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魔徒
大手又冷又硬,方非一阵窒息,心中万分恐惧,眼看桌面下方,一个灰白色的人一体 慢慢浮起,先是头,再是胸,跟着左手挣脱出来,在桌面上尽力一撑,拔出了半截腰身。
这个人通身灰白,灰白的长发,灰白的肌肤,就连衣裳也灰白如死。
方非被一股大力托了起来,高高举在空中。怪人纵身一跳,整个儿站在了书桌上面。
“隐,书……”怪人的声音冰冷刺心,“在,哪,儿?”方非嘴里呜呜咽咽,太阳穴突突乱跳,眼前的白光一迸一闪,只怕再过一会儿,他就会掉气死去,这时忽听一声断喝:“在这儿!”
怪人一抬头,金色的霞光迎面飞来,他下意识伸手去捞,金光入手,好似抓住了一手的火炭。怪人尖叫一声,飘身后退,冷不妨红光飞来,掐住方非的右手齐腕而断。
怪人呜咽一声,向后一跳,消失在墙角暗处。方非砰地摔在地上,后背一阵剧痛,脖子上的爪子却没有放松。他伸手去扳,断手扣得更紧,方非双眼外努,舌头渐渐地吐了出来。
“别动!”燕眉赶到近前,指尖光亮下泻,照得方非面孔雪白,断手一遇白光,噌地跳开,活是一只大蜘蛛,五指着地,急匆匆地向墙角爬去。
啪,燕眉一脚踩住断手,火剑绕着二人飞旋,布下了一层淡淡的光幕。少女拎起断手,那手五指乱动,折断的地方也不见血迹,而是渗出了一丝丝的烟雾。
白光照射断手,怪手抽搐起来,灰白的肌肤如被火烧,眼看焦黑下去。墙角里响起了一片号哭,凄凄惨惨,断断续续。
“你认识‘一指灯’吗?”女道者对着墙角冷冷说道,“这上面的‘冰魄火’,可是你的克星……”
方非好容易缓过气来,喉咙一片麻木,只觉恶心想吐。悲哭声响了一会儿,忽又停了下来,墙角处嘁嘁作响,不像人声,竟似鬼语。
“好吧!”燕眉俨然听懂,点了点头,“我问你的话,你要一字不落地老实回答。”
嘁嘁声又响了两下,少女想了想,低声问:“这一次,来的魔徒是谁?”
墙角一片沉寂,燕眉哼了一声,白光凑近断手,断手接连扭曲,号哭声又响了起来。燕眉移开白光,嘁嘁声连绵响起。方非注视少女,她的眉头一忽儿紧皱,一忽儿舒展,脸色忽惊忽喜,忽又露出一丝愁意。
过了许久,嘁嘁声停顿下来,燕眉想了想说:“你出来!”
墙角拱动一下,一个灰白人一体 穿过墙壁,烟雾似的飘了出来。
方非好似身在噩梦,大气也不敢出。怪人瞪他一眼,目光乖戾狠毒,可是一看燕眉,又马上畏畏缩缩,仿佛十分害怕。他的断肘渗出雾气,与那断手连成一线,断手拼命挣扎,急着回到主人身边。
“今天我饶你一命,不过,你的话我信不过!”燕眉扬起断手,“消息证实以前,这只手我先留下。”怪人眼里凶光一闪,满口牙齿磨得咯咯作响。
“我知道你不服气。”燕眉笑了笑,“我是朱雀燕眉,将来有本事,可以来找我报仇!”她拉起方非,作势离开,这时方非目光一瞥,忽见怪人眼珠乱转,口唇微微张开,吐出一段白光。
“当心!”方非的惊叫还没出口,咻,白光一闪,直奔燕眉的后背。
叮,红影闪动,火剑横在少女身后,两道光芒闪电一交一 锋,白光噌地弹开,噗地一声钻入墙壁。
灰白怪人一击不中,如飞后退,可是燕眉更快,屈指一弹,“冰魄火”飞了出去,恍如一轮小小的明月,一闪没入了怪人的胸膛。
怪人尖叫一声,好似漏了气的皮球,踉跄着跪倒在地。他面朝窗外的冷月,形如一具蜡像,慢慢地融化成汁。
惨白的雾气流了一地,怪人的身体接连消失——先眼耳,后口鼻,再是头颅和四肢,不一会儿,连带那只断手,整个儿化为一片凄惨的雾气。
雾气中夹杂着低微的哭泣,哭泣着越过窗棂,飘向河面,经风一吹,徐徐散去。
望着妖雾散尽,燕眉走到墙边,伸手一按,噌地弹出一截东西,雪亮锋利,像是一把匕首。
方非呆呆地望着河上,直到燕眉走近,他才惊醒过来,脱口问道:“这是什么?”
“一口魅剑!”
“那人吐的?”
“那人?”燕眉看他一眼,微微冷笑,“那是人吗?你用脑子想一想,人死了,会变成烟雾吗?”
“那是……”方非浑身发抖,听见自己的牙关咯咯作响。
“那是……”燕眉的眼里闪过一丝忧虑,“那是一只魑魅。”
“魑魅?”
“魑魅也叫魍魉,是山沼的灵雾凝结成的妖怪,可以变成动物,甚至化身人类。它本来就是无形的东西,所以能够成为镜中的影子、水中的幻象,突然冲出杀人,根本防不胜防。”少女一边说,一边取出毛笔,在魅剑上扫了两下,红光闪过,魅剑多了一把剑柄,还有一口金色的剑鞘。
“这口剑是魑魅的魂魄变化,专破道者的元气。魅剑一百年长一寸,剑身越长,魑魅道行越高。这口魅剑四寸多长,可见这只魑魅是个老家伙。要不是我断了它一只手,魑魅又天生小肚鸡肠,舍不得这只断手。哼,真的斗起来,还不知谁输谁赢!”燕眉说到这儿,微微一笑,把魅剑递给方非。
“给我的?”方非下意识接过。
“不给你给谁?”少女眨了眨眼,“小裸虫,没有你引蛇出洞,我又哪儿能降服这只魑魅呢?”
方非一转念头,忽地醒悟过来。女道者一进宅子就有警觉,可她装作一无所知,让方非独自一人上到二楼,做了她引蛇的诱饵,虽说毒蛇上了钩,可是诱饵也差点儿完蛋。
诱饵兄越想越气,可又不敢发作,只好小声嘀咕:“我死了,你就高兴了!”
“你死了我当然高兴!”燕眉笑眯眯看他一眼,“你死了,隐书不就归我了吗?”
她旧话重提,方非一阵心虚,慌忙扯开话题:“刚才魑魅说了些什么?”
燕眉一皱眉,轻声说:“魑魅说,这次魔道来了几个狠角色,小裸虫,这地方不能久留,必须马上离开!”
“伯祖母和黑魁……”
“魑魅也没见过他们,他们应该早就走了。”
“走了?”方非的心里一片冰凉,“他们走了?我怎么办?我该去哪儿,以后的日子又怎么办?”他像是掉进了一个无底的深渊,身子不住下沉,周围无依无靠,眼里酸酸热热,可不知为什么,就是哭不出来。
正在发呆,衣袖一紧,给燕眉扯了一下,他掉头望去,少女微微抿起小嘴,食指向上竖起。
方非一抬头,不知什么时候,屋梁间亮起了许多黄光。一眨眼,如同瘟疫蔓延,黄光斑斑点点,越聚越多,渐渐布满了四壁,又向地板蔓延。屋子里昏黄一片,充满了腥臭的气息。
呱,一道黑影蹿到近前,形如一条大蛇,两点黄光,正是它头上的双眼。
火光闪过,火剑轻轻一绕,黑蛇断成了两截,斩断的地方却没有流血,两截断蛇飞似的蹿到了远处,纠缠两下,忽又变成了一条整蛇。
如同听见号令,四下里蹿出来无数条黑影,向着两人飞快爬来。方非吓得灵魂出窍,到了这时才叫出声来:“天啦,这是什么鬼东西?”
