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2)
杰民抱了一大帐樽呓来,全是她书架上的,内中还有两本是世钧送她的。她一本本检视着,递给豫瑾,笑道:"不知道你看过没有?"豫瑾笑道:"都没看过。告诉 你,我现在完全是个乡下人,一天做到晚,哪儿有工夫看书。"他站在电灯底下翻阅着,曼桢道:"嗳呀,这灯泡不够亮,得要换个大点的。"豫瑾虽然极力拦阻 着,曼桢还是上楼去拿灯泡去了。世钧这时候就有点坐不住,要想走了,想想又有点不甘心。他信手拿起一本书来,翻翻看看。杰民又在那里咭咭呱呱说他那出戏, 把情节告诉豫瑾。
曼桢拿了只灯泡来,笑道:"世钧,你帮我抬一抬桌子。"豫瑾抢着和世钧两人把桌子抬了过来,放在电灯底下,曼桢很敏捷地爬到桌子上面,豫瑾忙道:"让我 来。"曼桢笑道:"不要紧的,我行。"她站在桌子上,把电灯上那只灯泡一拧,摘了下来,这间房屋顿时陷入黑暗中,在黑暗到来之前的一-那,豫瑾正注意到曼 桢的脚踝,他正站在桌子旁边,实在没法子不看见。她的脚踝是那样纤细而又坚强的,正如她的为人。这两天她母亲常常跟豫瑾谈家常,豫瑾知道他们一家七口人现 在全靠着曼桢,她能够若无其事的,一点也没有怨意,他觉得真难得。他发现她的志趣跟一般人也两样。她真是充满了朝气的。现在他甚至于有这样一个感想,和她 比较起来,她姊姊只是一个梦幻似的美丽的影子了。
灯又亮了,那光明正托在她手里,照耀在她脸上。曼桢蹲下身来,跳下桌子,笑道:"够亮了吧?不过你是要躺在床上看书的,恐怕还是不行。"豫瑾道:"没关 系,一样的。可别再费事了!"曼桢笑道:"我索性好人做到底吧。"她又跑上楼去,把一只台灯拿了来。世钧认得那盏台灯,就是曼桢床前的那一盏。
豫瑾坐在床沿上,就着台灯看著书。他也觉得这灯光特别温暖么?世钧本来早就想走了,但是他不愿意做出负气的样子,因为曼桢一定要笑他的。他在理智上也认为 他的妒忌是没有根据的。将来他们结婚以后,她对他的朋友或者也是这样殷勤招待着,他也决不会反对的──他不见得脑筋这样旧,气量这样小。可是理智归理智, 他依旧觉得难以忍受。
尤其难以忍受的是临走的时候,他一个人走向黑暗的街头,而他们仍旧像一家人似的团聚在灯光下。
顾太太这一向冷眼看曼桢和豫瑾,觉得他们俩很说得来,心里便存着七八分的希望,又看见世钧不大来了,更是暗暗高兴,想着一定是曼桢冷淡了他了。
又是一个星期六下午,午饭后,顾太太在桌上铺了两张报纸,把几升米摊在报纸上,慢慢地拣出稗子和沙子。豫瑾便坐在她对过,和她谈天。他说他后天就要回去 了,顾太太觉得非常惋惜,因道:"我们也想回去呢,乡下也还有几亩地,两间房子,我们老太太就老惦记着要回去。我也常跟老太太这么说着,说起你娘,我说我 们到乡下去,空下来可以弄点吃的,接她来打打小牌,我们老姊妹聚聚。哪晓得就看不见了呢!"说着,又长叹一声。又道:"乡下就是可惜没有好学校,孩子们上 学不方便。将来等他们年纪大些,可以住读了,有这么一天,曼桢也结婚了,我真跟我们老太太下乡去了!"
