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五湖废人(3)
黄蓉本拟便将匕首还她,但适才听了完颜康一番话,气他为金国谋干大事,心道:“我爹爹最恨金人,且让他在这里关几天再说。”完颜康却问:“这庄里的道路极为古怪,你怎认得出?”穆念慈道:“幸得有两位高人在暗中指点,却不知是谁。他们始终不肯露面。”完颜康沉吟片刻,说道:“妹子,下次你再来,只怕给庄中高手发觉。你如真要救我,就去给我找一个人。”穆念慈愠道:“我可不去找甚么死丞相、活丞相。”完颜康道:“不是丞相,是找我师父。”穆念慈“啊”了一声。
完颜康道:“你拿我身边这条腰带去,在腰带的金环上用刀尖刻上‘完颜康有难,在太湖西畔归云庄’十三个字,到苏州之北三十里的一座荒山之中,找到有九个死人骷髅头叠在一起,叠成样子是上一中三下五,就把这腰带放在第一个骷髅头之下。”穆念慈愈听愈奇,问道:“干甚么啊?”完颜康道:“我师父双眼已盲,她摸到金环上刻的字,就会前来救我。因此这些字可要刻得深些。”穆念慈道:“你师父不是那位长春真人丘道长么?他眼睛怎会盲了?”完颜康道:“不是这个姓丘的道人,是我另外一位师父。你放了腰带之后,不可停留,须得立即离开。我师父脾气古怪,如发觉骷髅头之旁有人,说不定会伤害于你。她武功极高,必能救我脱难。你只在苏州玄妙观前等我便了。”穆念慈道:“你得立个誓,决不能再认贼作父,卖国害民。”完颜康怫然不悦,说道:“我一切弄明白之后,自然会照良心行事。你这时逼我立誓,又有甚么用?你不肯为我去求救,也由得你。”
穆念慈道:“好!我去给你报信。”从他身上解下腰带。完颜康道:“妹子,你要走了?过来让我亲亲。”穆念慈道:“不!”站起来走向门口。完颜康道:“只怕不等师父来救,他们先将我杀了,那我可永远见不到你啦。”穆念慈心中一软,叹了口长气,走近身去,偎在他怀中,让他在脸上亲了几下,忽然斩钉截铁的道:“将来要是你不做好人,我也无法可想,只怨我命苦,惟有死在你的面前。”
完颜康软玉在怀,只想和她温存一番,说些亲热的言语,多半就此令她回心转意,终于答允拿了金印去见史丞相,正觉她身子颤抖,呼吸渐促,显是情动,万不料她竟会说出这般话来,只呆得一呆,穆念慈已站起离怀,走出门去。出来时黄蓉如前给她指路,穆念慈奔到围墙之下,轻轻叫道:“前辈既不肯露面,小女子只得望空叩谢大德。”说罢跪在地下,磕了三个头。只听得一声娇笑,一个清脆的声音说道:“啊哟,这可不敢当!”抬起头来,繁星在天,花影遍地,哪里有半个人影?穆念慈好生奇怪,听声音依稀似是黄蓉,但想她怎么会在此地,又怎识得庄中希奇古怪的道路?沿路思索,始终不得其解,走出离庄十余里,在一棵大树下打个盹儿,等到天明,乘了船过得太湖,来到苏州。
