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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月下水水中月(2)


  楚留香叹了口气,始起头,忽然看到两个人从外走进来。
  两个老人,一个老头子,一个老太太。
  老头子戴着顶很滑稽的黄麻高冠。股上的神情却很庄严。
  楚留香忽然发现了这两人就是刚在那小镇上看到的那对夫妻。
  他们刚还在那小镇上踱着方步,现在忽然闯也到了这里他们是怎麽来的?来干什麽?
  楚留香本觉得很奇怪,但立刻就想通了:"那镇上车又不止一辆,我们能坐车赶着来吃鱼翅,人家为什麽不能?"他自己对自己笑了笑,决定不再管别人的闲事。
  谁知这一对夫妻却好像早己决定要来找他,居然笔直走到他面前来,而且就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楚留香征住了。
  他忽然发现这老人一直在盯着他,不但脸色很严肃,一双眼睛也是冷冰冰的,就好像正看着个冤家对头一样。
  楚留香勉强笑了笑,道:"两位是来找人的?"麻冠老人道:"哼。"楚留香道:"两位老人找谁?"
  麻冠老人道:"你。"
  楚留香道:"我好像从来没见过两位。"
  麻冠老人道:"哼。"
  楚留香不再问了,他已明白两人来找的是什麽?
  他们是来找麻烦的。
  楚留香叹了口气:"就算他不去找别人,别人迟早也会找他的。这一点他也早巳料到。只不过没有料到来得这麽快而已,但现在他只希望张洁洁快点回来,想让张洁洁亲跟看到并不是他要去找别人,而是别人要来找他。"以前他好像不是这样子的。"
  以前他做事,只向这件事该不该做,能不能做,从来不想比别人看见,也不想让别人知道。
  张洁洁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几时变成如此重罢了,楚留香又觉得自己心乱极了。他过的一向是个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日子,可是现在他心里却有了牵挂,要想放下,又放不下就算放得下,也舍不得放下。
  麻冠老人一直在冷冷的看着他,忽然讲:"你不必等了。"楚留香道:不必等什麽。"
  麻冠老人道:"不必再等那个人回来。楚留香道:"你知道我在等谁?"麻冠老人道:"无论你在等谁,她都已绝不会回来。楚留香的心好像一下子被抽紧;"你知道她不会再回来?"麻冠老人道:"我知道。"
  楚留香倒了杯酒,慢慢喝了下去,忽又笑了笑,道:"你知道的事好像不少。"麻冠老人道:"我不知道的事很少"楚留香道:"至少有一件事你还不知道。"麻冠老人道:"什麽事?"
  楚留香道:"我的脾气你还不知道。"
  麻冠老人道:"哦"楚留香又喝了杯酒淡淡道:"我的脾气很特别,别人着叫我不要去做一件事,我就偏偏要去做。"麻冠老人沉下脸,道:"你一定要等她?"
  楚留香道:"一定要等。"
  麻冠老人道:她若不回来,你就要去找她。"
  楚留香道:"非找不可。"
  麻冠老人霍然长身面起,冷玲道:"出去!"楚留香淡淡道:"我好好的在这里等人,为什麽要出去?"麻冠老人道:"因为我叫你出去。"
  楚留香又笑了笑,道;"那麽我就偏偏不出去。"麻冠老人瞳孔突然收缩,慢慢点了点头,冷笑道:好,你很好。
  楚留香笑道:"我本来就不错。"
  席冠老人道:"但这次你却错。"
  他突然伸出了手。
  这只手瘦,蜡黄,就好像已被埋葬了很久的死人一样,无论怎麽看,都不像是一只活人的手。
  他的脸也带着种无法描述的死灰色,楚留香也从未看过任何一个活人像他这种脸色。
  甚至他头上戴的那顶黄麻冠,现在看来也一点都不滑稽了。
  那老太太还是静静的坐着,仿佛很温顺,很安祥,但你若仔细去看一看,就会发现她一双眼睛竟是惨碧色的,就像是冷夜里坟间的鬼火。
  直到现在,楚留香才真正看清了这两个人。
  他本该早已看清了,他的眼睛本就不比世上任何人差。
  但这次却是例外。
  至少有七八人都比他先看出了这老夫妻的神秘和诡异,他们一定过了这地方,这七八个人立刻就地起,悄悄的结了帐,悄悄的溜了出去,就好像生怕他们会为别人带来某种不祥的灾祸,致命的瘟疫。
  虽然谁也不知道他们是什麽人?是从哪里来的?
