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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3)

从这大厦的窗口望下去,可以望得很远,曼桢便指点着说道:"妈,你来看,喏,那就是我们从前住的地方,就是那教堂的尖顶背后。看见吧?"顾太太站到她旁边 来,一同凭窗俯眺,曼桢口里说着话,眼梢里好象看见那看报的男子已经立起身来要往外走。她猛一回头,那人急忙背过身去,反剪着手望着壁上挂的医生证书。分 明是鸿才的背影。

鸿才只管昂着头望着那配了镜框的医生证书,那镜框的玻璃暗沉沉的,倒是正映出了窗口两个人的动态。曼桢又别过身去了,和顾太太一同伏在窗口,眺望着下面的 街道。鸿才在镜框里看见了,连忙拔腿就走。谁知正在这时候,顾太太却又掉过身来,把眼睛闭了一闭,笑道:"呦,看着这底下简直头晕!"她离开了窗口,依旧 在她原来的座位上坐下,正好看见鸿才的背影匆匆的往外走,但是也并没有加以注意。倒是那小女孩喊了起来道:"爸爸你到哪儿去?"她这一叫唤,候诊室里枯坐 着的一班病人本就感觉到百无聊赖,这就不约而同地都向鸿才注视着。顾太太便咦了一声,向曼桢说道:"那可是鸿才?"鸿才知道溜不掉了,只得掉过身来笑 道:"咦,你们也在这儿!"顾太太因为听见那小女孩喊他爸爸,觉得非常奇怪,一时就怔住了说不出话来。曼桢也不言语。鸿才也僵住了,隔了一会方才笑道:" 这是我的干女儿,是老何的女孩子。"又望着曼桢笑道:"哦,我告诉你没呀?这是老何一定要跟我认干亲。"一房间人都眼睁睁向他们望着,那小女孩也在内。鸿 才又道:"他们晓得我认识这魏医生,一定要叫我带她来看看,这孩子闹肚子。──嗳,你们怎么来的?是不是陪妈来的?"他自己又点了点头,郑重地说:"嗳, 妈是应当找魏医生看看,他看病非常细心。"他心里有点发慌,话就特别多。顾太太只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声:"曼桢一定要我来看看,其实我也好了。"

医生的房门开了,走出一个病人,一个看护妇跟在后面走了出来,叫道:"祝先生。"轮到鸿才了。他笑道:"那我先进去了。"便拉着那孩子往里走,那孩子对于 看医生却有些害怕,她楞磕磕的捧着鸿才的帽子,一只手被鸿才牵着,才走了没有两步,突然回过头来向旁边的一个女人大声叫道:"姆妈,姆妈也来!"那女人坐 在他们隔壁的一张沙发椅上,一直在那儿埋头看画报,被她这样一叫,却不能不放下画报,站起身来。鸿才显得很尴尬,当时也没来得及解释,就讪讪地和这女人和 孩子一同进去了。

顾太太轻轻地在喉咙管里咳了一声嗽,向曼桢看了一眼。那沙发现在空着了,曼桢便走过去坐了下来,并且向顾太太招手笑道:"妈坐到这边来吧?"顾太太一语不 发地跟了过去,和她并排坐下。曼桢顺手拿起一张报纸来看。她也并不是故作镇静。发现鸿才外面另有女人,她并不觉得怎样刺激──已经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刺激她 的感情了,她对于他们整个的痛苦的关系只觉得彻骨的疲倦。她只是想着,他要是有这样一个女儿在外面,或者还有儿子。他要是不止荣宝这一个儿子,那么假使离 婚的话,或者荣宝可以归她抚养。离婚的意念,她是久已有了的。

顾太太手里拿着那门诊的铜牌,尽自盘弄着,不时的偷眼望望曼桢,又轻轻的咳了一声嗽。曼桢心里想着,今天等一会先把她母亲送回去,有机会就到杨家去一趟。 她这些年来因为不愿意和人来往,把朋友都断尽了,只有她从前教书的那个杨家,那两个孩子倒是一直和她很好。两个孩子一男一女,男的现在已经大学毕业了,在 一个律师那里做帮办。她想托他介绍,和他们那律师谈谈。有熟人介绍总好些,不至于太敲竹杠。

通到医生的房间那一扇小白门关得紧紧的,那几个人进去了老不出来了。那魏医生大概看在鸿才的交情份上,看得格外仔细,又和鸿才东拉西扯谈天,尽让外面的病 人等着。半晌,方才开了门,里面三个人鱼贯而出。这次顾太太和曼桢看得十分真切,那女人年纪总有三十开外了,一张枣核脸,妖媚的小眼睛,嫣红的胭脂直涂到 鬓脚里去,穿著件黑呢氅衣,脚上却是一双窄窄的黑刍ㄐ,白缎滚口,鞋头圩乓欢浒仔纷菊。鸿才跟在她后面出来,便抢先一步,上前介绍道:"这是何太太。这是 我岳母。这是我太太。"那何太太并没有走过来,只远远地朝这边带笑点了个头,又和鸿才点点头笑笑,便带着孩子走了。鸿才自走过来在顾太太身边坐下,有一搭 没一搭地逗着顾太太闲谈,一直陪着她们,一同进去看了医生出来,又一同回去。他自己心虚,其实今天这桩事情,他不怕别的,就怕曼桢当场发作,既然并没有, 那是最好了,以后就是闹穿了,也不怕她怎样。但是他对于曼桢,也说不上来是一种什么心理,有时候尽量的侮辱她,有时候却又微微的感觉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恐 惧。