“乌有蛇!”燕眉倒退两步,反手拽起方非,纵身跳上火剑,火剑向前飞驰,一路冲出房门。少女右手挥笔,笔尖吐出红光,黑影四面散开,呱呱呱的声音不绝于耳。
两人一阵风似的来到客厅。方非游目望去,心怦怦乱跳,客厅里也黄光密布,除了颜色不同,真像是漫天的星斗。
刚刚冲出大门,头顶狂风大作,一群鬼眼蝠恶狠狠扑了下来。
“去!”燕眉扬起笔锋,画出了一道长长的闪电,妖蝠尖叫乱飞。她杀出一条生路,转眼一看,雷车停在树下,周围的黄光远远避开。少女心头一喜,拉着方非跳了上去,大声说:“小裸虫,快蹬车!”
方非头昏脑涨,应声蹬踩踏板,院子里猝然一亮,电光从天而降,鬼眼蝠纷纷惨叫落地,乌有蛇化作道道黑气,如癫如狂,四处乱窜。
雷车正是这一群妖怪的克星,电光大开大阖,一路冲出院子,呼地一下飞了起来。
车轮刚刚离地,剥,声音不大,听起来古怪惊心。方非忍不住掉头望去,骇然发现,那座老宅正在消失——先屋瓦,再围墙,从上到下,从里到外,乃至于庭中的大槐树,整座老宅渐渐透明,直到化为了一片乌有。
“呀!”方非吓得不轻,嘴里结结巴巴,“房子、房子……”
“叫什么?”燕眉冷笑一声,“房子被乌有蛇吃了!”
“蛇吃房子?”方非几乎神志错乱。
“这些臭气包什么都吃,石头啊,铁块啊,哼,小裸虫,再不跑快一些,连你一块儿吃了……”少女恐吓没完,一阵狂风劈头盖脸地刮来。雷车向下一沉,怪风卷过头顶,声如闷雷滚过,方非一抬头,虚空中闪出一个怪影,蛇头长身,六翅怒张!
“肥遗!”方非无比吃惊,“这东西不是死了吗?”念头刚刚闪过,两眼忽又一阵发黑,飞车向左蹿出,让过了肥遗一扑,接下来翻了个筋斗,笔直向上蹿升。
天风刮面生痛,方非手攥车把,整个儿挂在车上。他的心中无比懊恼,就在刚刚消失的房子里面,有他的行李、他的字帖,还有许多父母的遗物,包括那一张一家三口的合影。可一瞬间,这一切全都没了,被蛇吃掉了——这真是一个天大的笑话,要不是形势逼人,方非真想癫狂大笑。
一扇巨翅从左扫来,几乎把他砍成两截。方非吓出一身冷汗,低头望去,先前的肥遗还在下面,蛇头高昂,露出黄乎乎的獠牙。
“还有一只?”方非的心被掐了一把。天啦,两只肥遗?他恨不得大哭一场。两声怪叫刺破耳鼓,蛇妖一上一下,形如两把黑森森的利刃,剪断月色,一交一 错扑来。
雷车还在上升,肥遗越逼越近,狂风刮得放非睁不开眼睛!
“完了!”这念头刚刚冒头,雷车徒然向下一沉。
这一落快得出奇,他还来不及难受,车轮已经哐啷着地。想必落得太快,哧溜一声,单车滑出了老长一段。
方非扭了扭身子,感觉四肢还在,不由长长松了一口气,抬头看去,两只肥遗凶性发作,正在空中卖力地扭打。他愣了一下,忽地明白过来——燕眉故意上升,引得肥遗双双追赶,到了恰当时机,忽又猛然下降。这么一来,两只蛇妖撞在了一起,它们乖戾狠毒,忘了正经猎物,自相残杀起来。
远远传来呱呱的叫声,方非回头一望,吴有蛇着地爬行,比烟还轻,比风还快;填上的贵眼蝠成群结队,翻翻滚滚,像是一大一团一 乌云。
方非慌忙蹬车,才蹬两下,忽听燕眉叫声“停下”。
他一愣回头,少女一手握着毛笔,一手挽起那卷长长的图轴,她正眼不看方非,只冷冷说道:“小裸虫,你要开船吗?”方非低头一看,他慌不择路,前轮驶到了河堤边上。
乌有蛇、鬼眼蝠越逼越近,肥遗忽也放弃了争斗,双双猛扑下来。方非心急如焚,大叫:“燕眉,怎么办……”
“慌什么?”少女的双眼不离卷轴,念诵了两句,一扬笔,“指隐针”跳出锦囊,悬空停在方非的正面前方,火针溜溜乱转,盘上的文字喷吐青光。
“小裸虫!”燕眉的声音十分沉静,“针指哪儿,你就骑向哪儿!记住,不管遇上什么,你都不许停车……”
火针指向右方,形势危急,方非来不及多想,一拧车把,向右冲去。冲出不足五米,指针忽又左转,他又慌忙向左,本来一条直路,偏偏走得弯弯曲曲。
正发愁这样下去,必被妖怪赶上,可是就在这时,两人的四周出现了离奇的变化——两只肥遗停止俯冲,盘空逡巡不下;鬼眼蝠忽聚忽散,好似没头的苍蝇;乌有蛇流水似的从两边淌过,最近的黄光离两人不到一米,偏偏视而不见,一窝蜂地越过了雷车,乱纷纷地聚成一一团一 。
方非吃惊极了,蹬起车来不免松懈,冷不妨头顶一痛,燕眉轻喝:“别分神,留心指针。”
“这些怪物好像、好像看不见我们!”
“这是一条‘无间小道’!”燕眉略略一顿,“无间小道,不阴不阳,不生不死,只要顺道前进,就可以隐蔽一切形迹。别说这些臭东西,就是它们的主子来了,也休想看见我们……”
这时火针指向东南,方非转车直进,忽见前方长了一棵数人合抱的大榕树,如果再向前去,必然一头撞上。
方非想要刹车,燕眉先已猜到了他的心思,叫声“不许停车”。方非无法可想,只好硬着头皮冲了上去。
榕树越来越近,眼看撞在树上,哗,树干分开,露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空隙,雷车一无阻拦,笔直穿过了树身。
奇迹发生,方非机动不已,又见火针向北,急忙扭转车身,不料前轮一虚,身子忽地腾空,低头看去,幽暗的河水就在脚底流淌。
“哎……”方非失声惊叫,愣头直脑地冲进了河里!
人车落水,无声无息,一朵水花也没溅起。车轮的下方,河水分成了两半,连带河底的淤泥,让出了一条道路。
雷车轻飘飘地落在了河底,车身的两侧河水滚动,害死两道悬空挂落的瀑布。
方非满心恍惚,抬眼望去。天上的肥遗消失了,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圆月下面,鬼眼蝠三三两两,看上去十分混乱——他长长地送了一口气,这才相信已经脱离了险境。
河床 狭窄,转眼就到对岸,河堤是用石条堆砌,常满了阴森森的绿藻。方非有了经验,不假思索地冲向石壁,还没靠近,石堤哗地分开,露出一个洞口。
洞里一一团一 漆黑,弥漫着腐土的气味,道路倾斜向上,蹬起车来十分费力。方非不由大叫:“燕眉……”话才出口,少女笑着说:“小裸虫,你先别说,我知道你打什么主意!”
“你知道?”方非半信半疑。
“你要雷车起飞,对不对?”
“对呀,累死我了……”方非呲牙咧嘴。
“那可不好办。小裸虫,这一条无间小道有三条法则,违反了任何一条,小道就会消失!”
“还有法则?”方非又惊又气,自觉落入了一个事先设好的陷阱。
“第一条,一旦入道,不可停止;第二条,脚踏实地,不得飞行;所以说,你还是老老实实地蹬车,别打偷懒的主意。”
换在平时,方非一定罢工不干,但听第一条法则,眼下如不向前,无间小道消失,还不活活困在地底?想到这儿,他忍气吞声,闷闷地问:“不是说三条法则吗?怎么才两条?”
“第三条啊?”少女得寸进尺,居然卖起了关子,“晚些再告诉你!”