  也许他们根本就不是从人世间任何一个地方来的。
  你有没有所见过死人自坟墓中复活的故事?
  枯黄的手慢慢从袖子里伸了出来,慢慢的向楚留香伸了过去。
  也许这根本不是手,是鬼爪。
  楚留香居然还笑了笑,道:"休想喝酒?"
  他忽然将手里的酒杯送了过去。
  这时他总算已勉强使自己冷静了些,所以看得很准,算得很难。
  所以这杯酒恰巧送到了麻冠老人的手里。
  酒杯是空的,楚留香手里的酒杯,时常都是空的。
  麻冠老人手里忽然多了个酒杯,也不能不觉得有点吃惊。
  就在这时"被"的一声,酒杯已粉碎——并不是碎成一片一片的,而是真的粉碎。
  白瓷的酒杯已经就成了一堆粉末,白雪般从他掌握间落了下来,落在那一碗又红又亮的红烧鱼翅上。
  这老人手上显然已蓄满内力。
  好可怕的内力。
  一个人的骨头若被他这只手捏住,岂非也同样会被捏得粉碎?
  他手没有停,好像正想来抓楚留香的骨头,随便哪根骨头都行。
  随便哪根骨头部不能被他抓住。
  楚留香忽然举起了筷子,伸出筷子来一接,已挟住了两根手指,他们的动作真快,但筷子断得也不慢。
  "波,波"一根筷子已断了三截。
  无论什麽东西,只要一沾上这只手,好像就立刻会断的。
  麻冠老人仍冷冷的看着他,"站起来,出去"楚留香偏不站起来,偏不出去。
  可是他的骨头一样会断的。
  手已快伸到楚留香的面前,距离他的骨头不及一尺。
  他本来可以闪避,可以走的。
  这老人无论是人是鬼,都休想追得到他、但也不知为什麽,他偏偏不肯定,既好强生怕被张洁洁召见他临阵述说一样。
  他已准备和老人拼一拼内力。
  年轻人的力气当然比死老头子强些,但内力并不是力气。
  内力要练的越久,才会越深厚。
  这一点楚留香实在完全没有把握,他中来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
  但这次他却偏偏犯了牛脾气。
  忽然间,两双手已贴在一起。
  楚留香立刻觉得自己手里好握住了一个熔铁似的。
  然後人坐着的椅子就"吱吱"地响了起来。
  那老太太忽然摇了摇头,叹口气,喃喃道:"这张椅子看来至少要值二两银子-长,可惜可惜。"她喃喃自语着,从怀里掏出个已变了色的锈花荷包,拿出了两 个小银镍予,回头向店小二招了招手,道:"这是赔你们的钱,的拿去。店小二已看得脸色发青,眼睛发直,正不知道过去接下的好,还是不接下的好。就在这时, 只听"拍"的-声,楚留香坐的椅子,已然裂了开来。
  他虽然还能勉强悬立坐着,但手上的压力已越来越大实在没法子支持下去,也没法子站起来。
  这老人手上的压力,竞比想象中的还要可怕得多。
  他身上被压得越来越低,忽然间,老人手上的力量竟全没有了,楚留香不由自主一屁股坐下,居然又坐在一张椅子上。
  这张椅子就好像突然从地上长出来的。
  他回过头去,就看到长洁洁。
  张洁洁终于回来了,正微笑着,站在楚留香身後,道:"这位老先生为什麽不请坐呀,难道也怕这里的椅子太不结实麽?"麻冠老人脸色更难看,却居然还是慢慢的坐了下来。
  张洁洁手扶着楚留香的肩,笑道:"我不知道你在这里又有认识的朋友。"楚留香正勉强在使自己的脸色看起来好看些,他实在不愿意让别人也将他当做个从棺材里爬出来的活鬼。
  然后他才摇摇头。
  张洁洁道:"你摇头是什麽意思?"