他把自备三轮车让给顾太太和曼桢坐,自己另雇了一辆车。顾太太坐三轮车总觉得害怕,所以春元踏得特别慢,渐渐落在后面。顾太太在路上就想和曼桢谈论刚才那女人的事,只是碍着春元,怕给他听见了不好。曼桢又叫春元弯到一个药房里,照医生开的方子买了两样药,然后回家。

鸿才已经到家了,坐在客厅里看晚报。顾太太出去了这么一趟,倒又累着了,想躺一会,便到楼上去和衣睡下,又把那丸药拿出来吃,因见曼桢在门外走过,便叫 道:"嗳,你来,你给我看看这仿单上说些什么。"曼桢走了进来,把那丸药的仿单拿起来看,顾太太却从枕上翘起头来,见四面无人,便望着她笑道:"刚才那女 人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曼桢淡淡的笑了一笑,道:"是呀,看他们那鬼鬼祟祟的样子,一定是他的外家。"顾太太叹道:"我说呢,鸿才现在在家里这么找碴子, 是外头有人了吧?姑娘,不是我说,也怪你不好,你把一个心整个的放在孩子身上了,对鸿才也太不拿他当桩事了!他的脾气你还不知道吗?你也得稍微笼络着他一 点。"曼桢只是低着头看仿单。顾太太见她老是不作声,心里想曼桢也奇怪,平常为一点小事也会和鸿才争吵起来,真是碰见这种事情,倒是不能轻轻放过他的,她 倒又好象很有容让似的。这孩子怎么这样胡涂。照说我这做丈母的,只有从中排解,没有反而在中间挑唆的道理,可是实在叫人看着着急。

曼桢还有在银钱上面,也太没有心眼了,一点也不想着积攒几个私房。根本她对于鸿才的钱就嫌它来路不正,简直不愿过问。顾太太觉得这是非常不智的。她默然片 刻,遂又开口说道:"我知道说了你又不爱听,我这回在你这儿住了这些日子,我在旁边看着,早就想劝劝你了。别的不说,趁着他现在手头还宽裕,你应该自己攒 几个钱。看你们这样一天到晚的吵,万一真闹僵了,家用钱他不拿出来,自己手里有几个钱总好些。我也不晓得你肚子里打的什么主意。"她说到这里,不禁有一种 寂寞之感,儿女们有什么话是从来不肯告诉她的。

她又叹了口气,道:"-!我看你们成天的吵吵闹闹的,真揪心!"曼桢把眼珠一转,便微笑道:"是真的,我也知道妈嫌烦。过两天等妈好了,还不如到伟民那儿 去住几天,还清静点。"顾太太万想不到她女儿会下逐客令,倒怔了一怔,便道:"那倒也好。"转念一想,一定是曼桢下了决心要和鸿才大闹,要他和那女人断绝 关系;这次一定有一场剧烈的争吵,所以要她避一避开,免得她在旁边碍事。顾太太忖量了一会,倒又有点不放心起来,便又叮嘱道:"我可憋不住,还又要说啊, 你要跟他闹,也不要太决裂了,还得给他留点地步。你看刚才那孩子已经有那么大了,那个人横是也不止一年了,算起来还许在你跟他结婚之前呢。这样长久了,叫 她走恐怕难呢。"

曼桢略点了点头。顾太太还待要说下去,忽然有个女子的声音在楼梯口高叫了一声"二姊,"顾太太一时蒙住了,忙轻声问曼桢:"谁?"曼桢一时也想不起来,原 来是她弟媳妇琬珠,径笑着走了进来。曼桢忙招呼她坐下,琬珠笑道:"伟民也来了。妈好了点没有?"正说着,鸿才也陪着伟民上楼来了。鸿才今天对伟民夫妇也 特别敷衍,说:"你们二位难得来的,把杰民找来,我们热闹热闹。"立逼着伟民去打电话,又吩咐仆人到馆子里去叫菜。又笑道:"妈不是爱打麻将吗?今天正好 打几圈。"顾太太虽然没心肠取乐,但是看曼桢始终不动声色,她本人这样有涵养,顾太太当然也只好随和些。女佣马上把麻将桌布置起来,伟民夫妇和鸿才就陪着 顾太太打了起来。不久杰民也来了,曼桢和他坐在一边说话,杰民便问:"荣宝呢?"把荣宝找了来,但是荣宝因鸿才在这里,就像避猫鼠似的,站得远远的,杰民 和他说话,他也不大搭碴。顾太太便回过头来笑道:"今天怎么了,不喜欢小舅舅啦?"一个眼不见,荣宝倒已经溜了。