豫瑾听她的口气,彷佛曼桢的结婚是在遥远的将来,很不确定的一桩事情,便微笑问道:"二妹没有订婚么?"顾太太低声笑道:"没有呀。她也没有什么朋友,那 沈先生倒是常来,不过这种不知底细的人家,曼桢也不见得愿意。"她的口风豫瑾也听出来了,她显然是属意于他的。但是曼桢本人呢?那沈先生对于她,完全是单 恋么?豫瑾倒有些怀疑。可是,人都有这个脾气,凡是他愿意相信的事情,总是特别容易相信。豫瑾也不是例外。他心里又有点活动起来了。
这一向,他心里的苦闷,也不下于世钧。
世钧今天没有来,也没打电话来。曼桢疑心他可会是病了,不过也说不定是有什么事情,所以来晚了。她一直在自己房里,伏在窗台上往下看着。看了半天,无情无 绪地走到隔壁房间里来,她母亲见了她便笑道:"今天怎么不去看电影去呀?瑾哥哥后天就要走了,你请请他。"豫瑾笑道:"我请,我请。我到上海来了这些天, 电影还一趟也没看过呢!"曼桢笑道
:"我记得你从前顶爱看电影的,怎么现在好象不大有兴趣了?"豫瑾笑道:"看电影也有瘾的,越看得多越要看。在内地因为没得看,憋个两年也就戒掉了。"曼 桢道:"有一张片子你可是不能不看。──不过现在不知道还在那儿演着吗。"她马上找报纸,找来找去,单缺那一张有电影广告的。她伏在桌上,把她母亲铺着拣 米的报纸掀起一角来看,顾太太便道:"我这都是旧报纸。"曼桢笑道:"喏,这不是今天的吗?"她把最底下的一张报纸抽了出来,顾太太笑道:"好好,我让 你。我也是得去歇歇去了,这次这米不好,沙子特别多,把我拣得头昏眼花的。"她收拾收拾,便走出去了。
曼桢在报上找出那张影片的广告,向豫瑾说:"最后一天了。我劝你无论如何得去看。"豫瑾笑道:"你也去。"曼桢道:"我已经看过了。"豫瑾笑道:"要是有 你说的那么好,就有再看一遍的价值。"曼桢笑道:"你倒讹上我了!不,我今天实在有点累,不想再出去了,连我弟弟今天上台演戏,我也不打算去看。"豫瑾笑 道:"那他一定很失望。"
豫瑾手里拿着她借给他的一本书,他每天在临睡前看上一段,把那本书卷着折着,封面已经脱落了。他笑道:"你看,我把你的书看成这个样子!"曼桢笑道:"这 么一本破书,有什么要紧。瑾哥哥你后天就要走了?"豫瑾道:"嗳。我已经多住了一个礼拜了。"他没有说:"都是为了你。"这些话,他本来预备等到临走那天 对曼桢说,如果被她拒绝了,正好一走了之,被拒绝之后仍旧住在她家里,天天见面,那一定很痛苦。但是他现在又想,难得有这么一个机会,没有人在旁边。
他踌躇了一会,便道:"我很想请姑外婆跟表舅母到乡下去玩,等伟民他们放春假的时候,可以大家一块儿去,多住几天。可以住在我们医院里,比较干净些。你们 大概不放假?"曼桢摇摇头笑道:"我们一年难得放几天假的。"豫瑾道:"能不能告几天假呢?"曼桢笑道:"恐怕不行,我们那儿没这规矩。"豫瑾露出很失望 的样子,道:"我倒很希望你能够去玩一趟,那地方风景也还不错,一方面你对我这人也可以多认识认识。"
曼桢忽然发觉,他再说下去,大有向她求婚的趋势。事出意外,她想着,赶紧拦住他吧。这句话无论如何不要让他说出口,徒然落一个痕迹。但是想虽这样想着,一颗心只是突突地跳着,她只是低着头,缓缓地把桌上遗留着的一些米粒掳到面前来,堆成一小堆。
豫瑾道:"你一定想我这人太冒失,怎么刚认识了你这点时候,就说这些话。我实在是因为不得已──我又不能常到上海来,以后见面的机会很少了。"
曼桢想道:"都是我不好。他这次来,我一看见他就想起我小时候这样顽皮,他和姊姊在一起,我总是跟他们捣乱,现在想起来很抱歉,所以对他特别好些。没想到因为抱歉的缘故,现在倒要感到更深的歉疚了。"
豫瑾微笑着说道:"我这些年来,可以说一天忙到晚,埋头在工作里,倒也不觉得自己是渐渐老了。自从这次看见了你,我才觉得我是老了。也许我认识你已经太晚 了……是太晚了吧?"曼桢沉默了一会,方才微笑道:"是太晚了,不过不是你想的那个缘故。"豫瑾顿了顿,道:"是因为沉世钧吗?"曼桢只是微笑着,没有回 答,她算是默认了。她是有意这样说的,表示她先爱上了别人,所以只好对不起他了,她觉得这样比较不伤害他的自尊心。其实她即使先碰见他,后碰见世钧,她相 信她还是喜欢世钧的。
她现在忽然明白了,这一向世钧的态度为什么这样奇怪,为什么他不大到这儿来了。原来是因为豫瑾的缘故,他起了误会。曼桢觉得非常生气──他这样不信任她, 以为她这样容易就变心了?就算她变心了吧,世钧从前不是答应过她的么,他说:"我无论如何要把你抢回来的。"那天晚上他在月光下所说的话,难道不算数的? 他还是一贯的消极作风,一有第三者出现,他马上悄悄地走开了,一句话也没有,这人太可恨了。
