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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3)

叫你呢。叫你打电话叫汽车。"世钧听了,不由得也紧张起来了。汽车彷佛来得特别慢,他把一张晚报颠来倒去看了两三遍,才听见汽车喇叭响。李升在外面跟一个 女佣说:"你上去说一声。"那女佣便道:"你怎么不去说?是你打电话叫来的。"李升正色道:"去,去,去说一声!怕什么呀?"两人你推我,我推你,都不敢 去,结果还是由李升跑到客室里来,垂着手报告说:"二少爷,车子来了。"

世钧想起来他还有些衣服和零星什物在他父亲房里,得要整理一下,便回到楼上来。还没走到房门口,就听见姨太太在里面高声说道:"怎么样?你把这些东西拿出 来,全预备拿走哇?那可不行!你打算把我们娘儿几个丢啦?不打算回来啦?这几个孩子不是你养的呀?"啸桐的声音也很急促,道:"我还没有死呢,我人在哪 儿,当然东西得搁在哪儿,就是为了便当!"姨太太道:"便当──告诉你,没这么便当!"紧跟着就听见一阵揪夺的声音,然后咕咚一声巨响,世钧着实吓了一 跳,心里想着他父亲再跌上一跤,第二次中风,那就无救了。他不能再置身事外了,忙走进房去,一看,还好,他父亲坐在沙发上直喘气,说:"你要气死我还是怎 么?"铁箱开着,股票、存折和栈单撒了一地,大约刚才他颤巍巍的去开铁箱拿东西,姨太太急了,和他拉拉扯扯的一来,他往前一栽,幸而没跌倒,却把一张椅子 推倒在地下。

姨太太也吓得脸都黄了,犹自嘴硬,道:"那么你自己想想你对得起我吗?病了这些日子,我伺候得哪一点不周到,你说走就走,你太欺负人了!"她一扭身坐下 来,伏在椅背上呜呜哭了起来。她母亲这时候也进来了,拍着她肩膀劝道:"你别死心眼儿,老爷走了又不是不回来了!傻丫头!"这话当然是说给老爷听的,表示 她女儿对老爷是一片痴心地爱着他的。但是自从姨太太动手来抢股票和存折,啸桐也有些觉得寒心了。乘着房间里乱成一片,他就喊:"周妈!王妈!车来了没 有?──来了怎么不说?混账!快搀我下去。"世钧把他自己的东西拣要紧的拿了几样,也就跟在后面,走下楼来,一同上车。

回到家里,沈太太再也没想到他们会来得这样早,屋子还没收拾好,只得先叫包车夫和女佣们搀老爷上楼,服侍他躺下了,沈太太自己的床让出来给他睡,自己另搭 了一张行军床。吃的药也没带全,又请了医生来,重新开方子配药。又张罗着给世钧吃点心,晚餐也预备得特别丰盛。家里清静惯了,仆人们没经着过这些事情,都 显得手忙乱脚。大少奶奶光只在婆婆后面跟出跟进,也忙得披头散发的,喉咙都哑了。这"父归"的一幕,也许是有些苍凉的意味的,但结果是在忙乱中度过。

晚上,世钧已经上床了,沈太太又到他房里来,母子两人这些天一直也没能够痛痛快快说两句话。沈太太细问他临走时候的情形,世钧就没告诉她关于父亲差点跌了 一跤的事,怕她害怕。沈太太笑道:"我先憋着也没敢告诉你,你一说要搬回来住,我就心想着,这一向你爸爸对你这样好,那女人正在那儿眼睛里出火呢,你这一 走开,说不定就把老头子给谋害了!"世钧笑了一笑,道:"那总还不至于吧?"

啸桐住回来了,对于沈太太,这真是喜从天降,而且完全是由于儿子的力量,她这一份得意,可想而知。他回是回来了,对她始终不过如此,要说怎样破镜重圆,是不会的,但无论如何,他在病中是无法拒绝她的看护,她也就非常满足了。

说也奇怪,家里新添了这样一个病人,马上就生气蓬勃起来。本来一直收在箱子里的许多字画,都拿出来悬挂着,大地毯也拿出来铺上了,又新做了窗帘,因为沈太 太说自从老爷回来了,常常有客人来探病和访问,不能不布置得象样些。啸桐有两样心爱的古董摆设,丢在小公馆没带出来,他倒很想念,派佣人去拿,姨太太跟他 赌气,扣着不给。啸桐大发脾气,摔掉一只茶杯,拍着床骂道:"混账!叫你们做这点儿事都不成!你就说我要拿,她敢不给!"还是沈太太再三劝他:"不要为这 点点事生气了,太不犯着!大夫不是叫你别发急吗?"这一套细磁茶杯还是她陪嫁的东西,一直舍不得用,最近才拿出来使用,一拿出来就给小健砸了一只,这又砸 了一只。沈太太笑道:"剩下的几只我要给它们算算命了!"

沈太太因为啸桐曾经称赞过她的莴笋圆子,所以今年大做各种腌腊的东西,笋豆子、香肠、香肚、腌菜、臭面筋。这时候离过年还远呢,她已经在那里计画着,今年 要大过年。又拿出钱来给所有的佣人都做上新蓝布褂子。世钧从来没看见她这样高兴过。他差不多有生以来,就看见母亲是一副悒郁的面容。她无论怎样痛哭流涕, 他看惯了,已经可以无动于衷了,倒反而是她现在这种快乐到极点的神气,他看着觉得很凄惨。

姨太太那边,父亲不见得从此就不去了。以后当然还是要见面的。一见面,那边免不了又要施展她们的挑拨离间的本领,对这边就又会冷淡下来了。世钧要是在南 京,又还要好些,父亲现在好象少不了他似的。他走了,父亲一定很失望。母亲一直劝他不要走,把上海的事情辞了。辞职的事情,他可从来没有考虑过。可是最近 他却常常想到这问题了。要是真辞了职,那对于曼桢一定很是一个打击。她是那样重视他的前途,为了他的事业,她怎样吃苦也愿意的。而现在他倒自动的放弃了, 好象太说不过去了──怎么对得起人家呢?

本来那样盼望着曼桢的信,现在他简直有点怕看见她的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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