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2)
这一天晚上,鸿才在外面玩到快天亮才回家。喝得醉醺醺的,踉跄走进房来,皮鞋也没脱,便向床上一倒。他没开灯,曼璐却把床前的台灯一开,她一夜没睡,红着 眼睛蓬着头,一翻身坐了起来,大声说道:"又上哪儿去了?不老实告诉我,我今天真跟你拚了!"这一次她来势汹汹,鸿才就是不醉也要装醉,何况他是真的喝多 了。他直挺挺躺着,闭着眼睛不理她,曼璐便把一个枕头"噗"掷过去,砸在他脸上,恨道:"你装死!你装死!"鸿才把枕头掀掉了,却低声喊了声"曼璐!"曼 璐倒觉得非常诧异,因为有许久许久没看见他这种柔情蜜意的表现了。她想他一定还是爱她的,今天是酒后流露了真实的情感。她的态度不由得和缓下来了,应了一 声"唔?"鸿才又伸出手来拉她的手,曼璐佯嗔道:"干什么?"随即一扭身在他的床沿上坐下。
鸿才把她的手搁在他胸前,望着她笑道:"以后我听你的话,不出去,不过有一个条件。"曼璐突然起了疑心,道:"什么条件?"鸿才道:"你不肯的。"曼璐 道:"你说呀。怎么又不说了?我猜你就没什么好事!哼,你不说,你不说──"她使劲推他,-他,闹得鸿才的酒直往上涌,鸿才叫道:"嗳哟,嗳哟,人家已经 要吐了!叫王妈倒杯茶来我喝。"曼璐却又殷勤起来,道:"我给你倒。"她站起来,亲自去倒了杯酽茶,袅袅婷婷捧着送过来,一口口喂给他吃。鸿才喝了一口, 笑道:"曼璐,二妹怎么越来越漂亮了?"曼璐变色道:"你呢,神经病越来越厉害了!"她把茶杯往桌上一搁,不管了。
鸿才犹自惘惘地向空中望着,道:"其实要说漂亮,比她漂亮的也有,我也不知怎么,尽想着她。"曼璐道:"亏你有脸说!你趁早别做梦了!告诉你,她就是肯 了,我也不肯──老实说,我这一个妹妹,我赚了钱来给她受了这些年的教育,不容易的,我牺牲了自己造就出来这样一个人,不见得到了儿还是给人家做姨太太? 你别想着顾家的女孩子全是姨太太胚──"鸿才道:"得了得了,人家跟你闹着玩儿,你这人怎么惹不起的?我不睬你,总行了?"
曼璐实在气狠了,哪肯就此罢休,-自絮絮叨叨骂着:"早知道你不怀好意了!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算你有两个钱了,就做了皇帝了,想着人家没有不肯的,人家都 是只认得钱的。你不想想,就连我,我那时候嫁你也不是看中你有钱!"鸿才突然一骨碌坐了起来,道:"动不动就抬出这句话来!谁不知道我从前是个穷光蛋,你 呢,你又是什么东西!滥污货!不要脸!"
曼璐没想到他会出口伤人,倒呆了一呆,道:"好,你骂我!"鸿才两手吃诓沿上,眼睛红红地望着她,道?quot;我骂了你了,我打你又怎么样?打你这个不 要脸的滥污货!"曼璐看他那样子,借酒盖着脸,真像是要打人。真要是打起架来,又是自己吃亏,当下只得珠泪双-,呜呜哭了起来,道:"你打,你打──没良 心的东西!我也是活该,谁叫我当初认错人了!给你打死也是活该!"说着,便向床上一倒,掩面痛哭。鸿才听她的口风已经软了下来,但是他还坐在床沿上-着 她,半晌,忽然长长地打了个呵欠,便一歪身躺了下来,依旧睡他的觉。他这里鼾声渐起,她那边哭声却久久没有停止。她的哭,原意也许是借此下台,但是哭到后 来,却悲从中来,觉得前途茫茫,简直不堪设想。窗外已经天色大明,房间里一盏台灯还开着,灯光被晨光淡了,显得惨淡得很。
鸿才睡不满两个钟头,女佣照例来叫醒他,因为做投机是早上最吃紧,家里虽然装着好几支电话,也有直接电话通到办公室里,他还是惯常一早就赶出去。他反正在旅馆里开有长房间,随时可以去打中觉的。
那天下午,曼璐的母亲打电话来,把从前那小大姐阿宝的地址告诉她。曼璐从前没有用阿宝,原是因为鸿才常喜欢跟她搭讪,曼璐觉得有点危险性。现在情形不同了,她倒又觉得身边有阿宝这样一个人也好,或者可以拉得住鸿才。她没想到鸿才今非昔比,这样一个小大姐,他哪里放在眼里。
