的亭座卫护着它们,一眼看去便是万里之遥。只遗憾临水的歌剧院造得大而无当,可能出自于航海人的粗糙和狂放。

在这冷雨之夜我最喜欢的是每家每户的灯。大家都拉开窗帘,让点燃着十几支蜡烛的灯座紧一贴着窗,烛光下全是当日的鲜花。数里长街万家灯火,连接成了一个缥缈的梦境。

自己入梦之前先把整个城市推入梦境,即使半夜惊醒也毫无失落,这个主意真好。

我们趁他们全都梦着,悄悄地起个大早去他们瞧不起的斯德哥尔摩。

早晨从歌德堡出发时昏天黑地,恰似子夜,接近中午纔曙光初露。还没有来得及寻找太一陽一,只见路边所有黑色的树枝全部变成了金枝铜干,熠熠闪光,一路行去延绵不断,好像此刻整个世界都会是光柱的仪仗。

但是,这个仪仗是那么短暂,不到一百公里光辉渐淡,树干转成灰白,树冠皆呈酡一红,而那酡色又越来越浑,越来越深,终于一片昏昏沉沉,让人胸塞气闷。

大雾不知从何升起,车队的各辆车尽管靠得很近却已经不能互相辨认,只能隐约看到昏黄的雾灯。车窗上又劈劈啪啪响起雨点,从此这雾再也不散,这雨再也不停。

我知道,一个白天就这样火石电光般地匆匆打发了。余下的一切决不是零头,要人们自己去想办法消受。

路旁似乎有一些小屋闪过,立即为它们担懮起来:如此漫长的冬季,它们能否在愁云惨雾中找到一个可以结一交一 的信号,哪怕是留住一盏昏黄的雾灯今天终于明白,寂寞是可以被观察的,而且以天地间最隆重的仪式。以隆重仪式观察来的寂寞,让人不寒而栗。

他未必算得上世界名人,但是我走在斯德哥尔摩大街上总也忘不了他的身影。

他叫贝纳多特,本是拿破仑手下的一名法国战将,勇敢顽强、英俊伟岸,曾被拿破仑指派骑着高头大马到维也纳大街上慢慢通过,作为法国风度的示范。居然是他,被瑞典人选作了国王。这位连瑞典话也不会说的瑞典国王倒是没有辜负瑞典,他审时度势,不再卷入拿破仑的战略方阵,反而参与了反法联盟,但又不积极。

拿破仑兵败滑铁卢,他一言不发。他已明白像瑞典这样的国家如果陷身于欧洲大国间的争逐,胜无利,败遭灾,唯一的选择是和平中立。

他的妻子一直住在巴黎,处境尴尬,却向人痴痴地回忆着他们初次见面的情景。

那年她十一岁,一个被分配来住宿的士兵敲开了她家的门,父亲嫌他粗手笨脚就把他打发走了。“这个士兵,就是后来娶了我的瑞典国王。”她说。

这种政治传奇得以成立,一半得力于一浪一漫的法国,一半得力于老实的北欧,两者的组合改变了一个地方的历史。这样的传奇放到中国,大概在春秋战国时代纔有可能。

斯德哥尔摩其实是一堆大大小小的岛。岛与岛之间造了很多桥,这些桥没有坡度,形同平路,让旅人不知岛之为岛。只是行走街头耳边突然有水声轰鸣,伸头一看脚下水流奔腾,海涛滚滚。

王宫、议会、老街、大教堂全挤在一个岛上。老街壁高路窄、门多店小,点点滴滴都是百年富庶的记号。

王宫任人参观,凛冽寒风中年轻卫士的制一服 显得有点单薄;议会大厦底楼正在开会,隔着一层玻璃任何路人都能旁观。

蚌听得一群青年高喊口号向议会示威,因不懂瑞典语连忙问身旁一对老夫妻。老太太摇着火鸡般的脖子连声抱怨:『谁知道呢,都圣诞了,还这么吵吵闹闹”

欧洲许多城市都患有一种隐疾:它们现在隆重推出一个个已经去世的文化名人,仔细一查,当年它们对这些文化名人非常冷漠,十分不公。

对此,斯德哥尔摩可以心地敞亮地莞尔一笑。

它对自己最重要的作家斯特林堡,很够情义。

至少有三个方面,使这座城市对斯特林堡的尊重显得难能可贵:

一、斯德哥尔摩市民并不熟悉斯特林堡的主要创作成就。他的戏剧作品,不管是早期的自然主义心理写实,还是后来的象征主义和表现主义,斯德哥尔摩市民都不容易接受;二、他们知道他是一位散文大师,但他的散文曾猛烈批判斯德哥尔摩市民身上保留的种种陈规陋一习一 ,而且连续不断;三、他与斯德哥尔摩不辞而别,一浪一迹天涯,晚年纔回来。

———就凭这三点,斯德哥尔摩有充分的理由给他冷脸。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在他生日那天,市民们居然举着无数火炬,聚集在他寓所前面向他致敬,还募集了大笔资金供他使用。

他没有获得过诺贝尔奖金,但人们说,他获得了“另类诺贝尔”。

离开瑞典之前,突然想起几个北欧国家对自己的评价,很有意思。

刚到丹麦,就听当地人说:“由于气候地理原因,我们北欧人与其它欧洲人不同,比较拘谨,不善言词”;到了挪威,又听他们说:“我们挪威人比不上丹麦人开朗健谈,有点沈闷”;到了瑞典,听到的居然是:“我们瑞典人不如挪威人热情,孤傲得可恨”;……

这是怎么啦,北欧各国好像都在作一种奇怪的互相对比、自我谴责,看谁更冷、更酷、更漠然无情。

其实据我看,北欧人不是没有热情,而是缺少那种快速点燃又快速转移的灵敏。他们感应较慢,选择较迟,不喜宣讲,很少激愤,但一旦选定却不再改变,把种种弯曲拉成了一条直线。选择和平中立,制订福利政策,设立诺贝尔奖,即使有再大的麻烦也一意孤行。

说自己冷的人不可能真冷,因为真冷无感于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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