  楚留香笑了笑,谈淡道:"摇头的意思就是,我以前没有见过他们,以後也不想再见到。"张洁洁脸色上也露出很惊讶的表情,道:"你不认得他们?"楚留香道:"不认得。"
  他本来想说句,"他妈的,活见鬼"这一类的话,但总算勉强忍住。
  张洁洁瞪着眼,道:"那麽你们来于什麽呢?难道是来找我的?"麻冠老人凝注着她,终于慢慢摇了摇头,道,"不是,我不是来找你的。"然後他就慢慢的转过身,慢慢的走了出来。
  那位老太太刚想跟着他走,张洁洁忽然又道:"等一等。"两个人已然全都停下来等。
  张洁洁道L"是谁在我的鱼翅上撤这麽多盐,-定咸死了,快赔给我。"老人没有说话,老太太又从那荷包里拿出两个小银镍子,放在泉上,拖起老头子的手,慢慢的走了出去。
  一眨眼间,他们就消失在门外的人丛中,就好像从来也没有出现过一样。
  张洁洁笑了,大声道:"再来一盆红烧鱼翅,要最好的排翅,我已经快饿疯了。"你无论怎麽看,也绝对看不出张洁洁像是个快要饿疯了的人。
  她看起来不但笑得兴高来烈,而且容光焕发,新鲜得恰恰就像是刚刚剥开的硬壳果。
  这也许只因为她已换了一身衣服。雪白的衣服,光滑而柔软。
  楚留香盯着她,盯着她这件雪白的衣服,就像是从来也没见过女孩子穿白衣服一样。
  张洁洁又笑了,嫣然道:"你没有想到我会去换衣服吧?"楚留香嘴里喃喃的在说话,谁也听不出他在说些什麽?
  张洁洁笑得甜,柔声道:"女为悦已者容,这句话你懂不懂?"楚留香在模鼻子。
  张洁洁道;"这身衣服好不好看?你喜欢还是不喜欢?"楚留香突然道;"我真他妈的喜欢得要命。"
  张洁洁瞪大了眼睛,好像很惊奇,道:"你在生气?生谁的气。"楚留香开始找杯子要喝酒。
  张洁洁忽又嫣然一笑,道:"我明白了,你一定以为我又溜了,怕我不回来,所以你在自己生自己的气,但现在我已经回来了,你还气什麽?"楚留香道:"哼。张洁洁垂下头,道,"你若真的不喜欢我这身衣服,我就脱下来,马上就脱下来。
  楚留香突然放下酒杯,一下子拦腰抱住了她。
  张洁洁又惊又喜,道:"你……你疯了,快放手,难道你不怕人家看了笑话。"楚留香根本不理她,抱起她就往外走。
  张洁洁吃吃的笑着,道:"我的鱼翅……我的鱼翅已来了……"鱼翅的确已送来了。
  端着鱼翅的店小二,看到他们这种样子,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连下巴都像已快掉下来。
  下巴当然不会真的掉下来,但他手里的鱼翅却真的掉了下来。
  "砰"的,一盆鱼翅已跌得粉碎。
  张洁洁叹了口气,闭上眼睛,喃喃道:"看来我今天命中注定吃不到鱼翅了。"她眼珠子一转,又笑道:"鱼翅虽然吃不到,幸好还有只现成的猪耳朵在这里,正好拿来当点心。"她咬得很轻,很轻……
  楚留香常常摸鼻子,却很少摸耳朵。
  事实上,除了刚被人咬过一口的时候,他根本就不摸耳朵。
  现在他正在摸耳朵。
  他耳朵上面有两只手——另外一只手当然是张洁洁的。
  张洁洁轻轻摸着他的算朵,柔声道:"我刚咬得疼不疼?"楚留香道:"不疼,下面还加两个宇。"张洁洁道:"加两个宇?"