幸好坡道不算太长,方非两腿抽筋的当儿,微光扑面,忽又到了地面。他扫视四周,悠长深邃,不像普通的大街,倒像是一条水泥的甬道。地面坡度不大,可是磕磕绊绊。疑虑间,一声锐响悠悠传来,仿佛庞然大物口吐长气,咔嚓声连绵不绝,一时间越来越近。
“地铁隧道!”方非恍然大悟,一抬眼,两束强光笔直投来,一列地铁从黑暗里冒出了头!他低头一看,指隐针凝然不动,始终指着前方!
单车撞地铁,开什么玩笑?方非快要哭了出来,满心都是弃车逃命的冲动。
“逃?不逃?”有生以来,他还从来没有这样犹豫,偏偏紧要关头,少女一声不吭,静静待他自行决定。
列车风驰电掣,刹那已经逼近。方非骑在单车上面,几乎嗅到了钢铁巨兽的呼吸。紧跟着,他做了生平最出格的一件事——不闪不避,迎着列车冲去。
狂风大作,雷车如同一只小鼠,哧溜钻进了巨兽的肚皮。
雷车向前,列车向后,两两闪电一交一 错。方非的左右两边,挤满了晚归的乘客,一个个神情木然、无知无觉,他身在其间,活是大河里畅游的鱼儿,短短的一瞬,身边流过了人家百态——形单影只的上班族、疲惫依偎的情侣、迟暮消沉的老人、激昂一交一 谈的学子……一声呼啸,列车终于过去!方非的心子别别乱跳,浑身热血沸腾,回望身后列车,恨不得再来一次。
接下来,方非骑车穿过了六幢大厦、七道围墙,还经过了一间热闹非凡的超市。
骑了不知多远,灯火渐渐稀落,道路越发泥泞。单车一到郊外,一股不安涌上心头,如果在城里,周围的人类众多,纵无实在帮助,也是莫大安慰。可是到了荒郊野外,人烟稀少,一想到身后的妖怪,方非就觉形单影只,浑身不寒而栗。
“行了!”燕眉终于大开金口,“小裸虫,下来歇歇!”
方非跳下车来,一跤摔在地上。他就势躺了下来,双腿好似不归自己,衣裤早被汗水浸湿,肺里面像是着了火,咂一咂嘴,满嘴都是浓烈的血腥气。
燕眉抬头望天,一点星光孤悬东方,不由怅然说:“天要亮了!”
这句话没头没脑,方非忍不住问:“天亮了又怎样?”
“第三条法则:曙光一现,道路消失!”女道者叹了口气,“无间小道,只有夜里才有的!”
“夜里才有?”方非惊叫,“怪物来了怎么办?”
“附近有一个山洞,可以暂时藏身……”看见方非脸色,燕眉微微一笑,“小懒鬼别担心,这一次不用骑车,走过去就行!”
两人徒步行走,女道者足不点地,好似在草叶尖儿上滑行,一晃眼,就把方非抛在了身后。从后面看过去,她的双腿修长,腰身纤细,白衣随风飘举,恍若初冬的新雪。少女走过的地方,灵光飞动,就连枯寂的山岭也活泼起来!
方非的心里暖洋洋的,恨不得跟在少女身后,一直走到天地的尽头,他又欢喜,又急切,脑子一热,冲口而出:“燕眉,问你一件事好吗?”
“什么?”少女并不回头。
“怎么……”方非迟疑一下,轻声说,“怎么样才能成为道者?”
“咦?”燕眉转身瞪视少年,“你想做道者?”
方非的心子砰砰狂跳,极力鼓起勇气,使劲点了点头。
“你?”燕眉盯着方非一会儿,脸色忽明忽暗,看不出她在想些什么?过了一会儿,她摇了摇头,“小裸虫,这句话,从今以后,你不用再提了!”
“为什么?”方非只觉一股冷气从尾椎蹿到头顶。
“不用就是不用!别的,你不必知道。”燕眉看了看天,转身走开。
方非挨了一记闷棍,自信心大受挫折,可是燕眉神秘兮兮,不肯说出理由,反而叫他心中不服。他憋了一股闷气,少女走得越快,他越是不肯落后,走到双脚肿痛,也不吭上一声。
翻过一座山岗,东方已经发白,山下有一个隧洞,一列火车呼啸驶出。
“到了!”燕眉一指远处。
“在哪儿?”方非左右瞧瞧,不见山洞。
“那里不是?”燕眉一努小嘴。
方非凝目望去,前方并排两块巨石,中间夹了一条石缝,一指宽窄,三米长短,石缝里面透出来一股寒气。
“这是山洞?”方非大为疑惑。
“怎么不是?这里是山川灵气宣泄的地方,红尘中,只有这一股灵气,才能隔断鬼眼蝠的眼睛。”
“鬼眼蝠的眼睛?”方非打了个冷噤。脑海里闪过那双血红的眼珠。
“鬼眼是白叫的吗?那双血眼十分厉害。任你铜墙铁壁,它也一眼看穿。别忘了,妖怪里面,最先发现隐书的就是它们……”燕眉伸出手,按上了左边的大石。方非只觉脚底震动,两块大石徐徐挪开,露出了一个狭长的洞口。
燕眉闪身进洞,方非吐了吐舌头,也跟了进去。前脚进洞,身后的巨石无声合拢,把旭光隔在门外。
少女燃起“一指灯”,白火映照四周,泛起涟涟光晕。山洞足有礼堂大小,里面冷气森森,苍白的钟乳石挂在头顶,不时垂落滴水,发出叮咚的响声。
乱石间藏了一眼幽潭,方非骑了半夜单车,看见了潭水,喉咙里就像是着了火,他俯身掬起一捧,冷水入口,浑身打了一个哆嗦。
白光落在潭心,照亮了一块黑石。黑石一米见方,俨如一座小小的石台。奇怪的是,石台的四角各插了一面小旗——第一面骑上画了一条黑蛇;第二面旗上画了一只红眼蝙蝠;第三面旗,画了一头六翅飞蛇;剩下的一面,画了一只古怪的小虫,形似蚊虫,漆黑多须。
方非十分惊讶,回头大叫:“燕眉,快来看!”
“什么?”燕眉看见黑石,脸色刷地惨白,失声叫道,“方非,你动过那旗?”
方非摇了摇头。燕眉松了一口气,一把拉起他,退到一块钟乳石的后面,又从弥芥囊里抽出七支玉签,每支长约一米,颜色各不相同,签上发出七种色光,光芒一交一 织起来,好似一口无形的彩钟,把两人扣在了下面。
“这是干吗?”方非十分不解。
燕眉竖起食指,做出噤声手势,又指了指那快黑石:“那是一座黑坛!小裸虫,我们鬼迷心窍,闯到鬼八方的贼窟里来了!”
“鬼八方……”方非来不及细问,地面震动起来,洞口的巨石分开,飞进来一只蝙蝠。蝙蝠个头硕大。浑身绿毛,就地一滚,化为了一个绿袍男子。
方非吃了一惊,还没来得及张嘴,燕眉眼疾手快,一把捂住他的口鼻。方非一声闷叫堵在了嘴里,心子扑扑扑一阵乱跳。
绿袍人转过身,一缕曙光透过石缝照在脸上。他看起来不过二十岁,双颊苍白,鼻梁高耸,眼睛深深陷落,眉毛十分浅淡。
他神色迷惑,抽了抽鼻子,似在嗅些什么,跟着右手翻出,多了一管毛笔。绿袍人口唇开合,毛笔横向一挥,凭空跳出来一个惨绿的火球。
火球好似一只巨大的眼珠,骨碌碌地转个不停。绿焰中发出唧唧怪叫,绿光照过的地方,钟乳仿佛融化,石块后面的一切,全都一目了然。
这个人起了疑心,正有法术巡视全洞!
