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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人间地狱

寸草不生。
  石头是死灰色的,冷、硬、狰狞。
  怒涛拍打着海岸,宛如千军呼啸,万马奔腾。
  岛的四周礁石罗列,几乎每一个方向都有触礁的船只,看来就像是一只只被恶兽巨牙咬住的小兔。
  无论多轻巧,多坚固的船,都休想能泊上海岸。
  天地萧杀。
  胡铁花披襟当风,站在海岸旁的一块黑石上,纵目四览,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动容道:“好个险恶的所在!”
  张三苦笑道:“我若非自己亲眼看到,就算杀了我,我也不信世上竟会有这样的地方,竞有人能在这种地方活得下去!”
  胡铁花也道:“也许他们根本不是人,是鬼,因为这地方根本就像是个坟墓,连一样活的东西都瞧不见。”
  张三道:“甚至连一条完整的船都没有,看来无论谁到了这里,都休想走得了。”
  胡铁花转向金灵芝,问道:“你真的到这里来过一次?”
  金灵芝:“嗯。”
  胡铁花道:“那次你怎么走的?”
  金灵芝道:“是蝙蝠公子叫人送我走的。”
  胡铁花道:“他若不送你呢?”
  金灵芝垂下头,一字字道:“他若不送,我只有死在这里!”
  她一踏上岛屿,连舌头都似乎已紧张得僵硬起来,每说一个宇,都要费很大的力气。
  说完了这两句话,她头上已沁出了冷汗。
  听完了这两句话,胡铁花身上似已觉得冷飕飕的,手心竞也有些发湿。
  他现在才相信确实比石观音的迷魂窟,水母的神水宫都可怕得多,因为那些地方毕竟还有活路可退。
  这里却是个无路可退的死地!
  楚留香沉吟着,忽然道:“你说的那蝙蝠公子就是这里的岛主?”
  金灵芝道:“嗯。”
  楚留香道:“你可知道他姓什么?叫什么名字?”
  金灵芝道:“不知道——没有人知道。”
  楚留香道:“也没有人看到过他?”
  金灵芝道:“没有——我已说过,到了这里的人,都会变成瞎子。”
  楚留香淡淡的笑了笑,道:“如此说来,这次原公子倒反而占了便宜。”
  胡铁花道:“占了便宜?为什么?”
  楚留香道:“因为他本来就是瞎子。”
  金灵芝忽然抬起头,道:“香帅……现在我们赶快离开这里,也许还来得及……”
  楚留香道:“离开这里?到哪里去?”
  金灵芝道:“随便到哪里去,都比这里好得多。”
  楚留香道:“但这里岂非无路可退么?”
  金灵芝道:“我们可找条破船,躲在里面等,等到有别的船来的时候……”
  胡铁花打断了她的话,道:“也许我也愿意陪你等,但你却不知道这老臭虫的脾气。”
  金灵芝道:“可是……香帅,这地方实在太凶险,你难道不想活着回去么?”
  胡铁花叹道:“你越这么说,他越不会定的。?”
  金灵芝道:“为什么?”
  胡铁花道:“因为越危险的事,他越觉得有趣。他这人一辈子就是喜欢冒险,喜欢刺激,至于能不能活着回去,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金灵芝垂下了头,缓缓道:“我知道你们一定以为我怕死——其实我怕的并不是死。”
  楚留香柔声道:“我明白,这世上的确有些事比死还可怕的多,所以……金姑娘若想留下来,我们绝不会勉强。”
  胡铁花道:“你也可以叫张三留下来陪你,他本就应该这么样做的。”
  张三咬着牙,瞪了他一眼,道:“只要金姑娘愿意,我当然可以留下陪她,只怕她却不要我陪的,要你……”
  金灵芝忽又抬起头,凝注着胡铁花,道:“你愿不愿陪我?”
  胡铁花擦了擦汗,道:“我当然愿意,可是……”
  金灵芝道:“可是怎么样?”
  胡铁花抬起头,触及她的眼波,终予轻轻叹了口气,道:“没有什么,我陪你。”
  金灵芝凝注着他,良久良久,才轻轻道:“只要能听到你这句话,我还怕什么?……”
  一块屏风的岩石后,悬着条钢索,吊着辆滑车。
  钢索通向一个黑黝黝的山洞。
  金灵芝将他们带到这里,胡铁花就忍不住问道:“这里就是入口?”
