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4)
那是春二三月天气,一个凝冷的灰色的下午。春天常常是这样的,还没有嗅到春的气息,先觉得一切东西都发出气味来,人身上除了冷飕飕之外又有点痒梭梭的,觉 得-脏。虽然没下雨,-堂里地下也是湿黏黏的。走进去,两旁都是石库门房子,正中停着个臭豆腐干担子,挑担子的人叉着腰站在稍远的地方,拖长了声音吆喝 着。有一个小女孩在那担子上买了一串臭豆腐干,自己动手在那里抹辣酱。好象是鸿才前妻的女儿招弟。曼桢也没来得及向她细看,眼光就被她身旁的一个男孩子吸 引了去,一个四五岁的男孩子,和招弟分明是姊弟,两人穿著同样的紫花布棉袍,虽然已经是春天了,他们脚上还穿著老棉鞋,可是光着脚没穿袜子,那红赤赤的脚 踝衬着那旧黑布棉鞋,看上去使人有一种奇异的凄惨的感觉。那男孩子头发长长的,一直覆到眉心上,脸上虽然脏,彷佛很俊秀似的。
曼桢心慌意乱地也没有来得及细看,却又把眼光回到招弟身上,想仔细认一认她到底是不是招弟。虽然只见过一面,而且是在好几年前,曼桢倒记得很清楚。照理一 个小孩是改变得最快的,这面黄肌瘦的小姑娘却始终是那副模样,甚至于一点也没长高──其实当然不是没有长高,她的太短的袍子就是一个证据。
那招弟站在豆腐干担子旁边,从小瓦罐里挑出辣酱抹在臭豆腐干上。大概因为辣酱是不要钱的,所以大量地抹上去,就像在面包上涂果子酱似的,把整块的豆腐干涂 得鲜红。挑担子的人看了她一眼,彷佛想说话了,结果也没说。招弟一共买了三块,穿在一根稻草上,拎在手里吃着。她弟弟也想吃,他踮着脚,两只手扑在她身 上,仰着脸咬了一口。曼桢心里想这一口吃下去,一定辣得眼泪出,喉咙也要烫坏了。她不觉替他捏一把汗,谁知他竟面不改色地吞了下去,而且吃了还要吃,依旧 踮着脚尖把嘴凑上去。招弟也很友爱似的,自己咬一
口,又让他咬一口。曼桢看着她那孩子的傻相,不由得要笑,但是一面笑着,眼眶里的泪水已经滴下来了。
她急忙别过身去,转了个弯走到支-里去,一面走一面抬起手背来擦眼泪。忽然听见背后一阵脚步声,一回头,却是招弟,向这边啪哒啪哒追了过来,她那棉鞋越穿 越大,踏在那潮湿的水门汀上,一吸一吸,发出唧唧的响声。曼桢想道:"糟了,她一定是认识我。我还以为她那时候小,只看见过我一回,一定不记得了。"曼桢 只得扭过头去假装寻找门牌,一路走过去,从眼角里看看那招弟,招弟却在一家人家的门首站定了,这家人家想必新近做过佛事,门框上贴的黄纸条子刚撕掉一半, 现在又在天井里焚化纸钱,火光熊熊。招弟一面看着他们烧锡箔,一面吃她的臭豆腐干,似乎对曼桢并不注意。曼桢方才放下心来,便从容地往回走,走了出去。
那男孩身边现在多了一个女佣,那女佣约有四十来岁年纪,一脸横肉,两只蝌蚪式的乌黑的小眼睛,她端了一只长凳坐在后门口摘菜,曼桢心里想这一定就是阿宝所说的那个周妈,招弟就是看见她出来了,所以逃到支-里去,大概要躲在那里把豆腐干吃完了再回来。
曼桢缓缓地从他们面前走过。那孩子看见她,也不知道是喜欢她的脸还是喜欢她的衣裳,他忽然喊了一声"阿姨!"曼桢回过头来向他笑一笑,他竟"阿姨!阿姨!"地一连串喊下去了。那女佣便嘟囔了一句:"叫你喊的时候倒不喊,不叫你喊的时候倒喊个不停!"
