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3)
顾太太道:"你去瞧瞧去。"正说着,客人倒已经上楼来了。老太太迎了出去,一出去便高声笑道:"哟,你来啦!你好吧?"客人笑着叫了声姑外婆。老太太笑 道:"你来正好,你表舅母扭了腰了,你给她瞧瞧。"便把他引到里屋来。顾太太忙撑起半身,拥被坐着。老太太道:"你就别动了,豫瑾又不是外人。"豫瑾问知 她是洗衣服洗多了,所以扭了腰,便道:"可以拿热水渥渥,家里有松节油没有,拿松节油多擦擦就好了。"曼桢笑道:"待会儿我去买去。"她给豫瑾倒了杯茶 来。看见豫瑾,她不由得想到上次他来的时候,她那时候的心情多么
愉快,才隔了一两个月的工夫,真是人事无常。她又有些惘惘的。
老太太问豫瑾是什么时候到上海的。豫瑾笑道:"我已经来了一个多礼拜了。也是因为一直没工夫来……"说到这里,便拿出两张喜柬,略有点忸怩地递了过来。顾 太太见了,便笑道:"哦,要请我们吃喜酒了!"老太太笑道:"是呀,你是该结婚了!"顾太太道:"新娘子是哪家的小姐?"曼桢笑着翻开喜柬,一看日期就是 明天,新娘姓陈。老太太又问:"可是在家乡认识的?"豫瑾笑道:"不是。还是上次到上海来,不是在一个朋友家住了两天,就是他给我介绍的。后来我们一直就 通通信。"曼桢不由得想道:"见见面通通信,就结婚了,而且这样快,一共不到两个月的工夫……"她知道豫瑾上次在这里是受了一点刺激,不过她没想到他后来 见到她姊姊,也是一重刺激。她还当是完全因为她的缘故,所以起了一种反激作用,使他很快的跟别人结婚了。但无论如何,总是很好的事情,她应当替他高兴的。 可是今天刚巧碰着她自己心里有事,越是想做出欢笑的样子,越是笑不出来,不笑还是不行,人家又不知道她另有别的伤心的事情,或者还以为她是因他的结婚而懊 丧。
她向豫瑾笑着说:"你们预备结了婚还在上海耽搁些时吗?"豫瑾微笑道:"过了明天就要回去了。"在他结婚的前夕又见到曼桢,他心里的一种感想也正是难言 的。他稍微坐了一会就想走了,说:"对不起,不能多待了,还有许多事情要做。"曼桢笑道:"你不早点告诉我们,也许我们可以帮帮忙。"她尽管笑容满面,笑 得两块面颊都发酸了,豫瑾还是觉得她今天有点异样,因为她两只眼睛红红的,而且有些肿,好象哭过了似的。他一来的时候就注意到了。今天来,没看见世钧,难 道她和世钧闹翻了吗?──不能再往下面想了,自己是明天就要结婚的人,却还关心到人家这些事情,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他站起来拿起帽子,笑道:"朋天早点来。"顾太太笑道:"明天一定来道喜。"曼桢正要送他下去,忽然又有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然后就听见楼底下的老妈子向上 面喊了一声:"顾太太,你们大小姐家里派人来了!"曼桢这时候早已心灰意懒,想着世钧决不会来了,但是听见说不是他,她还是又一次的感到失望。顾太太听见 是曼璐家里来了人,却大吃一惊,猜着就是曼璐的病情起了变化。她把被窝一掀,两只脚踏到地上去找鞋子,连声说:"是谁来了?叫他上来。"曼桢出去一看,是 祝家的汽车夫。那车夫上楼来,站在房门外面说道:"老太太,我们太太叫我再来接您去一趟。"顾太太颤声道:"怎么啦?"车夫道:"我也不清楚,听见说好象 是病得很厉害。"顾太太道:"我这就去。"顾老太太道:"你能去么?"顾太太道:"我行。"曼桢向车夫道:"好,你先下去吧。"顾太太便和曼桢说:"你也 跟我一块儿去。"曼桢应了一声,搀着她慢慢的站起来,这一站,脊梁骨上简直痛彻心肺,痛得她直恶心要吐,却又不敢呻吟出声来,怕别人拦她不叫去。
曼璐病重的情形,顾太太本来不想跟豫瑾多说,人家正是喜气洋洋的要办喜事了,不嫌忌讳么。但是顾老太太憋不住,这时候早已一一告诉他了。豫瑾问是什么病。 顾太太也就从头讲给他听,只是没有告诉他曼璐的丈夫怎么无情无义,置她的生死于不顾。想想曼璐那边真是凄凉万状,豫瑾这里却是一团喜气,马上要做新郎了, 相形之下,曼璐怎么就这样薄福──她母亲说着说着,眼泪就滚下来了。