那苏州是东南繁华之地,虽然比不得京城杭州,却也是锦绣盈城,花光满路。南宋君臣苟安于江南半壁江山,早忘了北地百姓呻吟于金人铁蹄下之苦。苏杭本就富庶,有道是:“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其时淮河以南的财赋更尽集于此,是以苏杭二州庭园之丽,人物之盛,天下诸城莫可与京。穆念慈此时于这繁华景象自是无心观赏,找了个隐僻所在,先将完颜康嘱咐的那十三个字在腰带上细心刻好,抚摸腰带,想起不久之前,这金带还是围在那人腰间,只盼他平安无恙,又再将这金带围到身上;更盼他深明大义,自己得与他缔结鸳盟,亲手将这带子给他系上。痴痴的想了一会,将腰带系在自己衣衫之内,忍不住心中一荡:“这条带子,便如是他手臂抱着我的腰一般。”霎时间红晕满脸,再也不敢多想。在一家面馆中匆匆吃了些面点,眼见太阳偏西,当即赶向北郊,依着完颜康所说路径去找寻他师父。
愈走道路愈是荒凉,眼见太阳没入山后,远处传来一声声怪鸟鸣叫,心中不禁惴惴。她离开大道,向山后坳谷中找寻,直到天将全黑,全不见完颜康所说那一堆骷髅骨的踪影。心下琢磨,且看附近是否有甚么人家,权且借宿一宵,明天早晨再找。当下奔上一个山丘,四下跳望,遥见西边山旁有所屋宇,心中一喜,当即拔足奔去。走到临近,见是一座破庙,门楣上一块破匾写着“土地庙”三字,在门上轻轻一推,那门砰的一声,向后便倒,地下灰土飞扬,原来那庙已久无人居。她走进殿去,只见土地公公和土地婆婆的神像上满是蛛网尘垢。她按住供桌用力掀了两下,桌子尚喜完好,于是找些草来拭抹干净,再将破门竖起,吃了些干粮,把背上包裹当作枕头,就在供桌上睡倒,心里一静,立刻想起完颜康的为人,又是伤心,又是惭愧,不禁流下泪来,但念到他的柔情蜜意,心头又不禁甜丝丝地,这般东思西想,柔肠百转,直到天交二更方才睡着。睡到半夜,蒙胧中忽听得庙外有一阵飕飕异声,一凛之下,坐起身来,声音更加响了。忙奔到门口向外望去,只吓得心中怦怦乱跳,皓月之下,几千条青蛇蜿蜓东去,阵阵腥味从门缝中传了进来。过了良久,青蛇才渐稀少,忽听脚步声响,三个白衣男子手持长杆,押在蛇阵之后。她缩在门后不敢再看,只怕被他们发觉,耳听得脚步声过去,再在门缝中张望。此时蛇群过尽,荒郊寂静无声,她如在梦寐,真难相信适才亲眼所见的情景竟是真事。
缓缓推开破门,向四下一望,朝着群蛇去路走了几步,已瞧不到那几个白衣男子的背影,才稍宽心,正待回庙,忽见远处岩石上月光照射处有堆白色物事,模样甚是诡异。她走近看时,低低惊呼一声,正是一堆整整齐齐的骷髅头,上一中三下五,不多不少,恰是九颗白骨骷髅头。她整日就在找寻这九个骷髅头,然而在深夜之中蓦地见到,形状又如此可怖,却也不禁心中怦怦乱跳。慢慢走近,从怀中取出完颜康的腰带,伸右手去拿最上面的那颗骷髅,手臂微微发抖,刚一摸到,五个手指恰好陷入骷髅顶上五个小孔,这一下全然出乎她意料之外,就像骷髅张口咬住了她五指一般,伸手一甩,却将骷髅头带了起来。她大叫一声,转身便逃,奔出三步,才想到全是自己吓自己,不禁失笑,当下将腰带放在三颗骷髅之上,再将顶端一颗压在带上,心想:“他的师父也真古怪,却不知模样又是怎生可怕?”她放好之后,心中默祝:“但愿师父你老人家拿到腰带,立刻去将他救出,命他改邪归正,从此做个好人。”心中正想着那身缠铁索、手戴铁铐、模样英俊、言语动人的完颜康时,突觉肩头有人轻轻一拍。她这一惊非同小可,当下不敢回头,右足急点,已跃过了骷髅堆,双掌护胸,这才转身,哪知她刚刚转身,后面肩头又有人轻轻一拍。