曼桢走出那个-堂,一连走过十几家店面,一颗心还是突突地跳着。走过一家店铺的橱窗,她向橱窗里的影子微笑。倒看不出来,她有什么地方使一个小孩一看见她 就对她发生好感,"阿姨!阿姨!"地喊着。她耳边一直听见那孩子的声音。她又仔细回想他的面貌,上次她姊姊把他带来给她看,那时候他还不会走路吧,满床爬 着,像一个可爱的小动物,现在却已经是一个有个性的"人物"了。
这次总算运气,一走进去就看见了他。以后可不能再去了。多看见了也无益,徒然伤心罢了。倒是她母亲那里,她想着她姊姊现在死了,鸿才也未见得有这个闲钱津贴她母亲,曼桢便汇了一笔钱去,但是没有写她自己的地址,因为她仍旧不愿意她母亲来找她。
转瞬已经到了夏天,她母亲上次说大弟弟今年夏天毕业,他毕了业就可以出去挣钱了,但是,曼桢总觉得他刚出去做事,要他独力支持这样一份人家,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她又给他们寄了一笔钱去。她把她这两年的一些积蓄陆续都贴给他们了。
这一天天气非常闷热,傍晚忽然下起大雨来,二房东的女佣奔到晒台上去抢救她晾出去的衣裳。楼底下有人揿铃,揿了半天没有人开门,曼桢只得跑下楼去,一开门,见是一个陌生的少妇。那少妇有点局促地向曼桢微笑道:"我借打一个电话,便当吗?我就住在九号里,就在对过。"
外面哗哗地下着雨,曼桢便请她进来等着,笑道:"我去喊郭太太。"喊了几声没人应,那女佣抱着一卷衣裳下楼来说:"太太不在家。"曼桢只得把那少妇领到穿 堂里,装着电话的地方。那少妇先拿起电话簿子来查号码,曼桢替她把电灯开了,在灯光下看见那少妇虽然披着斗篷式的雨衣,依旧可以看出她是怀着孕的。她的头 发是直的,养得长长的掳在耳后,看上去不像一个上海女人,然而也没有小城市的气息,相貌很娟秀,稍有点扁平的鹅蛋脸。她费了很多的时候查电话簿,似乎有些 抱歉,不时地抬起头来向曼桢微笑着,搭讪着问曼桢贵姓,说她自己姓张。又问曼桢是什么地方人,曼桢说是安徽人。她却立刻注意起来,笑道:"顾小姐是安徽 人?安徽什么地方?"曼桢道:"六安。"那少妇笑道:"咦,我新近刚从六安来的。"曼桢笑道:"张太太也是六安人吗?倒没有六安口音。"那少妇道:"我是 上海人呀,我一直就住在这儿。是我们张先生他是六安人。"曼桢忖了一忖,便道:"哦。六安有一个张豫瑾医生,不知道张太太可认识吗?"那少妇略顿了一顿, 方才低声笑道:"他就叫豫瑾。"曼桢笑道:"那真巧极了,我们是亲戚呀。"那少妇哟了一声,笑道:"那真巧,豫瑾这回也来了,顾小姐几时到我们那儿玩去, 我现在住在我母亲家。"
她拨了号码,曼桢就走开了,到后面去转了一转,等她的电话打完了,再回到这里来送她出去。本来要留她坐一会等雨小些再走,但是她说她还有事,今天有个亲戚请他们吃饭,刚才她就为这个事打电话找豫瑾,叫他直接到馆子里去。
她走后,曼桢回到楼上她自己的房间里,听那雨声紧一阵慢一阵,不像要停的样子。她心里想豫瑾要是知道她住在这里,过两天他一定会来看她的。她倒有点怕看见 他,因为一看见他就要想起别后这几年来她的经历,那噩梦似的一段时间,和她过去的二十来年的生活完全不发生连系,和豫瑾所认识的她也毫不相干。她非常需要 把这些事情痛痛快快地和他说一说,要不然,那好象是永远隐藏在她心底里的一个恐怖的世界。
这样想着的时候,立刻往事如潮,她知道今天晚上一定要睡不着觉了。那天天气又热,下着雨又没法开窗子,她躺在床上,不停地-着扇子,反而-出一身汗来。已 经快十点钟了,忽然听见门铃响,睡在厨房里的女佣睡得糊里胡涂的,瓮声瓮气地问:"谁呀?……啊?……啊?找谁?"曼桢忽然灵机一动,猜着一定是豫瑾来 了。她急忙从床上爬起来,捻开电灯,手忙脚乱地穿上衣裳,便跑下楼去。那女佣因为是晚上,不认识的人不敢轻易放他进来。是豫瑾,穿著雨衣站在后门口,正拿 着手帕擦脸,头发上亮晶晶地流下水珠来。
他向曼桢点头笑道:"我刚回来。听见说你住在这儿。"曼桢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看见他,马上觉得万种辛酸都涌上心头,幸而她站的地方是背着灯,人家看不见她 眼睛里的泪光。她立刻别过身去引路上楼,好在她总是走在前面,依旧没有人看见她的脸。进了房,她又抢着把床上盖上一幅被单,趁着这背过身去铺床的时候,终 于把眼泪忍回去了。