  金灵芝道:“上次我就是从这里进去的。”
  胡铁花道:“为什么连一个看守的人都没有?”
  金灵芝叹道:“有些地方要进去本就很容易,要出来——就难如登天了!”
  楚留香道:“这滑车的终点在什么地方?”
  金灵芝道:“就是他们的迎宾之处。”
  楚留香道:“蝙蝠公子就是在那里迎接宾客?”
  金灵芝道:“有时是丁枫在那里。”
  楚留香道:“丁枫究竟是蝙蝠公子的什么人?”
  金灵芝道:“好像是他的徒弟。”
  楚留香沉吟了半晌,又问道:“从这里到那地方有多远?”
  金灵芝道:“我也不知道有多远,只知道我数列七十九的时候,滑车才停止。”
  胡铁花笑道:“看来女孩子的确比男人细心得多,我就算来过,也绝不会数的。”
  张三道:“就算数,也数不对,你根本不识数,连自己喝了多少杯酒都数不清——有时明明只喝了二三十杯,却硬要说自己已喝了八十多杯。”
  胡铁花道:“我知道你会数,因为你喝的酒从来没有超过三杯。”
  楚留香忽然笑了笑,道:“你能数到五十么?”
  胡铁花瞪跟道:当然……”
  楚留香道:“好,一上车,我们就开始数,数到五十的时候,我们就往上跳。”
  数到“十”的时候,滑车已进入了黑暗。
  无边无际,深不见底的黑暗,连一点光都没有。
  也没有声音。
  每个人的身子随着滑车往下滑,心也在往下沉。
  “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的确就是黑暗,就是看不见!”
  数到“三十”以后,就连入口处的天光都瞧不见了,每个人都觉得越来越闷,越来越热。
  难道这真是地狱的入口?
  胡铁花紧紧握着金灵芝的手,数到“四十六”的时候,他的手才放开,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
  “四十七、四十八、四十九、五十……跳!”
  张三只觉自己的人就像是块石头,往下直坠。
  下面是什么地方?
  是刀山?是油锅?还是火坑?
  无论下面是什么,他都只有认命了。
  他根本已无法停住!
  好深,还没有到底……
  张三索性闭起眼睛,就在这时,他忽然觉得足尖触及了一样东西。
  他再想提住气,已来不及了。
  就算下面只不过是石头,这一下他的两条腿只怕也要跌断。
  忽然间,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将他轻轻托住——他当然看不到这只手是谁的,但是除了楚留香还有谁?
  “唉,有楚留香这种朋友在身边,真是运气。”
  但这念头刚在他心里升起,这只手已点了他身上七八处穴道!
  更闷,更热。
  张三就像条死鱼般被人摔在地上。
  他咬住牙,不出声。
  这人居然也什么都没有问,只听他脚步缓缓的走出去。
  黑暗,伸手不见五指。
  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牢狱?
  楚留香、胡铁花和金灵芝呢?
  张三只希望他们比自己的运气好些。
  就在这时,又有一个人的脚步声走了进来。
  接着,又有一个人被摔在地上,摔得更重。
  胡铁花的运气并不比张三好,他落下时,落入了一只网。
  一只仿佛是铁丝编成的网。
  他全身骨头都被勒得发疼,这一摔,更几乎将他的骨头都拆散。
  他忍不住破口大骂,但无论他怎么骂,都没有人理他。
  脚步声已走了出去。
  “砰”的一声,门关起,听声音不是石门,就是铁门。
  突听一人轻唤道:“小胡?…”
  胡铁花一惊,道:“张三吗?”
  张三叹道:“是我,想不到你也来了。”
  胡铁花恨恨道:“这个筋斗栽得真他妈的冤枉,连人家的影子都没有瞧见,就糊里糊涂的落人了人家的手里。”
  他这一生也充满了危险和刺激,出生入死也不知有多少次,每一次都至少还能反抗!
  这一次他竟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
  张三叹了口气,道:“我现在才懂得她为什么要害怕了,也许我们真该听她的话的。”
  胡铁花咬着牙道:“我现在才知道那煽蝎公于简直不是人,只要是人,就不会可能想出这么恶毒的主意。”
  张三道:“石观音比他如何?”