她接连五六次转身,始终见不到背后人影,真不知是人是鬼,是妖是魔?她吓得出了一身冷汗,不敢再动,颤着声音叫道:“你是谁?”身后有人俯头过来在她颈上一嗅,笑道:“好香!你猜我是谁。”穆念慈急转身子,只见一人儒生打扮,手挥折扇,神态潇洒,正是在北京逼死她义父义母的凶手之一欧阳克。她惊怒交集,料知不敌,回身就奔。欧阳克却已转在她的面前,张开双臂,笑吟吟的等着,她只要再冲几步,正好撞入他的怀里。穆念慈急收脚步,向左狂奔,只逃出数丈,那人又已等在前面。她连换了几个方向,始终摆脱不开。欧阳克见她花容失色,更是高兴,明知伸手就可擒到,却偏要尽情戏弄一番,犹如恶猫捉住老鼠,故意擒之又纵、纵之又擒的以资玩乐一般。穆念慈眼见势危,从腰间拔出柳叶刀,刷刷两刀,向他迎头砍去。欧阳克笑道:“啊哟,别动粗!”身子微侧,右手将她双臂带在外档,左手倏地穿出,已搂住她纤腰。穆念慈出手挣扎,只感虎口一麻,柳叶刀已被他夺去抛下,自己身子刚刚挣脱,立时又被他双手抱着。这一下就如黄蓉在完颜康的钦使行辕外抱住她一般,对方双手恰好扣住自己脉门,再也动弹不得。欧阳克笑得甚是轻薄,说道:“你拜我为师,就马上放你,再教你这一招的法门,就只怕那时你反要我整日抱住你不放了。”穆念慈被他双臂搂紧,他右手又在自己脸蛋上轻轻抚摸,知他不怀好意,心中大急,不觉晕去。过了一会悠悠醒转,只感全身酸软,有人紧紧搂住自己,迷糊之中,还道又已归于完颜康的怀抱,不自禁的心头一喜,睁开眼来,却见抱着自己的竟是欧阳克。她又羞又急,挣扎着想要跃起,身子竟自不能移动,张口想喊,才知嘴巴已被他用手帕缚住。只见他盘膝坐在地下,脸上神色却显得甚是焦虑紧张,左右各坐着八名白衣女子,每人手中均执兵器,人人凝视着岩石上那堆白骨骷髅,默不作声。
穆念慈好生奇怪,不知他们在捣甚么鬼,回头一望,更是吓得魂飞天外,只见欧阳克身后伏着几千几万条青蛇,蛇身不动,口中舌头却不住摇晃,月光下数万条分叉的红舌波荡起伏,化成一片舌海,煞是惊人。蛇群中站着三名白衣男子,手持长杆,似乎均有所待,正是先前曾见到过的。她不敢多看,回过头来,再看那九个骷髅和微微闪光的金环腰带,突然惊悟:“啊,他们是在等他的师父来临。瞧这神情,显然是布好了阵势向他寻仇,要是他师父孤身到此,怎能抵敌?何况尚有这许多毒蛇。”她心下十分焦急,只盼完颜康的师父不来,却又盼他师父前来大显神通,打败这恶人而搭救自己。等了半个多时辰,月亮渐高,她见欧阳克时时抬头望月,心想:“莫非他师父要等月至中天,这才出现么?”眼见月亮升过松树梢头,晴空万里,一碧如洗,四野虫声唧唧,偶然远处传来几声枭鸣,更无别般声息。欧阳克望望月亮,将穆念慈放在身旁一个女子怀里,右手取出折扇,眼睛盯住了山边的转角。穆念慈知道他们等候之人不久就要过来。静寂之中,忽听得远处隐隐传过来一声尖锐惨厉的啸声,瞬时之间,啸声已到临近,眼前人影晃动,一个头披长发的女人从山崖间转了出来,她一过山崖,立时放慢脚步,似已察觉左近有人。正是铁尸梅超风到了。梅超风自得郭靖传了几句修习内功的秘诀之后,潜心研练,只一个月功夫,两腿已能行走如常,内功更大有进益。