豫瑾走进房来,四面看看,便道:"你怎么一个人住在这儿?老太太他们都好吧?"曼桢只得先含糊地答了一句:"她们现在搬到苏州去住了。"豫瑾似乎很诧异, 曼桢本来可以趁此就提起她预备告诉他的那些事情,她看见豫瑾这样热心,一听见说她住在这里,连夜就冒雨来看她,可见他对她的友情是始终如一的,她更加决定 了要把一切都告诉他。但是有一种难于出口的话,反而倒是对一个萍水相逢的人可以倾心吐胆地诉说。上次她在医院里,把她的身世告诉金芳,就不像现在对豫瑾这 样感觉到难以启齿。
她便换了个话题,笑道:"真巧了,刚巧会碰见你太太。你们几时到上海来的?"豫瑾道:"我们来了也没有几天。是因为她需要开刀,我们那边的医院没有好的设 备,所以到上海来的。"曼桢也没有细问他太太需要开刀的原因,猜着总是因为生产的缘故,大概预先知道要难产。豫瑾又道:"她明天就要住到医院里去了,现在 这儿是她母亲家里。"
他坐下来,身上的雨衣湿淋淋的,也没有脱下来。当然他是不预备久坐的,因为时间太晚了。曼桢倒了一杯开水搁在他面前,笑道:"你们今天有应酬吧?"豫瑾笑 道:"是的,在锦江吃饭,现在刚散,她们回去了,我就直接到这儿来了。"豫瑾大概喝了点酒,脸上红红的,在室内穿著雨衣,也特别觉得闷热,他把桌上一张报 纸拿起来当扇子-着。曼桢递了一把芭蕉扇给他,又把窗子开了半扇。一推开窗户,就看见对过一排房屋黑沉沉的,差不多全都熄了灯,豫瑾在岳家的人想必都已经 睡觉了。豫瑾倘若在这里耽搁得太久了,他的太太虽然不会多心,太太娘家的人倒说不定要说闲话的。曼桢便想着,以后反正总还要见面的,她想告诉他的那些话还 是过天再跟他说吧。但是豫瑾自从踏进她这间房间,就觉得很奇怪,怎么曼桢现在弄得这样孑然一身,家里人搬到内地去住,或许是为了节省开销,沉世钧又到哪里 去了呢?怎么他们到现在还没有结婚?
豫瑾忍不住问道:"沈世钧还常看见吧?"曼桢微笑道:"好久不看见了。他好几年前就回南京去了。"豫瑾道:"哦?"曼桢默然片刻,又说了一声:"后来听说他结婚了。"豫瑾听了,也觉得无话可说。
在沉默中忽然听见一阵瑟瑟的响声,是雨点斜扑进来打在书本上,桌上有几本书,全打湿了。豫瑾笑道:"你这窗子还是不能开。"他拿起一本书,掏出手帕把书面的水渍擦干了。
曼桢道:"随它去吧,这上头有灰,把你的手绢子弄脏了。"但是豫瑾仍旧很珍惜地把那些书一本本都擦干了,因为他想起从前住在曼桢家里的时候,晚上被隔壁的无线电吵得睡不着觉,她怎样借书给他看。那时候要不是因为沉世钧,他们现在的情形也许很两样吧?
他急于要打断自己的思潮,立刻开口说话了,谈起他的近况,因道:"在这种小地方办医院,根本没有钱可赚,有些设备又是没法省的,只好少雇两个人,自己忙一 点。我虽然是土生土长的,跟地方上的人也很少来往。蓉珍刚去的时候,这种孤独的生活她也有点过不惯,觉得闷得慌,后来她就学看护,也在医院里帮忙,有了事 情做也就不寂寞了。"蓉珍想必是他太太的名字。
他自己觉得谈得时间够长了,突然站起身来笑道:"走了!"曼桢因为时候也是不早了,也就没有留他。她送他下楼,豫瑾在楼梯上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来,问道:" 上次我在这儿,听见说你姊姊病了,她现在可好了?"曼桢低声道:"她死了。就是不久以前的事。"豫瑾惘然道:"那次我听见说是肠结核,是不是就是那毛 病?"曼桢道:"哦,那一次……那一次并没有那么严重。"那次就是她姊姊假装命在旦夕,做成了圈套陷害她。曼桢顿了一顿,便又淡笑着说道:"她死我都没去 ──这两年里头发生的事情多了,等你几时有空讲给你听。"豫瑾不由得站住了脚,向她注视了一下,彷佛很愿意马上听她说出来,但是他看见她脸上突然显得非常 疲乏似的,他也就没有说什么,依旧转身下楼。她一直送到后门口。
她回到楼上来,她房间里唯一的一张沙发椅,豫瑾刚才坐在这上面的,椅子上有几块湿印子,是他雨衣上的水痕染上去的。曼桢望着那水渍发了一会呆,心里有说不出来的惆怅。
今天这雨是突然之间下起来的,豫瑾出去的时候未见得带着雨衣,一定是他太太给他把雨衣带到饭馆子里去的。他们当然是感情非常好,这在豫瑾说话的口吻中也可以听得出来。
那么世钧呢?他的婚后生活是不是也一样的美满?许久没有想起他来了。她自己也以为她的痛苦久已钝化了。但是那痛苦似乎是她身体里面唯一的有生命力的东西,永远是新鲜强烈的,一发作起来就不给她片刻的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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