曼桢越想越气,在这一-那间,她的心已经飞到世钧那里去了,几乎忘了豫瑾的存在。豫瑾这时候也是百感交集,他默默地坐在她对过,半晌,终于站起来说:"我还要出去一趟。待会儿见。"
他走了,曼桢心里倒又觉得一阵难过。她怅然把她借给他的那本书拿过来。封面撕破了。她把那本书卷成一个圆筒,紧紧地握在手里,在桌上托托敲着。
已经近黄昏了,看样子世钧今天不会来了。这人真可恶,她赌气要出去了,省得在家里老是惦记着他,等他他又不来。
她走到隔壁房间里,她祖母今天"犯阴天",有点筋骨疼,躺在床上。她母亲戴着眼镜在那儿做活。曼桢道:"杰民今天演戏,妈去不去看?"顾太太道:"我不去 了,我也跟奶奶一样,犯阴天,腰酸背疼的。"曼桢道:"那么我去吧,一个人也不去,太让他失望了。"她祖母便道:"瑾哥哥呢?你叫瑾哥哥陪你去。"曼桢 道:"瑾哥哥出去了。"她祖母向她脸上望了望,她母亲始终淡淡的,不置一词。曼桢也有些猜到两位老太太的心事,她也不说什么,自管自收拾收拾,就到她弟弟 学校里看戏去了。
她走了没有多少时候,电话铃响了,顾太太去听电话,却是豫瑾打来的,说:"我不回来吃饭了,表舅母别等我。我在一个朋友家里,他留我在这儿住两天,我今天 晚上不回来了。"听他说话的声音,虽然带着微笑,那一点笑意却很勉强。顾太太心里很明白,一定是刚才曼桢给他碰了钉子,他觉得难堪,所以住到别处去了。
顾太太心里已经够难过的,老太太却又絮絮叨叨问长问短,说:"住到朋友家去了?怎么一回事,曼桢一个人跑出去了。两个小人儿别是拌了嘴吧?刚才还好好的 -,我看他们有说有笑的。"顾太太叹了口冷气,道:"谁知道怎么回事!曼桢那脾气,真叫人灰心,反正以后再也不管她的事了!"
她打定主意不管曼桢的事,马上就好象感情无处寄托似的,忽然想起大女儿曼璐。曼璐上次回娘家,曾经哭哭啼啼告诉她夫妻失和的事,近来不知道怎么样,倒又有好些日子不听见她的消息了,很不放心。
她打了个电话给曼璐,问她这一向身体可好。曼璐听她母亲的口气好象要来看她,自从那一次她妹妹来探病,惹出是非来,她现在抱定宗旨,尽量避免娘家人到她这 里来,宁可自己去。她便道:"我明天本来要出来的,我明天来看妈。"顾太太倒楞了一楞,想起豫瑾现在住在他们家里,曼璐来了恐怕不大方便。豫瑾今天虽然住 在外面,明天也许要回来了,刚巧碰见。她踌躇了一会,便道:"你明天来不大好,索性还是过了这几天再来吧。"曼璐倒觉得很诧异,问:"为什么?"顾太太在 电话上不便多说,只含糊地答了一声:"等见面再说吧。"
她越是这样吞吞吐吐,曼璐越觉得好奇,在家里独守空闺,本来觉得十分无聊,当天晚上她就坐汽车赶到娘家,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那天晚上,家里孩子们都在学 校里开游艺会,婆媳俩冷清清地吃了晚饭,便在灯下对坐着拣米。曼璐忽然来了,顾太太倒吓了一跳,还当她跟姑爷闹翻了,赌气跑出来了,只管向她脸上端相着, 不看见她有泪容,心里还有些疑惑,问道:"你可有什么事?"曼璐笑道:"没有什么事。我一直想来的,明天不叫来,所以我今天来了。"
她还没坐定,顾老太太就夹七夹八地抢着告诉她:"豫瑾到上海来了,你妈有没有跟你说,他现在住在我们这儿。他娘死了,特为跑来告诉我们。这孩子,几年不 见,比从前更能干了,这次到上海来,给他们医院里买爱克司光机器。刚过了三十岁的人,就当了院长,他娘也是苦命,没享到几年福就死了,我听见了真难受,几 个侄女儿里头,就数她对我最亲热了──哪儿想得到的,她倒走在我的前头!"说着,又眼泪汪汪起来。
曼璐只听得头里两句,说豫瑾到上海来了,并且住在他们这儿,一听见这两句话,马上耳朵里嗡的一声,底下的话一概听不见了。怔了半天,她彷佛不大信任她祖母 似的,别过脸去问她母亲:"豫瑾住在我们这儿?"顾太太点点头,道:"他今天出去了,在一个朋友家过夜,不回来了。"曼璐听了,方才松了一口气,道:"刚 才你在电话上叫我明天不要来,就是为这缘故?"顾太太苦笑道:"是呀,我想着你来了,还是见面好不见面好呢?怪僵的。"曼璐道:"那倒也没有什么。"顾太 太道:"照说呢,也没什么,已经这些年了,而且我们本来是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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