绿火越飞越近,方非心跳加快,嘴里一阵发苦。眼看绿光逼来,遇上了七色彩钟,如同流水遇上了顽石,绕过彩光,曲曲折折地照向两人身后。
火眼并不停留,只一晃,破空飞走。它照遍了整座洞府,活到了绿袍人的身前,绿焰越烧越大,火中唧唧喳喳,始终叫个不停。
绿袍人将信将疑,两道目光扫过洞府,到了两人藏身的地方,似乎停了一下。这一眼,险些把方非的心子给捅了出来,正以为露了馅儿,那目光忽又飘走了。
地皮又是一震,洞门敞开,飞进来一只苍黑色的猫头鹰,到了绿袍人面前,就地一滚,化为了一个身披羽氅的高大男子,长了一张方脸,呼吸十分浓密,墨玉的头箍上,雕刻了一只狞恶的老鹰。
“羊舌孽!”绿袍人抬起头,冷冷地说,“你来得好慢!”
“微生九!”羽氅汉子声音沙哑,好似敲响一面破锣,“好端端的,用‘碧鳞妖瞳’干什么?”
“刚才黑坛扰动,我怕有人进洞,行法搜了一次!”
“有人吗?”
“没有!”
“疑神疑鬼!”羊舌孽嘟囔了一声,坐了下来,“咱们把守黑坛多悠闲,也不知道魔师怎么想的,偏要我们也去捉人。这一下人没捉到,自己还累得可以。你说邪不邪门?魔师布下了天罗地网,一只苍蝇也别想逃脱,怎么两个大活人说没就没了呢?”
“那个女的……”微生九夜缓缓坐下,眼前的绿火只有鸡蛋大小,上蹿下跳,发出幽幽的啜泣声。
“烦人!”羊舌孽伸手攥住绿火,呱,绿火迸成了点点火星。他拍了拍手,“微生九,你说那女的怎么样?”
“据蝠儿们说,她的遁光来自南溟岛。南溟岛有一副‘天地宫府图’,不但记载了洞天福地的方位,据说还有红尘里的‘无间小道’。”
“无间小道?”羊舌孽瞪起两眼,“真有那种玩意儿?”
微生九闷闷地说:“这一回折了不少蝠儿,还有一头肥遗也失了踪。要是找不出那两个人,哼,咱们谁也别想囫囵回去。”
“那就不回去了呗!”羊舌孽凑近同伴,小声说,“我们就在红尘里做个谪仙?裸虫的魂魄不中吃,可是多吃几个,差不多也能填饱肚子!”
“羊舌孽!”绿袍人眉毛一扬,目光冷锐尖刻,“我吃你的魂儿,一个就饱了!”
羊舌孽大嘴咧开,拍了拍微生九的肩头,笑得比哭还难看:“别当真,我不过开开玩笑!微生九,你对魔师的忠心,那是谁也比不上的。”
微生九盯着羊舌孽的手背,羽氅汉子尴尬起来,悻悻地缩了回去。
“黑坛没事,我们走吧!”微生九拍拍手,站起身来。
“再歇一会儿……”羊舌孽话没说完,微生九的目光凌厉逼来。羊舌孽一吐舌头,慢腾腾地站了起来。
微生九转身走了两步,身子一顿,两眼盯着地面。羊舌孽大不耐烦:“微生九,你干吗?走呀!”
“少废话!”微生九头也不抬,望着地上,仿佛十分着迷。
“咦,说走的是你,不走的又是你!”
“奇怪了。”微生九喃喃自语。
“什么?”
“你瞧这一道痕迹!”微生九手指地面,“两寸宽,箭簇花纹,还带了泥土……”他伸手捻起一撮细土,放到舌尖咂了咂,“这土有洞外的,也有城里马路上的,咦,还有一丝河腥气。羊舌孽,那个男的骑了一部两轮车把?”
“对,这个……”
“这是两轮车的车辙!”绿袍人阴沉沉一笑,“痕迹还不止一条!花纹向里是进洞,花纹向外是出洞……车辙上的花纹统统向里,看起来,我们的好朋友还没走呢!”
“还没走?”羊舌孽大吃一惊,左顾右盼,“你是说在洞里!在哪儿?”
“车辙消失的地方……”绿袍人话没说完,呼,洞府大亮,两一团一 火球雷霆万钧,冲着两人当头滚来。
两人齐声怪叫,化为两道风烟,避开火球神速滚动。
燕眉毛笔一挥,七根玉签拔地蹿起,化作七道流光,迎着风烟射出。
“南溟七虹箭……”微生九一边尖叫,一边尽力躲闪,险险让过三道虹箭。羊舌孽却迟了半步,一箭正中左臂,登时血雨满天,打着旋儿从天落下,扑通一声栽进了潭里。
“白虹饮雪!”燕眉一扬手,明亮亮的白虹划天而过,四周的气一温一 突然变冷,白虹经过的地方,留下了一抹长长的霜痕。
“血火阴光!”微生九闪开白虹,回敬了一道绿火。
“微生九!”燕眉轻松地让过绿火,笑嘻嘻说道,“你还不笨嘛,识得破我的隐身法儿!哼,识不破还好,识破了,你的死期也就到了。”
“大言不惭,你是谁?”
“朱雀燕眉!”
“燕眉……咦,你是……”魔徒话没说完,一一团一 大火射到面前,他连闪两下才躲开,心里却是七上八下——对面这个少女,来历很不一般,她本人已经不好对付,更麻烦的是,她的背后还有一个惹不起的大人物。
两人你追我赶,在狭小的洞府里往来纠缠,红光绿气时大时小,纵横一交一 织,好比焰火齐放,看上去十分绚丽。
燕眉占不了上风,方非一边看得心急,这时后颈一热,似乎有人吹气,他下意识一缩脖子,回头看去,一张狰狞怪脸凑到面前,咧嘴一笑,露出了满口白森森的牙齿。
方非忙往后退,身后一痛,狠狠撞在了钟乳石上。羊舌孽大手一伸,扣住了他的锁骨,少年浑身瘫软,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
“你是裸虫?”羊舌孽眼里闪过一丝惊讶,他的左臂已经齐肩消失,血水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
魔徒一转念头,拎起方非,高叫:“小姑娘,你看这是什么?”
燕眉应声回头,变了脸色,这么一分神,几乎中了微生九的毒手。她甩开对手,飞身折了回来,还没出手,羊舌孽举起方非又叫:“你来呀!”
少女凝笔不发,目光向上瞟去。微生九一只脚挂在洞顶,身子一摇一晃,好似一只硕大的蝙蝠,笔尖的绿芒有如跳动的鬼火,映得他的面孔格外惨厉。
燕眉吐了一口长气,涩声说:“羊舌孽,你不妨试试看。他掉一根寒毛,你掉一颗脑袋,哼,你先自己数数看,究竟有几颗脑袋?”
少女口风挺硬,担心却都写在脸上,羊舌孽看得一清二楚,心中涌起一阵得意。这只裸虫真不一般,能叫女道者心神大乱,自己随手撒网,居然捉到了一只大鱼。他一边盘算,一边有说有笑:“小姑娘,你年纪不大,口气不小,我这个脑袋再不值钱,也轮不到你指点。动武嘛,本人奉陪到底,如果小姑娘肯讲道理,大伙儿倒可以好好谈谈。”
“讲道理?”燕眉大不耐烦,“魔徒也讲道理,公鸡还要不要下蛋?”
“公鸡下蛋也不是什么难事,我有个变公为母的法儿,改天教你见识见识!”羊舌孽也不动气,笑嘻嘻说道,“小姑娘,你坏了我一条胳膊,总不能就这么算了!”
“你要怎么样?”
“杀人还偿命,大家一个换一个:你留一条右臂,我放这只裸虫!”
“不行……”方非又惊又气,还没叫完,羊舌孽五指一紧,方非酸痛难忍,发出一串呻吟。
燕眉瞧了方非一眼,眼神微微恍惚,她纵身一跳,飘落在地,飞剑横在天上,发出耀眼的火光。
“羊舌孽。”燕眉沉默一下,冷冷地说,“你说话算数吗?”