她既知江南六怪已从蒙古回来,决意追去报仇,乘着小王爷出任钦使,便随伴南下。她每天子夜修练秘功,乘船诸多不便,因此自行每晚陆行,和完颜康约好在苏州会齐。岂知完颜康已落入太湖群雄手中,更不知欧阳克为了要报复杀姬裂衣之辱,更要夺她的《九阴真经》,大集群蛇,探到了她夜中必到之地,悄悄的在此等候。她刚转过山崖,便听到有数人呼吸之声,立即停步倾听,更听出在数人之后尚有无数极为诡奇的细微异声。欧阳克见她惊觉,暗骂:“好厉害的瞎婆娘!”折扇轻挥,站起身来,便欲扑上,劲力方透足尖,尚未使出,忽见崖后又转出一人,他立时收势,瞧那人时,见他身材高瘦,穿一件青色直缀,头戴方巾,是个文土模样,面貌却看不清楚。
最奇的是那人走路绝无半点声息,以梅超风那般高强武功,行路尚不免有沙沙微声,而此人毫不着意的缓缓走来,身形飘忽,有如鬼魅,竟似行云驾雾、足不沾地般无声无息。那人向欧阳克等横扫了一眼,站在梅超风身后。欧阳克细看他的脸相,不觉打了个寒噤,但见他容貌怪异之极,除了两颗眼珠微微转动之外,一张脸孔竟与死人无异,完全木然不动,说他丑怪也并不丑怪,只是冷到了极处、呆到了极处,令人一见之下,不寒而栗。欧阳克定了定神,但见梅超风一步步的逼近,知她一出手就是凶辣无伦,心想须得先发制人,左手打个手势,三名驱蛇男子吹起哨子,驱赶群蛇涌了出来。八名白衣女子端坐不动,想是身上均有伏蛇药物,是以群蛇绕过八女,径自向前。梅超风听到群蛇奔行窜跃之声,便知乃是无数蛇虫,心下暗叫不妙,当即提气跃出数丈。赶蛇的男子长杆连挥,成千成万条青蛇漫山遍野的散了开去。穆念慈凝目望去,见梅超风脸现惊惶之色,不禁代她着急,心想:“这个怪女人难道便是他的师父吗?”只见她忽地转身,从腰间抽出一条烂银也似的长鞭,舞了开来,护住全身,只一盏茶功夫,她前后左右均已被毒蛇围住。有几条蛇给哨子声逼催得急了,窜攻上去,被她鞭风带到,立时弹出。
欧阳克纵声叫道:“姓梅的妖婆子,我也不要你的性命,你把《九阴真经》交出来,公子爷就放你走路。”他那日在赵王府中听到《九阴真经》在梅超风手中,贪念大起,心想说甚么也要将真经夺到,才不枉了来中原走这一遭。若能将叔父千方百计而无法取得的真经双手献上,他老人家这份欢喜,可就不用说了。梅超风对他说话毫不理会,把银鞭舞得更加急了,月色溶溶之下,闪起千条银光。欧阳克叫道:“你有能耐就再舞一个时辰,我等到你天明,瞧你给是不给?”梅超风暗暗着急,筹思脱身之计,但侧耳听去,四下里都是蛇声,她这时已不敢迈步,只怕一动就踏上毒蛇,若给咬中了一口,那时纵有一身武功也是无能为力的了。
欧阳克坐下地来,过了一会,洋洋自得的说道:“梅大姊,你这部经书本就是偷来的,二十年来该也琢磨得透啦,再死抱着这烂本子还有甚么用?你借给我瞧瞧,咱们化敌为友,既往不咎,岂不美哉?”梅超风道:“那么你先撤开蛇阵。”欧阳克笑道:“你先把经本子抛出来。”这《九阴真经》刺在亡夫的腹皮之上,梅超风看得比自己性命还重,哪肯交出?打定了主意:“只要我被毒蛇咬中,立时将经文撕成碎片。”穆念慈张口想叫:“你跃上树去,毒蛇便咬你不到了!”苦于嘴巴被手帕缚住,叫喊不出。梅超风却不知左近就有几棵高大的松树,心想这般僵持下去,自己内力终须耗竭,当下伸手在怀中一掏,叫道:“好,你姑奶奶认栽啦,你来拿罢。”欧阳克道:“你抛出来。”梅超风叫道:“接着!”右手急扬。