  楚留香道:"不疼——才怪。"
  张治洁笑了,她娇笑着压在他身上,往他耳朵里吹气。
  楚留香本来还装着不在乎的样子,忽然憋不住了,笑得整个人缩成一团,一下从凳子上跌了下来。
  张洁洁喘息着,吃吃的笑道:"你只要敢故意气我,我就真的把你耳朵切成丝,再浇点胡淑麻油,做成麻油耳丝吃下去。"楚留香捧着肚子大笑。忽然一伸手,把她队凳子上拉了下来。
  两个人一起滚在地上,笑成了一团。
  忽然间,两个人又完全都不笑了。
  是不是因为他们的嘴已被堵住。
  但屋子里还是很久很久没有安静,等到屋子里安静下来的时候,他们的人已回到凳子上。
  夏夜的微风吹着窗户,星光穿透窗纸,照在张洁洁的白玉般的腰肢上。
  她腰肢上怎麽会有一粒粒的晶莹的汗珠?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轻轻的叹了口气,道:"我若告诉你,你是我第一个男人,也是最後一个男人,你信不信?"楚留香道;"我信。"
  张洁洁道:"那麽你刚为什麽要怀疑我,认为我不会回来?"楚留香道:"我没有怀疑你,是他们说的。"张洁洁道:"他们?"
  楚留香道:"就是那个活鬼投胎的老头子和老太婆。"张洁洁道:"你为什麽要相信他们的鬼话?"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我没有相信他们的话……有点紧张。"张洁洁道:"紧张什麽?"
  楚留香道:"我虽然明知你一定回来,却还是伯你不回来,因为他忽又将张洁洁紧紧抱在怀里,轻轻道:"因为你假如真的不回来,我简直不知道应该到什麽地方去找你。"张洁洁看着他,眼波温柔如春水,道:"你真的把我看得那麽重要?"楚留香道:"真的,真的,真的"。"
  张洁洁忽然将头埋在他怀里,咬他,驾他:"你这笨蛋,你这呆子,你简直是混蛋加三级,你难道还看不出我对你有多好?现在你就算用棍子赶我,也赶不走的了。"她骂的很重,咬得很轻,她又笑又骂,也不知是爱是恨,是笑是哭。
  楚留香的心已融化,化成了流水,化成了轻烟,化成了春风。
  张洁洁道:"其实怕的应该是我,不是你。楚留香道:"你怕什麽?"张洁洁道:"怕你变,怕你後悔。"
  她忽然坐起来,咬着嘴唇道:"我知道你不但有很多女人,也有很多朋友,他们也都是你丢不开,放不下的人,现在你虽然跟随我走了,将来一定会後悔的。"楚留香没有再说话,只是痴痴地看着她。
  他看的并不是她迷人的眼睛,也不是她玲珑的鼻子和嘴。
  他看的是什麽地方?
  张洁洁的脸突然红了,身子又缩起,用力去推他,道:"你出去,我要……我要…。"楚留香瞪瞪眼,道:"你要于什麽?"
  张洁洁红着脸道:"你这赖皮鬼,你明明知道的,还不快带着你这双瞎眼睛出去。"楚留香道:"这麽晚了,你叫我滚到哪里去?"张洁洁眼珠子一转,接然 道:"去替我买鱼翅回来,现在我真的饿疯了。"楚留香苦笑道:"这麽晚了,你叫我到哪里去买鱼翅?"张洁洁故意板起脸,道:"我不管,只要你敢不带着鱼翅 回来,小心你耳朵变成麻油耳丝。"这就是楚留香最後听到她说的一句话。
  他永远想不到,听过这句话之後,再隔多久才能所到她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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