“你不信,我可以发誓。”魔徒一本正经,一手指天,“血山为证,死水为凭,我是鬼八方座下魔徒羊舌孽,谨向大魔师立誓,以臂换人,决不反悔,如有违背,甘受吞噬魂魄之苦……”
燕眉不胜惊讶,羊舌孽这个誓言,可是魔道里了不起的毒誓,一旦违背,难免遭到报应。只不过,这誓言来得太过公正,完全不合魔徒的行事。
羊舌孽一面发誓,一面偷看,眼看少女犹豫,知道对手中计,心头闪过一丝狠毒:“我说以臂换人,可没说用谁的臂换哪个人。哼,我用自己的胳膊换你小一妞 儿的魂儿,那夜不算违背誓约。”
这魔徒看似粗枝大叶,其实奸诈狡猾,凭借这副外表,不知干过多少坏事。他的誓言模模糊糊,燕眉一旦上当,自断一条右臂,神通一定减半,那时再和微生九联手夹击,不愁不能杀死少女,没准还能吃了她的魂儿。至于这个裸虫,本来就是到手的猎物,是放是杀,全都得看自己的心情。
燕眉乱了方寸,没有察觉其中的诡计,她想了一下,抬头叫道:“丹离!”
火剑发出嗡嗡的颤鸣,燕眉叹了口气,声音变得不胜柔和:“丹离,我知道你不忍心,可是除了这个,又拿什么来救小裸虫呢?”她手捏法诀,向上一拉,丹离剑向下一沉,逐分逐寸地向她飞来。两股力量一交一 锋,剑身弯成了一个大大的弧形。颤鸣声十分凄厉,有如人类的呜咽哭泣。
方非背对燕眉,看不见她的样子,却能听见她的声音。他的心中悲痛莫名,忍不住两手乱抓。想要扳开肩头的爪子。可是魔徒的五指坚硬硬如钢铁,根本无法挣脱分毫,方非一胡一 抓乱摸,突然摸到了一样东西,塞在右边裤兜,又冷又硬,正是那口魅剑。
来不及多想,方非拔出剑来,冲着羊舌孽狠狠刺去!方非裸虫一只,羊舌孽并不放在眼里。他的所有心力全在燕眉身上,直到魅剑刺到,他才有所惊觉。
魔徒念头一动,元气密布全身,按说这么一来,什么刀剑都伤不了他,怎奈魅剑出自魑魅,转破道者的元气,嗤,短剑如中薄纸,一下子没到了剑柄。
羊舌孽咦了一声,低头看去,脸上写满了惊奇。中剑的地方白光一闪,魅剑失去了形体,化为千丝万缕,向他全身涌去。
嗡,丹离剑放弃了反抗,与此同时,山洞里响起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燕眉应声分神,丹离剑立刻刹住了势头,剑尖距离少女,几乎不到一寸!
扑通!羊舌孽松开五指,方非重重摔在了地上。少年抬头一望,眼前的景象骇人听闻——魅剑变化的白气宛如活物,从羊舌孽的体内钻了出来,魔徒通身上下活是长了一层白毛,每一根白毛仿佛蚯蚓,全部都在摆动扭曲。
魔徒扑倒在地,两眼向上翻起,他的五指大大张开,向着方非极力抓来。
方非被这诡异的景象吓呆了,眼看怪手伸近,居然忘记了躲闪。
魔徒的手已经伸到了方非的脚尖,明知再近一步,就能报仇雪恨。偏偏到了这个关头,一根手指也抬不起来,他的每一个细胞都被魅剑摧毁,每一点元气都在飞快地流逝,这一番形神俱灭的痛苦,远远不是语言所能形容的。
长满白毛的大手垂了下去,怒睁的双眼化为了两个空洞。羊舌孽发出一声凄楚的叹息,体内亮起了明亮的火光,一瞬间,魔徒化为了一一团一 火焰,深深刺痛了方非的双眼!
一声雷响,方非浑身一抖,回头望去,洞府门户大开,一道绿烟呼啸穿出,白影挟着红光跟在后面,两人飞行神速,恍如首尾相连。
逃走的是微生九。他冷眼旁观,剑羊舌孽占了上风,又听他发下的誓言,马上明白了同伴的居心,所以按兵不动,只等燕眉上钩。他断定隐书就在燕眉手里,可是南溟岛实在难惹,一不做二不休,除了杀人抢书,再也没有别的法子。
不料羊舌孽时运不济,死在了一只裸虫手里。微生九愣了一下,忙使妖法偷袭方非,不料燕眉更快,毛笔一挥,挡开了他的毒手。
两人再次一交一 手。微生九死了同伴,一时心慌意乱,燕眉逃脱了一劫,心情格外振奋。不出两个来回,微生九头上挨了一下重击,他头疼欲裂,心知再不逃走,必定死在这里,于是虚晃一枪,拼命蹿出洞口。燕眉怕他引来强敌,故也穷追不舍。
二人一去,洞府归于寂静。方非的三魂七魄回到了身体,头脑也慢慢清楚起来。
“我杀了一个人……”想到这儿,他的身子如同过了电。呆了一会儿,回头望去,羊舌孽整个儿化为乌有,只在地上留下了一个焦灼的影子。
没有看见一尸一体,负罪感稍微减轻,回想刚才的险象,方非还是好一阵后怕。魅剑回复了原状,他伸手拿起,剑柄冷冰冰的,一点儿也不觉灼热。
洞里静得让人心悸,方非东张西望,目光落在了黑坛上面。他突发奇想,寻思这块石头古古怪怪,微生九又那么看重,如果把它毁掉,敌人一定很受打击。
方非刚刚杀死了一个魔徒,不觉忘乎所以,何况魅剑在手,更加有恃无恐。他小心地摸到潭边,水面不宽,黑潭伸手可及。小家伙长吸了一口气,俯下身子,举起魅剑,对准黑坛狠狠扎去。
扑,刺中黑石,不似想象中的坚硬,反倒绵绵软软,像是一一团一 鲜活的血肉。
方非愕然拔剑,中剑处冒出了一股黑水,腥臭无比,叫人作呕。他只怕有毒,慌忙起身,还没站稳,黑暗中响起了细微的振翅声。
他心中奇怪,伸长脖子,想要看个究竟,冷不妨一股大力扫来,狠狠撞在他的左肩。方非哎呦一声,横着飞出了十米多远,落下时叫什么托了一下,轻飘飘躺在地上,一点儿也没摔疼。
火光一亮,洞府明如白昼。
方非爬了起来,眯眼望去。燕眉站在潭边,身前燃起了一一团一 大火,火势翻腾不休,裹住了无数的飞虫。虫子细小多须,模样正如四面小旗。虫群吱吱乱叫,左飞右突,想要冲出火球,可是丹离剑守在外面,虫子逃出火球,立马又被飞剑剿灭。
虫子烧得哔哔剥剥,火也渐烧渐小,突然火光熄灭,洞中一片沉寂。
方非松了一口气,忽听当啷一声,飞剑掉在地上,跟着少女身子一软,俨然失去了支撑,慢慢地倒了下去。
方非吃了一惊,上去扶起燕眉。少女面红耳赤,浑身滚烫,方非不由大叫:“你生病了吗?”
“不……”燕眉轻轻摇头,“我……只是中了毒……”
“中毒?”方非不胜愕然。
“是啊……”燕眉叹了口气,“我中了含沙毒!”
“含沙毒?”方非又吃惊、又不解,忙说,“那要快看医生!”
“医生?哼,这个毒,红尘里的医生,谁、谁也治不了……”燕眉的脸色由红转白,发出一声低低的呻吟,她的性子十分倔强,第一声呻吟出口,旋即咬牙忍住。过了一会儿才说,“小裸虫……扶我起来!”
方非扶起少女,只觉她腰身瘫软,手脚无力,自从认识以来,女道者哪儿有过这样的软弱?
“你……”方非的鼻子里酸溜溜的,“燕眉,你到底怎么了?”