穆念慈只听得嗤嗤嗤几声细微的声响,便见两名白衣女子倒了下去。欧阳克危急中着地滚倒,避开了她的阴毒暗器,但也已吓出了一身冷汗,又惊又怒,退后数步,叫道:“好妖婆,我要你死不成,活不得。”
梅超风发射三枚“无形钉”,去如电闪,对方竟能避开,不禁暗佩他功夫了得,心中更是着急。欧阳克双目盯住她的双手,只要她银鞭劲势稍懈,便即驱蛇上前。这时梅超风身旁已有百余条青蛇横尸于地,但毒蛇成千成万,怎能突围?欧阳克忌惮她银鞭凌厉,暗器阴毒,却也不敢十分逼近。又僵持了大半个时辰,月亮偏西,梅超风烦躁焦急,呼吸已感粗重,长鞭舞动时已不如先前遒劲,当下将鞭圈逐步缩小,以节劲力。欧阳克暗喜,驱蛇向前,步步进逼,却也怕她拚死不屈,临死时毁去经书,当下全神贯注,只待在紧急关头跃前抢经。耳听蛇圈越围越紧,梅超风伸手到怀里摸住经文,神色惨然,低低咒骂:“我大仇未复,想不到今夜将性命送在这臭小子的一群毒蛇口里。”
突然之间,半空中如鸣琴,如击玉,发了几声,接着悠悠扬扬,飘下一阵清亮柔和的洞箫声来。众人都吃了一惊。欧阳克抬起头来,只见那青衣怪人坐在一株高松之巅,手按玉箫,正在吹奏。欧阳克暗暗惊奇,自己目光向来极为敏锐,在这月色如昼之际,于他何时爬上树巅竟是全然没有察觉,又见松树顶梢在风中来回晃动,这人坐在上面却是平稳无比。自己从小就在叔父教导下苦练轻功,要似他这般端坐树巅,只怕再练二十年也是不成,难道世上真有鬼魅不成?这时箫声连绵不断,欧阳克心头一荡,脸上不自禁的露出微笑,只感全身热血沸腾,就只想手舞足蹈的乱动一番,方才舒服。他刚伸手踢足,立时惊觉,竭力镇摄心神,只见群蛇争先恐后的涌到松树之下,昂起了头,随着箫声摇头摆脑的舞动。驱蛇的三个男子和六名姬人也都奔到树下,围着乱转狂舞,舞到后来各人自撕衣服,抓搔头脸,条条血痕的脸上却露出呆笑,个个如痴如狂,哪里还知疼痛。欧阳克大惊,知道今晚遇上了强敌,从囊中摸出六枚喂毒银梭,奋力往那人头、胸、腹三路打去。眼见射到那人身边,却被他轻描淡写的以箫尾逐一拨落,他用箫击开暗器时口唇未离箫边,乐声竟未有片刻停滞。但听得箫声流转,欧阳克再也忍耐不住,扇子一张,就要翩翩起舞。
总算他功力精湛,心知只要伸手一舞,除非对方停了箫声,否则便要舞到至死方休,心头尚有一念清明,硬生生把伸出去挥扇舞蹈的手缩了回来,心念电转:“快撕下衣襟,塞住耳朵,别听他洞箫。”但箫声实在美妙之极,虽然撕下了衣襟,竟然舍不得塞入耳中。他又惊又怕,登时全身冷汗,只见梅超风盘膝坐在地下,低头行功,想是正在奋力抵御箫声的引诱。这时他姬人中有三个功力较差的已跌倒在地,将自身衣服撕成碎片,身子却仍在地上乱滚乱转。穆念慈因被点中了穴道,动弹不得,虽然听到箫声后心神荡漾,情欲激动,好在手足不能自主,反而安安静静的卧在地下,只是心烦意乱之极。欧阳克双颊飞红,心头滚热,喉干舌燥,内心深处知道再不见机立断,今晚性命难保,一狠心,伸舌在齿间猛力一咬,乘着剧痛之际心神略分、箫声的诱力稍减,立时发足狂奔,足不停步的逃出数里之外,再也听不到丝毫箫声,这才稍稍宽心,但这时已是精疲力尽,全身虚弱,恍若生了一场大病。