当下她把阿宝的地址记了下来。她母亲道:"昨天你二妹回来,说你好了些了。"曼璐道:"是好多了。等我好了我来看妈。"她本来说要请她母亲来住两天,现在 也不提了,也是因为她妹妹的关系,她想还是疏远一点的好。虽然这桩事完全不怪她妹妹,更不与她母亲相干,她在电话上说话的口吻却有点冷淡,也许是不自觉 地。顾太太虽然不是一个爱多心的人,但是女儿现在太阔了,贫富悬殊,有些地方就不能不多着点心,当下便道:"好,你一好了就来玩,奶奶也惦记着你呢。"
自从这一次通过电话,顾太太一连好两个月也没去探望女儿。曼璐也一直没有和他们通音信。这一天她到-区里来买东西,顺便弯到娘家来看看。她好久没回来过 了,坐着一辆特大特长的最新型汽车,看-堂的和一些邻人都站在那里看着,也可以算是衣锦荣归了。她的弟弟们在-堂里学骑脚踏车,一个青年替他们扶着车子, 曼桢也站在后门口,抱着胳膊倚在门上看着。曼璐跳下汽车,曼桢笑道:"咦,姊姊来了!"那青年听见这称呼,似乎非常注意,掉转目光向曼璐这边看过来,然而 曼璐的眼睛像闪电似的,也正在那里打量着他,他的眼神没有她那样足,敌不过她,疾忙望到别处去了。他所得到的印象只是一个穿著皮大衣的中年太太。原来曼璐 现在力争上游,为了配合她的身分地位,已经放弃了她的舞台化妆,假睫毛,眼黑,太红的胭脂,一概不用了。她不知道她这样正是自动地缴了械。时间是残酷的, 在她这个年龄,浓妆艳抹固然更显憔悴,但是突然打扮成一个中年妇人的模样,也只有更像一个中年妇人。曼璐本来还不觉得,今天到绸缎店去买衣料,她把一块紫 红色的拿起来看看,正考虑间,那不识相的伙计却极力推荐一块深蓝色的,说:"是您自己穿吗?这蓝的好,大方。"曼璐心里很生气,想道:"你当我是个老太太 吗?我倒偏要买那块红的!"虽然赌气买了下来,心里却很不高兴。
今天她母亲也不高兴,因为她的小弟弟杰民把腿摔伤了。曼璐上楼去,她母亲正在那里替杰民包扎膝部。曼璐道:"嗳呀,怎么摔得这样厉害?"顾太太道:"怪他 自己呀!一定要学着骑车,我就知道要闯祸!有了这部车子,就都发了疯似的,你也骑,我也骑!"曼璐道:"这自行车是新买的么?"顾太太道:"是你大弟弟 说,他那学堂太远了,每天乘电车去,还是骑车合算。一直就想要一部自行车,我可是没给他买。新近沈先生买了一部送给他。"说到这里,她把眉毛紧紧蹙了起 来。世钧送他们一辆踏脚车,她当时是很高兴的,可是现在因为心疼孩子,不免就迁怒到世钧身上去了。
曼璐道:"这沈先生是谁?刚才我在门口看见一个人,可就是他?"顾太太道:"哦,你已经看见了?"曼璐笑道:"是二妹的朋友吗?"顾太太点点头,道:"是 她的一个同事。"曼璐道:"他常常来?"顾太太把杰民使开了,方才低声笑道:"这一向差不多天天在这里。"曼璐笑道:"他们是不是算订婚了呢?"顾太太皱 眉笑道:"就是说呀,我也在这儿纳闷儿,只看见两人一天到晚在一起,怎么不听见说结婚的话。"曼璐道:"妈,你怎么不问问二妹。"顾太太道:"问也是白 问。问她,她就说傻话,说要等弟弟妹妹大了才肯出嫁。我说人家怎么等得及呀!可是看这样子,沈先生倒一点也不着急。倒害我在旁边着急。"曼璐忽道:"嗳 呀!这位小姐,不要是上了人家的当吧?"顾太太道:"那她不会的。"曼璐道:"你别说,越是像二妹这样没有经验,越是容易入迷。这种事情倒也说不定。"顾 太太道:"不过那沈先生,我看他倒是个老实人。"曼璐笑道:"哼,老实人!我看他那双眼睛挺坏的,直往人身上溜!"说着,不由得抬起手来,得意地抚摸着自 己的头发。她却没想到世钧刚才对她特别注意,是因为他知道她的历史,对她不免抱着一种好奇心。
顾太太道:"我倒觉得他挺老实的。不信,你待会儿跟他谈谈就知道了。"曼璐道:"我倒是要跟他谈谈。我见过的人多了,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决不会看走眼的。"顾太太因为曼璐现在是有夫之妇了,所以也不反对她和曼桢的男朋友接近,便道:"对了,你帮着看看。"