“别说话……”燕眉微微喘气,“小裸虫,从现在起,你一举一动都要听我吩咐……”
“好,我听你的!”方非连连点头。
“……你将雷车推到洞门前,把手放在左边的石头上,屈起中指,连扣三峡,石门就会打开。开门后,将雷车推离洞口。记住,倒退时要不快不慢,就跟平时走路一样……”
方非依法完成。燕眉点头说:“你先把雷车放到钟乳石后面……”等到方非放好,燕眉又说,“扶我过去。”来到石块后面,少女取出七虹箭,想要植入地面,可恨手软无力,只好叫方非代劳。方非起初害怕力气太小,插不进去,谁知一插就进,根本不费力气。
燕眉又从“弥芥囊”中取出图轴,抖索索地递了过来。方非接在手里,展图一看,上面的山川起伏,一如真山真水,就连云流水动、阴晴变化,都和当下的情况一模一样;道路山川都有注释,平时全都隐藏,用的时候动念一想,就会历历地显露出来。
图轴舒卷不尽,想要观看某处地形,一动念头,图轴自卷自舒,马上就到那个地方;如要观看大略,想一想,地图又会缩小,万里山河落入掌心;如要知道详细,只一想,图景又会放大,大到看图的人满意为止。
燕眉简要说明了地图的用法,喘了口气说:“好了,小裸虫,你先想象本地!”
方非如法想象,图上显现出洞府的轮廓,他心中惊奇,忍不住又想:“这山洞有名字吗?”才有念头,图上马上浮现出一行小字——“灵阴古洞,汉代白虎谪仙灵阴公修行地。”
“把地图放大十里,看看可有绿色的小人?”燕眉声音急迫。
方非心中想象,地图放大了十里,山川连绵起伏,可是没有什么小人。
“二十里呢……也没有?三十里呢……”随着燕眉说话,地图放到了三十里以外,这是碧光一闪,接连涌现出了几个绿色的小人,方非高兴得叫了起来:“有了,一二三四,一共四个!”
“在什么方位?”
方非念头一动,小人上方,各自现出一行文字,他逐次念道:“西南甲三五丑二六……东北乙四二卯三一……西北丁二一寅四四……东南戊五一卯七二……”
“哼!”燕眉轻轻冷笑,“小裸虫,你知道他们是谁吗?”方非摇头,少女一字字地说:“他们都是魔徒!”
“魔徒?”方非变了脸色,“他们怎么会在图上?”
“这是天地宫府图!方圆五十里以内,任何道者使用法术,图上都会显现出来!”
“魔徒也是道者?”方非只觉前后矛盾。
燕眉摇了摇头,声音变得十分苦涩:“魔徒曾经也是道者,只是、只是已经堕落了!”
方非呆了呆,定眼望去,四个小绿人一团一 一团一 乱转,他的心中十分不解:“燕眉,他们怎么老是待在一个地方?”
“好小子!”燕眉白他一眼,“你倒巴望他们过来?”
“我没有这个意思!”方非急着辩解,“这件事难道不奇怪吗?”
“小裸虫!”燕眉看他一眼,轻轻叹了口气,“说起来,这件事跟你有关!”
“跟我有关?”方非十分迷惑,“我什么也没做呀?”
“你毁了黑坛,冒失归冒失,可也不是全无功劳。但凡生灵,都有三魂七魄,人也好,妖也罢,全都不会例外。这座黑坛拘押了四大妖物的一魂一魄。肥遗、鬼眼蝠、乌有蛇、鬼域虫,一个个凶险难驯,要不是魂魄受制,有怎么会乖乖地听人支使呢?你毁了黑坛,放出妖魂妖魄。妖怪得了自一由 ,想要摆脱掌控,魔徒忙着镇压它们,这会儿忙得不可开一交一 ,又哪有功夫理会我们呢?”
方非心里有鬼,本想毁坏黑坛,是否犯了大错。听了这话,大大松了一口气,心里微微得意,随口问道:“燕眉,进洞的时候,你怎么不毁了黑坛啊?”
“你当魔徒是啥子吗?”少女脸色涨红,忽然大为生气,“你以为,鬼八方设下了黑坛,就不会暗藏埋伏吗?我没看穿埋伏当然不会轻举妄动……”她说到这里,狠狠瞪了方非一眼,“也只有你这头蛮牛,才会一胡一 乱动手……”
方非如梦方醒,他毁掉了黑坛,果然犯下了大错。燕眉中的毒,正是他一手造成。想到这里,方非羞愧无比,嘴里支支吾吾:“我,我……”他想要道歉,嗓子却被什么掐住了,一股气酸酸热热,直冲口鼻双眼。
“好了,好了……”燕眉见他要哭不哭的样子,忽地再也恼不起来,“这件事也不能全怪你,还要怪我事先没有说明。哼,我也没想到,这埋伏竟是鬼域虫!”她十分懊恼,伸出拳头捶打地面,“我防住了身子,却没防住影子!”
“鬼域虫?影子?”方非望着少女,心中茫然不解。
“你听说过含沙射影吗?”
“听说过!”
“你知道这个词的含义吗?”
“就是小人说话中伤的意思。”
“那是后来的意思了!”燕眉摇了摇头,“这个词的本义,指的就是鬼域虫!”
方非一怔,少女又说:“鬼域虫口含毒杀,喷射猎物。毒沙的性质奇特,不需要射中本人,只要射中人影,这个人就会丧命。别说裸虫,就是道者,遇上妖虫,也很难全身而退。你们在魏晋时代,鬼域虫曾经穿过三劫门,潜入过红尘,害死了无数的裸虫。直到后来,有一位天道者大发慈悲,凭借极高的法力,才把妖虫全部除去。”
“妖虫的魂魄本被黑坛拘押,埋伏在潭底,就跟死了一样。黑坛不毁,一切没事,黑坛一旦毁掉,妖虫魂魄归位,马上活跃起来。它们飞出水面,第一个就挑毁坛的人下手。这个埋伏又巧妙,又恶毒……”
说了一大通话,燕眉一阵气短,不由住了口,闭上眼睛连连喘气。这是方非才发现,不过一会儿的工夫,少女的脸上红晕尽褪,眼窝深深凹陷,随她一呼一吸,长长的睫毛轻轻颤抖,就像是寒风中抖瑟的枯叶!
方非不忍心再看,心中的悔恨几乎让人窒息,他从来没有这样痛恨过自己,因为一时的逞强,他犯下不可弥补的大错,如果不能解毒,他又该怎么办呢?影子上的毒,又该怎么解呢?他无能为力,他真想去死,他宁可含沙毒射中的是他自己。
方非低下头去,两道湿热的泪爬过脸颊。默默地哭了一会儿,他抹了抹脸,又抬起头来,忽见少女睁开双眼,两道目光似要看透他的内心。
方非慌忙移开目光,假装观望一根钟乳石,忽听燕眉冷冷地说:“地图上怎么样了?”
这一句点醒了方非,他低头察看,忽见四个小人不再乱窜,两个留在原地,另两个却以惊人高速,向着灵阴古洞赶来。
方非一惊,忙把地图递给燕眉,少女瞥的一眼,轻蔑说道:“一群蠢材,现在才来……”
“来”字出口,刺,一个灰色人影穿过巨石,轻飘飘走进洞来。
方非一揉眼,没错,巨石没有损坏!难道说,这个人穿过了岩石。
这是人吗?不,一定是魑魅……念头还没转完,一股说不出的恐惧扼住了他的脖子,好似抬头在于蛇吻,回头惊见猛虎,方非汗如雨下,一口气崇尚咽喉,一刹那,恨不得张开嘴巴,冲着那“人”狂呼大叫。
迷乱中,掌心里多了一只小手,柔软凉腻,好似握了一段冰心,一股幽幽的凉气直透灵台。方非打了个寒战,忽又清醒过来。他转眼望去,心子突地一跳。手的主人正是燕眉,少女默默望着前方,一脸的若无其事。方非恢复了神志,可又不愿意把手放开,就那么呆呆握着,至于燕眉,也似乎没有收手的意思。
“羊舌孽就死在这儿?”洞府里响起了一个声音,阴柔蚀骨,每吐一字,都能叫人心尖儿一颤。方非偷眼望去,洞府正中站了一个黑发男子,浑身惨雾缭绕,不知是人是鬼。
他起初侧脸相对,面容略显苍白,就在说话的当儿,男子转过身来,方非窥见他的全貌,心口好似挨了一拳。
这人没有双手!两只袖管活是一对死蛇,软答答地向下垂落;他也没有鼻子,要说失去,也不确切,那块儿根本光溜溜一无所有,就连鼻孔也不见半个;每股光滑如洗,没有一根眉毛,两道目光时上时下,仿佛永远不会聚在一起。
“禀魔师!”巨石挪开,微生九飞了进来,“我亲眼看到他魔火焚身。”
无手怪人弯下身子,伸出鲜红的长舌,舔过人形的焦痕。突然间,他的嘴里咯咯发笑,笑声中没有喜悦,倒像是充满了愤怒,他一挺身,尖声高叫:“隐书呢?我的隐书呢?”