心头只是想:“这怪人是谁?这怪人是谁?”黄蓉与郭靖送走穆念慈后,自回房中安睡。次日白天在太湖之畔游山玩水,晚上与陆庄主观画谈文,倒也闲适自在。郭靖知道穆念慈这一去,梅超风日内必到,她下手狠辣,归云庄上无人能敌,势必多伤人众,与黄蓉商议道:“咱们还是把梅超风的事告知陆庄主,请他放了完颜康,免得庄上有人遭她毒手。”黄蓉摇手道:“不好。完颜康这家伙不是好东西,得让他多吃几天苦头,这般轻易便放了,只怕他不肯悔改。”其实完颜康是否悔改,她本来半点也不在乎。在她内心深处,反觉这人既是丘处机与梅超风“两大坏蛋”的徒儿,那也不必改作好人了了,与他不住斗将下去,倒也好玩。只是他若不改,听穆念慈口气,决计不能嫁他,穆念慈既无丈夫,旁人多管闲事,多半又会推给郭靖承受,那却可糟了,因此完颜康还是悔改的为妙。郭靖道:“梅超风来了怎么办?”黄蓉笑道:“七公教咱们的本事,正好在她身上试试。”郭靖知她脾气如此,争也无益,也就一笑置之,心想陆庄主对我们甚是礼敬,他庄上遭到危难之时,自当全力护持。过了两日,两人不说要走,陆庄主也是礼遇有加,只盼他们多住一时。第三天早晨,陆庄主正与郭、黄二人在书房中闲坐谈论,陆冠英匆匆进来,神色有异。他身后随着一名庄丁,手托木盘,盘中隆起有物,上用青布罩住。陆冠英道:“爹,刚才有人送了这个东西来。”揭开青布,赫然是一个白骨骷髅头,头骨上五个指孔,正是梅超风的标记。
郭靖与黄蓉知她早晚必来,见了并不在意。陆庄主却是面色大变,颤声问道:“这……这是谁拿来的?”说着撑起身来。陆冠英早知这骷髅头来得古怪,但他艺高人胆大,又是太湖群豪之主,也不把这般小事放在心上,忽见父亲如此惊惶,竟是吓得面色苍白,倒是大出意料之外,忙道:“刚才有人放在盒子里送来的。庄丁只道是寻常礼物,开发了赏钱,也没细问。拿到帐房打开盒子,却是这个东西,去找那送礼的人,已走得不见了。爹,你说这中间有甚么蹊跷?”陆庄主不答,伸手到骷髅顶上五个洞中一试,五根手指刚好插入。陆冠英惊道:“难道这五个洞儿是用手指戳的?指力这么厉害?”陆庄主点了点头,沉吟了一会,道:“你叫人收拾细软,赶快护送你妈到无锡城里北庄暂住。传令各寨寨主,约束人众,三天之内不许离开本寨半步,不论见归云庄有何动静,或是火起,或是被围,都不得来救。”陆冠英大奇,问道:“爹,干甚么呀?”陆庄主惨然一笑,向郭靖与黄蓉道:“在下与两位萍水相逢,极是投缘,本盼多聚几日,只是在下早年结下了两个极厉害的冤家,眼下便要来寻仇。非是在下不肯多留两位,实是归云庄大……大祸临头,要是在下侥幸逃得性命,将来尚有重见之日。不过……不过那也是渺茫得很了。”说着苦笑摇头,转头向书僮道:“取四十两黄金来。”书僮出房去取。陆冠英不敢多问,照着父亲的嘱咐自去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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