  胡铁花也不禁叹了口气,道:“石观音和他一比,简直就像个还没有断奶的小孩子。”
  张三苦笑道:“看来我们一到这里,他们就已知道了……我们的一举一动他都知道,我们却看不到他,这才叫可怕。”
  他忽又问道:“金姑娘呢?”
  胡铁花没有回答这句话,却反问道:“老臭虫呢?怎么还没有来?”
  张三道:“你希望他来?”
  胡铁花叹道:“就算他的本事比我们大,毕竟不是神仙,到了这种鬼地方,他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使不出来的。”
  张三沉默了半晌,缓缓道:“也许他的运气比我们好,他…”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门又开了。
  又有一个人的脚步声走了进来,将一个人重重摔在地上。
  胡铁花和张三心都沉了下去。
  门又关起。
  胡铁花立刻唤道:“老臭虫,是你么?”
  没有人回答。
  张三失声道:“莫非他运气比我们还坏,已遭了毒手?”
  胡铁花道:“绝不会,他们绝不会将一个死人关到这里来。”
  张三道:“就算未死,受的伤出必定不轻,否则怎会说不出话?”
  胡铁花沉吟着,问道:“你还能不能动?过去瞧瞧他I”
  张三叹道:“我现在简直像只死蟹——你呢?”
  胡铁花叹道:“简直比死蟹还糟1”
  张三道:“也许……也许这人不是老臭虫,是金姑娘。”
  只要楚留香还没有死,他们就有希望。
  所以他希望这人是金灵芝。
  胡铁花却断然道:“绝不是。”
  张三道:“为什么?”
  胡铁花又不回答了。
  张三着急道:“你吞吞吐吐的,究竟有什么事不肯说出来?”
  胡铁花还是不说。
  张三沉默了很久,黯缀然道:“老臭虫若也到了这里,我们就死定了。”
  突听一人道:“我不是楚留香。”
  这声音正是方才那人发出来的。
  这声音听来竞仿佛很熟。
  胡铁花、张三同时脱口问道:“你是谁?”
  这人长长叹了口气,道:“我不是人,是畜牲——不知好歹的畜牲。”
  张三失声道:“勾子长,你是勾子长。”胡铁花也听出来了,也失声道:“你怎么也到这里来了?”
  勾子长惨笑道:“这就是我的报应。”
  张三道:“难道是丁枫……?”
  勾子长恨恨道:“他更不是人,连畜牲都不如。”
  胡铁花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对你?”
  勾子长闭上了嘴。
  但他纵然不说,胡铁花心里也明白。
  “兔死狗烹”。
  一个人出卖了朋友,自然也会有别人出卖他。
  这正是天下所有走狗们的悲哀。
  勾子长仿佛在呻吟,显然已受了伤。
  胡铁花本想讥讽他几句,臭骂他一顿的,现在又觉得有些不忍心了,只是长长叹息了一声,道:“幸好老臭虫还没有来。”
  张三道:“我早就知道,无论在多凶险的情况下,他都有本事……”
  这句话没有说完,又有开门声音响起,又有脚步声走了进来。
  这次来的竟似有两个人……
  胡铁花和张三的心立刻又凉了。
  “楚留香毕竟也是个人,不是神仙,在这黑暗中,一个人无论有多大的本事,也是使不出来的。”
  楚留香一跃下滑车,立刻就觉得不对了。
  他天生有奇异的本能,总能感觉到危险在哪里。
  现在,危险就在他脚下!
  他的身子已往下坠,已无法回头,更无法停顿。世上仿佛已没有什么人能改变他悲惨的命运。
  能改变他命运的,只有他自已——无论谁要改变自已的命运,都只有靠自己。
  车已滑出去很远。
  楚留香突然蜷起了双腿,凌空一个翻身,头朝下,蜷曲的腿用力向上一蹴,身子乘势向上弹,足尖已勾佐悬空的钢索。
  他这才松了口气。
  只要他的反应稍微慢了些,足尖搭不上钢索,他也只有坠下,坠入和胡铁花他们同样的陷阱。
  这时他已听到了胡铁花的愤怒的谅呼声。
  声音很短促,然后一切又归于平静。
  但平静并不代表安全,黑暗中仍然到处都潜伏着危险!