“在、在姓燕的丫头手里!”
“姓燕的丫头?她在哪儿?”怪人的声音比针还尖,“我一路上使了通天彻地的法力,宫格道者也没看见!”
“她有天地宫府图,也许、也许避得开我们。”
“避得开我们?”怪人呷呷一笑,声音忽转柔和,“这么说,那个丫头的本事胜过我了?”
“不!”微生九心子发颤,“她这么能跟魔师相比,只不过……仗着地图,投机取巧而已……”
“那又怎么样?白天没有无间小道,凭她那点儿本事,逃得过我的眼睛吗?”
微生九想了想说:“属下有个念头,不知道该不该说?”
“说!”
“属下以为……”微生九环顾四周,“姓燕的丫头没有走远……”方非应声一颤,心中怦怦狂跳。
“哦?”怪人拖长腔调,目光落在了微生九脸上。
微生九不堪注视,身子往后一缩,涩声说:“禀魔师!杀死羊舌孽的裸虫骑了一部两轮车,我刚才看过,车辙只到洞口,试想一下,他们如果出洞飞行,一定逃不过您的法眼。可是,魔师偏偏没有看见,这么说来,他们也许还在洞里,那个丫头会‘七虹隐身术’,也许……”魔徒一边说,一边东张西望,“也许就在我们附近!”
他这一番话好似亲眼目睹,藏身的两人无不恐惧,怪人却唔了一声,点头说:“魔师偏偏没有看见……”
微生九的脸上失去血色,忙说:“属下就事论事,绝对没有诋毁魔师的意思!”
“就事论事?”怪人又说一句,声调更加绵软。微生九知道这人的声音越柔,胸中杀气越浓,刹那间,迸出看一身冷汗。
“微生九!”怪人说得慢条斯理,“你的确没有诋毁我的意思……”
微生九忙说:“魔师英明。”
“你的意思是说,这丫头毁我灵坛,杀我仙虫,不但不望风逃走,反而留在洞里等我过来!呵,艺高人胆大啊,根本不把我鬼八方放在眼里!”
鬼八方一向自大,这两天一再受挫,却连对头的样子也没见到,心中愤激莫名,属下的措辞稍有不当,他就当作讥讽自己。
微生九百口莫辩,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鬼八方又说:“微生九,你这意思好得很啊,我真是喜欢极了……”他的声音越来越柔,说到后来,居然不胜和气。
微生九步子后退,声音阵阵发抖:“魔师,属下绝对……”话没说完,他倒退两步,站定时,左眼血肉模糊,流出了一股血水。
方非转眼一看,身心同时一颤,鬼八方的舌头吐了出来,又锐又薄,足有半米多长,舌头尖上挑了一颗血淋淋的眼珠。
他卷起舌头,把眼珠送到眼前,仔细打量一下,发出一串串咔咔的笑声,他的嘴里发笑,肚子却在说话,声音暗哑沉闷,就像一个躯壳,藏了两个灵魂——
“微生九,你看守黑坛不力,本就该死。念你跟我多年,今天只取你一颗珠子,如果再错一次,哼,当心你的魂儿……”
微生九的脖子上青筋凸起,从始至终一声不吭。
“你不服气?”鬼八方长舌一卷,将眼球吞了下去,声音一扬,又变得尖锐有力,“你说他们在洞里?好,我用金水灭顶大法试一试……”
方非只觉燕眉颤抖了一下,紧跟着,鬼八方张开嘴巴,吐出了一道惨白的浓涎,涎水顺着下巴越躺越低,一旦触及地面,啾地沸腾起来,形如一片怒潮,汹涌奔向四周。
咻,一声锐啸,似有子弹飞过洞外。鬼八方脸色一变,尽力一吸,满洞的白光无影无踪,他一跺脚,忽然凭空消失了。
微生九的独眼扫过洞府,稍一迟疑,绿袍掩住身子,滚地化为绿烟,冲开石门,跟了上去。
透过巨石的间隙,可见一道红光冲天飞去,后面紧跟两道绿芒,三道光芒闪了一闪,就不见了。
方非喜出望外,赶忙低头看图。地图上,两个小绿人一前一后,追赶另一个绿色小人,不多一会儿,别的小绿人也受了召唤,五个人你追我赶,眨眼飞出了五十里外。
“好险!”燕眉舒了一口气,“鬼八方妖法使全,二里内的生灵都完了。”
方非在鬼门关前走了好几遭,听了这话,也不觉十分害怕,低声问道:“燕眉,光鼻子老鬼追的是谁?”
“光鼻子老鬼?鬼八方最恨别人说他的鼻子。哼,被他听见,你死一百次也不够。”
“人死一次也够了,哪儿能死一百次呢?”
“他自有办法叫你死一百次,一千次。到那时,你才知道,只死一次,真是天底下最幸运的事。”
“鬼八方到底追的是谁?”方非忍不住又问。
燕眉仿佛没有听见,笑嘻嘻答非所问:“小裸虫,趁着鬼八方走远了,我们能走多远,就走多远!”
方非愣了一下,低头再看地图,这一瞧,他心头一沉,啊地叫了起来。
“怎么?”燕眉忙问。
“绿人儿又回来了!”方非的声音微微发抖。
“几个?”燕眉神色沉着。
“一个!”
燕眉注视地图,微微皱眉,图上的小绿人来势惊人,两人一问一答,他已到了三十里以内。
“左手给我!”燕眉弹开右手,方非一愣,下意识伸出左手。少女深深看他一眼,眼里闪过一丝亮光。她翻过手掌,盖住方非的手心,小手光嫩柔软,方非只觉心跳加快,一时满面通红。
“别走神!”燕眉左手执笔,在他的手背上写起字来。
“做什么……”方非叫了一声,想要抽回手去,却被少女牢牢握住。
燕眉笔走如飞,笔锋经过的地方,显露出了火红的字迹,她的口中念念有词,好似梦中发出的呓语——
“乌有浩川,舍我精魂,天渊咫尺,度此凡人……”
毛笔一路挥洒,从少年的手背写到了少女嫩白的手腕。字如行云流水,写过以后立刻消失,方非凝目看去,也只看见了“度、凡”两个字。等到燕眉一收笔锋,两人紧握的双手好似着了火,一瞬间,迸射出了耀眼的红光。
红光好似一道火流,涌向两人的全身。燕眉紧皱眉头,眼角闪过一丝痛苦。方非吃惊地发现,伴随红光流转,她的身体越来越亮,低头再看,自己的身子也是一样。
他的耳边传来奇怪的声响,仿佛有人凑到近前,对他禺禺细语,可是仔细去听,却又听不明白。说话的人起初约有十个八个,渐渐的越来越少,到后来只剩下了一个女子的声音,听起来像是燕眉,声音中藏有魔力,催得他昏昏欲睡——
“啊!”方非忽又清醒过来!他的神志急速回流,眼前的红光消失了,手背传来一阵灼痛。他低头看去,上面多了一道火红的印痕,形状酷似一个女子。燕眉的手背也有一道红痕,可是形状模糊不清。
印痕幽幽淡去,手背恢复如常。燕眉轻轻抽回右手,转过头去,方非循她目光一看,险些儿叫出了声。
洞府的中央,占了一个黑衣长发的男子,身子瘦削挺拔,手持一杆乌黑的长矛,头戴一张铁打的面具。面具的后方,两粒眼珠十分灵动,偶尔一闪,流露出两道奇异的光彩。
“我知道你在这儿!”铁面人的声音柔和动听,“出来吧,燕眉!”少女咬了咬嘴唇,可是没有作声。
“你中了含沙毒吧?”铁面人似乎叹了口气,“要不早点儿医治,将来后患无穷!”