豫瑾也没有话可以安慰她,只说了一句:"怎么忽然的病得这样厉害。"看见顾太太哭了,他忽然明白过来,曼桢哭得眼睛红红的,一定也是手足情深的缘故吧?于 是他更觉得他刚才的猜想是无聊得近于可笑。她们马上要去探望病人去了,他在这儿也是耽搁人家的时间,他匆匆的跟她们点了个头就走了。走出后门,门口停着一 辆最新型的汽车,想必是曼璐的汽车了。他看了它一眼。
几分钟后,顾太太和曼桢便坐着这辆汽车向虹桥路驰去。顾太太拭泪道:"刚才我本来不想跟豫瑾说这些话的。"曼桢说:"那倒也没什么关系。倒是他结婚的事情,我想我们看见姊姊先不要提起,她生病的人受不了刺激。"顾太太点头称是。
来到祝家,那小大姐阿宝一看见她们,就像见了亲人似的,先忙着告诉她们姑爷如何如何,真气死人,已经有好几天不回来了,今天派人到处找,也找不到他。嘁嘁 促促,指手划脚,说个不了。带她们走进曼璐房中,走到床前,悄悄的唤道:"大小姐,太太跟二小姐来了。"顾太太轻声道:"她睡着了就别喊她。"正说着,曼 璐已经微微的睁开眼睛,顾太太见她面色惨白,气如游丝,觉得她今天早上也还不是这样,便有些发慌,俯身摸摸她的额角,道:"你这时候心里觉得怎么样?"曼 璐却又闭上了眼睛。顾太太只有望着她发呆。曼桢低声问阿宝道:"医生来过了没有?"曼璐却开口说话了,声音轻微得几乎听不出来,道:"来过了,说今天…… 晚上……要特别当心……"顾太太心里想,听这医生的口气,简直好象今天晚上是一个关口。这医生也太冒失了,这种话怎么能对病人自己说。但是转念一想,也不 能怪医生,家里就没有一个负责的人,不对她对谁说呢?曼桢也是这样想,母女俩无言地对看了一眼。
曼桢伸手去搀她母亲,道:"妈在沙发上靠靠吧。"曼璐却很留心,问了声"妈怎么了?"曼桢道:"刚才扭了下子腰。"曼璐在床上仰着脸向她母亲说道:"其实 先晓得……你不用来了,有二妹在这儿……也是一样。"顾太太道:"我有什么要紧,一下子使岔了劲了,歇歇就好了。"曼璐半天不言语,末了还是说:"你等会 还是……回去吧。再累着了,叫我心里……也难受。"顾太太想道:"她自己病到这样,还这样顾惜我,这种时候就看出一个人的心来了。照她这样的心地,她不应 当是一个短命的人。"她想到这里,不由得鼻腔里一阵酸惨,顿时又两泪交流。幸而曼璐闭着眼睛,也没看见。曼桢搀扶着顾太太,在沙发上艰难地坐下了。阿宝送 茶进来,顺手把电灯捻开了。房间里一点上灯,好象马上是夜晚了,医生所说的关口已经来到了,不知道可能平安度过。顾太太和曼桢在灯光下坐着,心里都有点茫 然。
曼桢想道:"这次和世钧冲突起来,起因虽然是为了姊姊,其实还是因为他的态度不大好,近来总觉得两个人思想上有些距离。所以姊姊就是死了,问题也还是不能 解决的。"她反复地告诉自己,姊姊死了也没用,自己就又对自己有一点疑感,是不是还是有一点盼望她死呢?曼桢立刻觉得她这种意念是犯罪的,她惭愧极了。
阿宝来请她们去吃饭,饭开在楼上一间非正式的餐厅里,只有她们母女二人同吃。顾太太问:"招弟呢?"阿宝道:"她向来不上桌子的。"顾太太一定要叫她来一 同吃。阿宝只得把那孩子领了来。顾太太笑道:"这孩子,怎么一直不看见她长高?"阿宝笑道:"是呀,才来的时候就是这样高。哪,叫外婆!这是二姨。咦,叫 人呀!不叫人没有饭吃。"顾太太笑道:"这孩子就是胆儿小。"她看见那孩子战战兢兢的样子,可以推想到曼璐平日相待情形,不觉暗自嗟叹道:"曼璐就是这种 地方不载福!"她存着要替女儿造福的念头,极力应酬那孩子,只管忙着替她拣菜,从鸡汤里捞出鸡肝来,连上面的"针线包"一并送到招弟碗里,笑道:"吃个针 线包,明儿大了会做针线。"又笑道:"等你妈好了,我叫她带你上我们家来玩,我们家有好些小舅舅小姨娘,叫他们陪你玩。"