杰民踱过去站在顾太太身后看牌。那牌桌上的强烈的灯光照着他们一个个的脸庞,从曼桢坐的地方望过去,却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彷佛这灯光下坐着立着的一圈人已经离她很远很远了,连那笑语声听上去也觉得异常渺茫。

她心里筹划着的这件事情,她娘家这么些人,就没有一个可商量的。她母亲是不用说了,绝对不能给她知道,知道了不但要惊慌万分,而且要竭力阻挠了。至于伟民 和杰民,他们虽然对鸿才一向没有好感,当初她嫁他的时候,他们原是不赞成的,但是现在既然已经结了婚好几年了,这时候再闹离婚,他们一定还是不赞成的。本 来像她这个情形,一个女人一过了三十岁,只要丈夫对她不是绝对虐待,或是完全不予赡养,即使他外面另外弄了个人,既然并不是明目张胆的,也就算是顾面子的 了。要是为她打算的话,随便去问什么人也不会认为她有离婚的理由。曼桢可以想象伟民的丈母听见这话,一定要说她发疯了。她以后进行离婚,也说不定有一个时 期需要住在伟民家里,只好和她母亲和陶太太那两位老太太挤一挤了。她想到这里,却微笑起来。

鸿才一面打着牌,留神看看曼桢的脸色,觉得她今天倒好象很高兴似的,至少脸上活泛了一点,不像平常那样死气沉沉的。他心里就想着,她刚才未必疑心到什么, 即使有些疑心,大概也预备含混过去,不打算揭穿了。他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便说起他今天晚上还有一个饭局,得要出去一趟。他逼着杰民坐下来替他打,自己就 坐着三轮车出去了。曼桢心里便忖了一忖,他要是真有人请吃饭,春元等一会一定要回来吃饭的。向例是这样,主人在外面吃馆子,车夫虽然拿到一份饭钱,往往还 是踏着车子回到家里来吃,把那份钱省下来。曼桢便和女佣说了一声:"春元要是回来吃饭,你叫他来,我有话关照他。我要叫他去买点东西。"

馆子里叫的菜已经送来了,他们打完了这一圈,也就吃饭了,饭后又继续打牌。曼桢独自到楼上去,拿钥匙把柜门开了。她手边也没有多少钱,她拿出来正在数着, 春元上楼来了,他站在房门口,曼桢叫他进来,便把一卷钞票递到他手里,笑道:"这是刚才老太太给你的。"春元见是很厚的一叠,而且全是大票子,从来人家给 钱,没有给得这样多的,倒看不出这外老太太貌不惊人,像个乡下人似的,出手倒这样大。他不由得满面笑容,说了声"呵哟,谢谢老太太!"他心里也有点数,想 着这钱一定是太太拿出来的,还不是因为今天在医生那里看见老爷和那女人在一起,形迹可疑,向来老爷们的行动,只有车夫最清楚的,所以要向他打听。果然他猜 得不错,曼桢走到门外去看了一看,她也知道女佣都在楼下吃饭,但还是很谨慎的把门关了,接着就盘问他,她只作为她已经完全知道了,就只要打听那女人住在哪 里。春元起初推不知道,说他也就是今天才看见那女人,想必她是到号子里去找老爷的,他从号子里把他们踏到医生那里去,后来就看见她一个人带着孩子先出来, 另外叫车子走了。曼桢听他赖得干干净净,便笑道:"一定是老爷叫你不要讲的。不要紧,你告诉我我不会叫你为难的。"又许了他一些好处。她平常对佣人总是很 客气的,但是真要是得罪了她,当然也有被解雇的危险。而且春元也知道,她向来说话算话,决不会让老爷知道是他泄漏的秘密,当下他也就松了口,不但把那女人 的住址据实说了出来,连她的来历也都和盘托出。原来那女人是鸿才的一个朋友何剑如的下堂妾,鸿才介绍她的时候说是何太太,倒也是实话,那何剑如和她拆开的 时候,挽出鸿才来替他讲条件,鸿才因此就和她认识了,终至于同居。这是前年春天的事。春元又道:"这女人还有个拖油瓶女儿,就是今天去看病的那个。"这一 点,曼桢却觉得非常意外,原来那孩子并不是鸿才的。那小女孩抱着鸿才的帽子盘弄着,那一个姿态不知道为什么,倒给她很深的印象。那孩子对鸿才显得那样的亲 切,那好象是一种父爱的反映。想必鸿才平日对她总是很疼爱的了。他在自己家里也是很痛苦的吧,倒还是和别人的孩子在一起,也许他能够尝到一点家庭之乐。曼 桢这样想着的时候,唇边浮上一个淡淡的苦笑。她觉得这是命运对于她的一种讽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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