  楚留香倒接在钢索上,又必须在最短时间里作一个最重要的决定——也许就是他生死的决定。
  他可以跃上网索,退出去,也可以沿着钢索定向蝙蝠岛的中心。
  但他立刻判断出这两条路都不能走。
  钢索的另一端,必定还有更凶险的陷阱在等着他。
  他更不能抛下他的朋友。
  钢索在轻微的震动,滑车似已退回。
  楚留香立刻在钢索上摇荡了起来,摆动的幅度越来越大,终于渐渐和钢索的高度平行。
  他的人突然箭一般射了出去。
  “楚香帅轻功高绝天下,非但没有人能比得上,甚至连有翅膀的鸟都比不上。”
  这虽是江湖中的传言,却并不十分夸张。
  借着这摆动的力量,他横空一掠,竞达七丈。
  若是换了别人,纵然能一掠七丈,也难免要撞上石壁,撞得头破血流。
  但他掠出时脚在后,手在前,指尖一触及山壁,全身的肌肉立刻放松,整个人立刻贴上山壁,缓缓的向下滑。
  滑了一两丈后,才慢慢停顿,像是只壁虎般静静的贴在山壁上,先让自己情绪稳定下来。
  然后,他就开始听。
  没有声音,却充满了一种复杂的香气,有酒香、有果香、有莱香、仿佛有女人的脂粉香。
  这里究竟是个怎么样的地方?
  楚留香耳朵贴上了石壁,才听到石壁下仿佛有一阵阵断续的、轻微的、妖艳的笑声、女人的笑声。
  他是个有经验的男人,当然知道女人在什么时候才会发出这种笑声来,他实在想不到会在这种地方听到这种笑声。
  他也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
  等心跳也稳定下来,他就开始用壁虎功向左面慢慢移动。
  他终于找到声音是从什么地方发出来的。
  他就认这地方滑下去。
  有这种笑声的地方,总比别的地方安全些。
  黑暗虽然可怕,但现在却反而帮了他的忙,只要他能不发出一丝声音,就没有人能发现他。
  轻功无双的楚香帅当然不会发出任何声音。
  他一直滑到底,下面是一扇门。笑声就是从门后发出来的,只不过这时笑声已变成了令人心跳的呻吟声。
  楚留香考虑着,终于没有推开这扇门。
  “有所不为,有所必为”,有些事,他是死也不肯做的。
  他再向左移动,又找着另一扇门。
  这扇门后没有声音,他试探着,轻轻一推,门就开了。
  门后立刻响起了人语声:“请进来呀。”
  声音妖媚而诱惑,简直令人无法拒绝。
  楚留香看不到这扇门后有些什么,也猜不出她是什么人?有多少人?也许他一定进这屋子,就永远不会活着走出来。
  但他还是走了进去。
  判断虽只是刹那间的事,但其决定却往往会影响到一个人的一生。
  屋子里的香气更浓,浓得几乎可以令人溶化。
  楚留香一定进门,就有一个人投入他的怀抱。
  一个女人,赤裸裸的女人。
  她的皮肤光滑而柔腻,她的胸膛紧挺。
  她整个人热得就像是一团火。
  陌生的地方,陌生的女人,黑暗……
  世上又有哪个男人能抵抗这种可怕的诱惑,楚留香的本能似也有反应……
  女人吃吃的笑着,探索着他的反应,用甜得发腻的声音笑道:“你还年轻,我已有很久没有接到过年轻人了,到这里来的,几乎全是老头子……又脏又臭的老头子……”
  她紧紧的缠着楚留香,就像是恨不得将他整个人都吞下去。
  她的需要竟如此热烈,几乎连楚留香都觉得吃惊了,这女人简直已不像是人,像是一只思春的母狼。
  她的手几乎比男人还粗野,喘息着道:“来呀……你已经来了,还等什么?”
  这匹母狼仿佛已饥渴了很久很久,一得到猎物,无法忍耐,恨不得立刻就将她的猎物撕裂!
  她简直已疯狂。
  楚留香暗中叹了口气。
  这样的女人,他还没有遇到过,他也并不是不想尝试。
  只可惜现在却不是时候。
  女人呻吟着,道:“求求你,莫要再逗我好不好?我……”
  楚留香突然打断了她的话,道:“我至少应该先知道你是谁?”
  女人道:“我没有姓,也没有名字,你只要知道我是个女人就够了——在这里的女人,反正全部都是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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