吃完饭,阿宝送上热手巾来,便说:"大小姐说了,叫等太太吃完饭就让车子送太太回去。"顾太太笑道:"这孩子就是这种脾气一点也不改,永远说一不二,你说 什么她也不听。"曼桢道:"妈,你就回去吧,你在这儿熬夜,姊姊也不过意。"阿宝也道:"太太您放心回去好了,好在有二小姐在这儿。"顾太太道:"不然我 就回去了,刚才不是说,医生叫今天晚上要特别当心,我怕万一要有什么,你二小姐年纪轻,没经过这些事情。"阿宝道:"医生也不过是那么句话,太太您别着 急。真要有个什么,马上派车子去接您。"顾太太倒是也想回去好
好的歇歇。平常在家操劳惯了,在这里住着,茶来伸手,饭来张口,倒觉得很不对劲,昨天在这里住了一天,已经住怕了。
顾太太到曼璐房里去和她作别,曼桢在旁边说:"妈回去的时候走过药房,叫车夫下去买一瓶松节油,回去多擦擦,看明天可好一点。"顾太太说:"对了,我倒忘 了,还得拿热水渥。"那是豫瑾给她治腰的办法。想起豫瑾,她忽然想起另一件事来,便悄悄的和曼桢说:"明天吃喜酒你去不去呀?我想你顶好去一趟。"她觉得 别人去不去都还不要紧,只有曼桢是非去不可的,不然叫人家看着,倒好象她是不乐意。曼桢也明白这一层意思,便点了点头。曼璐却又听见了,问:"吃谁的喜 酒?"曼桢道:"是我一个老同学明天结婚。妈,我明天要是来不及,我直接去了,你到时候别等我。"顾太太道:"你不要回来换件衣服么?你身上这件太素了。 这样吧,你问姊姊借件衣裳穿,上次我看见她穿的那件紫的丝绒的就挺合适。"曼桢不耐烦地说:"好好。"她母亲嘱咐了一番,终于走了。
曼璐好象睡着了。曼桢把灯关了,只剩下床前的一盏台灯。房间里充满了药水的气息。曼桢一个人坐在那里,她把今天一天的事情从头想起,早上还没起床,世钧就来了,两个人隔着间屋子提高了声音说话,他笑她睡懒觉。不过是今天早上的事情。想想简直像做梦一样。
阿宝走进来低声说:"二小姐,你去睡一会吧。我在这儿看着,大小姐要是醒了,我再叫你。"曼桢本来想就在沙发上靠靠,将就睡一晚,可是再一想,鸿才虽然几 天没回家,他随时可以回来的,自己睡在这里究竟不方便。当下就点点头,站了起来。阿宝伏下身去向曼璐看了看,悄声道:"这会儿倒睡得挺好的。"曼桢也 说:"嗳。我想打个电话告诉太太一声,免得她惦记着。"阿宝轻声笑道:"嗳哟,您这时候打电话回去,太太不吓一跳吗?"曼桢一想,倒也是的,母亲一定以为 姊姊的病势突然恶化了,好容易缠清楚了,也已经受惊不小。她本来是这样想,打一个电话回家去,万一世钧倒来过了,母亲一定会告诉她。现在想想,只好算了, 不打了。反正她也知道他是不会来的。
他们这里给她预备下了一间房,阿宝带她去,先穿过一间堆家具的房间,就是曼璐从前陪嫁的一堂家具,现在另有了好的,就给刷下来了,杂乱地堆在这里,桌椅上 积满了灰尘,沙发上包着报纸。这两间平常大约是空关着的,里面一间现在稍稍布置了一下,成为一间临时的卧室,曼桢想她母亲昨天不知道是不是就住在这里。她 也没跟阿宝多说话,就只催她:"你快去吧,姊姊那边离不了人。"阿宝道:"不要紧的,张妈在那儿呢。二小姐还要什么不要?"曼桢道:"没有什么了,我马上 就要睡了。"阿宝在旁边伺候着,等她上了床,替她关了灯才走。
曼桢因为家里人多,从小就过着一种集团生活,像这样冷冷清清一个人住一间房,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这里的地段又特别僻静,到了晚上简直一点声音都没有,连 犬吠声都很稀少。太静了,反而觉得异样。曼桢忽然想到豫瑾初到上海来的时候,每夜被嘈杂的市声吵得不能安眠,她恰巧和他掉了个过。一想到豫瑾,今天一天里 面发生的无数事情立刻就又一哄而上,全到眼前来了,颠来倒去一样一样要在脑子里过一过。在那死寂的空气里,可以听见铁路上有火车驶过,萧萧的两三声汽笛。 也不知道是北站还是西站开出的火车,是开到什么地方去的。反正她一听见那声音就想着世钧一定是回南京去了,他是离开她更远更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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