正说着,曼璐忽然听见曼桢在楼梯口和祖母说话,忙向她母亲使了个眼色,她母亲便不作声了。随后曼桢便走进房来,开兹门拿大衣。顾太太道:"你要出去?"曼 桢笑道:"去看电影去。不然我就不去了,票子已经买好了。姊姊你多玩一会,在这儿吃饭。"她匆匆地走了。世钧始终没有上楼来,所以曼璐也没有机会观察他。
顾太太和曼璐并肩站在窗前,看着曼桢和世钧双双离去,又看着孩子们学骑脚踏车,在-堂里骑来骑去。顾太太闲闲地说道:"前些日子阿宝到这儿来了一趟。"阿 宝现在已经在曼璐那里帮佣了。曼璐道:"是呀,我听见她说,乡下有封信寄到这儿来,她来拿。"顾太太道:"唔。……姑爷这一向还是那样?"曼璐知道一定是 阿宝多事,把鸿才最近花天酒地的行径报告给他丈母娘听了,便笑道:"这阿宝就是这样多嘴!"顾太太笑道:"你又要说我多嘴了──我可是要劝劝你,你别这么 一看见他就跟他闹,伤感情的。"曼璐不语。她不愿意向她母亲诉苦,虽然她很需要向一个人哭诉,除了母亲也没有更适当的人了,但是她母亲劝慰的话从来不能够 搔着痒处,常常还使她觉得啼笑皆非。顾太太又悄悄的道:"姑爷今年几岁了,也望四十了吧?别说男人不希罕小孩子,到了一个年纪,也想要得很哩!我想着,你 别的没什么对不起他,就只有这一桩。"曼璐从前打过两次胎,医生说她不能够再有孩子了。
顾太太又道:"我听你说,乡下那一个也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曼璐懒懒地道:"怎么,阿宝没告诉你吗,乡下有人出来,把那孩子带出来了。"顾太太听了 很诧异,道:"哦?不是一直跟着她娘的吗?"曼璐道:"她娘死了,所以现在送了来交给她爸爸。"顾太太怔了一怔,道:"她娘死了?……真的?……呵呀,孩 子,你奶奶一直说你命好,敢情你的命真好!我可不像你这样沉得住气!"说着,不由得满脸是笑。曼璐只是淡淡地笑了一笑。
顾太太又道:"我可是又要劝劝你,人家没娘的孩子,也怪可怜的,你待她好一点。"曼璐刚才上街买的大包小裹里面有一个鞋盒,她向母亲面前一送,笑道:" 喏,你看,我这儿给她买了皮鞋,我还在那儿教她认字块呢,还要怎么样?"顾太太笑道:"孩子几岁了?"曼璐道:"八岁。"顾太太道:"叫什么?"曼璐 道:"叫招弟。"顾太太听了,又叹了口气,道:"要是能给她生个弟弟就好了!咳,说你命好,怎么偏偏命中无子呢?"曼璐突然把脸一沉,恨道:"左一句命 好,右一句命好,你明知道我一肚子苦水在这里!"说着,她便一扭身,背冲着她母亲,只听见她不耐烦地用指尖叩着玻璃窗,"的的"作声。她的指甲特别长而 尖。顾太太沉默了一会,方道:"你看开点吧,我的小姐!"不料这句话一说,曼璐索性呼嗤呼嗤哭起来了。顾太太站在她旁边,倒有半晌说不出话来。
曼璐用手帕擤了擤鼻子,说道:"男人变起心来真快,那时候他情愿犯重婚罪跟我结婚,现在他老婆死了,我要他跟我重新办一办结婚手续,他怎么着也不答应。" 顾太太道:"干吗还要办什么手续,你们不是正式结婚的吗?"曼璐道:"那不算。那时候他老婆还在。"顾太太皱着眉毛觑着眼睛向曼璐望着,道:"我倒又不懂 了。……"嘴里说不懂,她心里也有些明白曼璐的处境,反正是很危险的。
顾太太想了一想,又道:"反正你别跟他闹。他就是另外有了人,也还有个先来后到的──"曼璐道:"有什么先来后到,招弟的娘就是个榜样,我真觉得寒心,人 家还是结发夫妻呢,死在乡下,还是族里人凑了钱给她买的棺材。"顾太太长长地叹了口气,道:"说来说去还是那句话,你要是有个儿子就好了!这要是从前就又 好办了,太太做主给老爷弄个人,借别人的肚子养个孩子。这话我知道你又听不进。"她自己也觉得这种思想太落伍了,说到这里,不由得笑了一笑。曼璐便也勉强 笑了笑,道:"得了,得了,妈!"顾太太道:"那么你就领
个孩子。"曼璐笑道:"得了,家里已经有了个没娘的孩子,再去领一个来──开孤儿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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