气氛异常沉重,方非的胸口像是压了一块大石,几乎有些喘不过气来。忽觉少女动了一下,掉头一看,燕眉直起身子,大声说:“我的死活,不要你管!”
她自行暴露,方非十分意外,以为燕眉中了法术。他来不及思索对策,铁面人的目光投了过来,面具后面哧哧发笑,紧跟着,七支虹箭跳了起来。隐身的彩光消失了,两个少年男女,暴露在了来人的眼前。
“鬼八方呢?”燕眉盯着铁面人,冷冷站起身来。
“你问那条大笨蛇!”铁面人似乎漫不经心,“他该在五百里之外吧!”
“你就是影魔吧?”燕眉脸色苍白,声音微微发抖,“你的分身术也很厉害!”铁面人默不作声,目光闪动了一下。
“好吧!”燕眉直起身子,声音冰冰冷冷,“你来做什么?要我的命吗?”
那人还是沉默,面具后目光冷淡,向两人转了两下,停在了少女的身上。燕眉也死死盯着他,她的目光十分奇特,似仇似怨,又似怜悯。
“不!”铁面人轻轻摇头,“隐书不在你身上!”他的目光一转,又落在了方非的脸上,神色困惑起来,“奇怪,你怎么跟一个裸虫在一起,难道说隐书在他身上?”
“不!”燕眉嘴上否认,眼里却有一丝惊慌。
“我猜对了!”铁面人眨了眨眼,“有意思,隐书选了一只裸虫!”
“你大错特错!”燕眉大声说,“影魔,你一辈子都在犯错!”
“要看对错,其实也简单!”铁面人哧哧一笑,话语中带着讥讽,“如果隐书在他身上,我杀了他,隐书就会自行出现!”他一抖手,指间多了一支毛笔,笔管透明如水,笔锋像是蘸过血水。
方非心往下沉,铁面人似有一种魔力,面对这个人,他连逃避的勇气也失去了。
“你休想!”燕眉也抽出毛笔,还没举起,红光一闪,她指尖剧痛,毛笔化作一道火光,跳进铁面人的手里。
“丹离!”少女一指飞剑,丹离剑跳了两下,忽又沉寂下去。
“燕眉!你赢不了我!”铁面人拈起夺来的毛笔,凑在眼前冷冷打量,“别说你中了毒,就算没有受伤,你也赢不了我!别逼我杀了你啊,朱雀燕眉!”
“好吧!”燕眉沉默一下,右手抓住方非的左手,高高举了起来。方非又觉手背传来灼痛,抬头一看,两人的手背上,再次出现了之前的火痕。少女的声音十分冷淡,“影魔,你认得这个吗?”
铁面人身子一僵,眼里闪过一抹奇特的光亮,紧跟着,他的笔垂了下来,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你为什么这样做?”过了好一会儿,铁面人悠悠开口,嗓音里夹杂一丝异样。
“你明知故问!”燕眉冷冷地说。
影魔哼了一声:“你怕我杀了他?”燕眉咬了咬牙,并不作声。
“你知道后果吗?”影魔声音一扬,洞府里起了一阵回声。
“知道又怎样?”
“这是九幽之火,必定一直燃烧!”铁面人的声音冷锐刻骨,“你的余生将焚烧殆尽,你的命运会不由自主。任何疏忽,都能让你道基坍塌;一步踏错,你就注定万劫不复。这些后果,你也知道吗?”
“我知道!”燕眉扬起下颚,眉宇间闪过一抹冷傲。
铁面人瞳仁收缩。两人四目相接,像是乌云里一交一 缠的电光,影魔忽地抬头,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狂笑,笑声如雷如霆,震得四壁簌簌发抖。
“喝!”他笑声一收,眼里迸射一股杀气,“小丫头,你真当我不敢杀你?”
“不敢!”燕眉流露讥诮表情,“你已经杀了她,又何况是我呢?”
“她?”铁面人眼中的神光悄然涣散,握矛的指节变得苍白。
面具后呼出了一口长气,这口气积郁已久,呼出来以后,那个挺拔的躯干就佝偻了。
“是他说的?”铁面人抬起头来,眼里没了神采,“说我杀了她?”燕眉默不作声,眼里泛起一抹水光。
铁面人的眸子凝注在少女脸上,过了一会儿,才轻声说:“你和她……可真像……”他的目光一转,落在方非脸上,“你为什么救他?难道……你喜欢他?”
“不!”
“为了隐书?”
燕眉沉默!影魔冷笑说:“你要隐书做什么?杀了我,给她报仇?”少女默默摇头。
“那又是为什么?”面具后的眼里有了怒火。
“你不知道吗?”仿佛墨汁滴入水中,少女的眼神不胜迷一离 ,“我最后见到她的时候,她,还活着……”
铁面人身子一震,两眼盯着燕眉,目光沸水似的翻滚起来。
“她说了好些话,每一个字我都记得……她说,死亡是命运,不能怨怪别人……她说,我还小,应该快快乐乐,不要在仇恨中生活;她还说……”燕眉嗓音一颤,变得无比艰涩,“……你是一个可怜的孩子,我要尽我所能,帮助你从魔道中解脱……”
“帮我解脱?”影魔暴怒起来,“你凭什么?”
“凭隐书!”燕眉声音一扬,“书中也许载有反咒,可以为你脱魔!”
影魔一怒,忽又冷静下来,眼里闪过一丝冷笑:“你来红尘,就是为了这个?呵,如果没有那样的符咒呢?”
“那我就杀了你!”燕眉的声音响彻洞窟,“死亡,也是一种解脱……”
洞中一片沉寂,影魔一动不动,仿佛化为了孤峰绝壁。少女呆呆地望着他,脸色苍白如雪,眼泪无声滑落,她的嗓音幽幽地变软:“你说对吗?哥哥!”
这两字又轻又细,落入方非耳中,好比两声惊雷。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两眼盯着燕眉,心子一阵狂跳。
“十三年了,哥哥……”燕眉的身子阵阵发抖,“我一直想见你一面,亲口问你一句!”
“什么?”影魔口气冷淡。
“你没有害死妈妈,对不对?”
“你大错特错!”铁面人慢慢扬起手来,黑铁面具移开,露出了一张苍白的面孔。那张连十分英俊,可是没有血色,眉眼与燕眉相近,瞳子的四周却有一道奇怪的金边。
燕眉的血全都涌到了脸上,脑子里似有一巢马蜂。这时铁面人慢慢开口,每一个字都如尖刺,狠狠扎在她的心头。
“是我杀了她!”影魔竟然笑了一下,“我不是你的哥哥,我是一个魔徒,是你杀母的仇人!你应该怨我、恨我,有朝一日,当你胜过我,就该毫不迟疑地杀死我。魔道是一条不归路啊,没有终点,也无所谓解脱,坟墓是我的枕席,死亡不过是大梦罢了。好好记住这张脸,它是仇人的脸,无论何时何处,你都不要忘了!”
方非站在一边,心里掀起惊涛骇浪。他无法想象,天性乐观的燕眉,竟有这样惨痛的过去。亲生的哥哥杀死了生身的母亲?方非只一想到,就觉一阵窒息。他望着燕眉,女子站在那儿,仿佛一尊冰雪的雕塑,绝美而又绝望,无暇而又无助。
“我不信!”燕眉一抬头,嗓音轻轻颤抖,“如果那样,你又为什么引开了鬼八方?”
“为什么?”魔徒轻轻一笑,“我的来意和你一样啊,朱雀燕眉!”
“好啊!”少女指了指胸口,“你杀了我就行!”
“这样么?”影魔叹了口气,慢慢举起毛笔。
方非的心跳又快又沉,每一根神经都已完全绷紧,他望着魔徒的笔锋,不知为什么,清晰地感觉到了笔锋的走向。
来不及多想,他奋身一跃,挡在了燕眉的前方。同时间,对面的魔徒也咦了一声。红光扑面而来,方非感到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耳边响起燕眉的惊呼声,紧跟着,他脑海一空,再也没有任何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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