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崖高人远(2)
段誉叫道:“不对!”南海鳄神转头道:“怎么?”段誉道:“你是英雄好汉,不能欺侮身受重伤的女子。”南海鳄神道:“她向我连射六枝毒箭,你没瞧见么?是身受重伤的女子欺侮英雄好汉,并不是英雄好汉欺侮身受重伤的女子。”段誉道:“这还是不对。”南海鳄神怒道:“怎么还是不对?放屁!”段誉道:“你的规矩,乃是‘不杀无力还手之人’这八个字,是不是?”南海鳄神圆睁豆眼,道:“不错!”段誉道:“这八个字能不能改?”南海鳄神怒道:“老子的规矩定了下来,自然不能改。”段誉道:“一个字都不能改?”南海鳄神道:“半个字也不能改。”段誉道:“倘若改了,那是什么?”南海鳄神怒道:“那是乌龟儿子王八蛋!”
段誉道:“很好,很好!你没有打木姑娘,木姑娘却放箭射你,这并不是‘还手’,这叫做先下手为强。倘若你出手打她,她重伤之下,决计没有招架还手之力。因此她是有力偷袭,无力还手。你如杀她,那便是改了你的规矩,你如改了规矩,那便是乌龟儿子王八蛋。”他幼读儒经佛经,于文义中的些少差异,辨析甚精,什么“是不为也,非不能也”,什么“白马非马,坚石非石”,什么“有相无性,非常非断”,钻研得一清二楚,当此紧急关头,抓住了南海鳄神一句话,便跟他辩驳起来。
南海鳄神狂吼一声,抓住了他双臂,喝道:“你胆敢骂我是乌龟儿子王八蛋!”叉开五指,便要伸向他头颈。
段誉道:“你如改了规矩,便是乌龟儿子王八蛋。倘若规矩不改,便不是乌龟儿子王八蛋。你爱不爱做乌龟儿子王八蛋,全瞧你改不改规矩。”
木婉清见他生死系于一线,在这如此凶险的情境之下,仍是‘乌龟儿子王八蛋’的骂个不休,心想南海鳄神必定狂性大发,扭断了他脖子,心下一阵难过,眼泪夺眶而出,转过了头,不忍再看。
不料南海鳄神给他这几句话僵住了,心想我如扭断他的脖子,便是杀了一个无力还手之人,岂非成了乌龟儿子王八蛋?一对小眼瞪视着他,左手渐渐使劲。段誉的臂骨格格作响,几欲断折,痛得几欲晕去,大声道:“我无力还手,你快杀了我吧!”南海鳄神道:“我才不上你的当呢,你想叫我做乌龟儿子王八蛋,是不是?”说着提起他的身子,重重往地下摔落。段誉只跌得眼前一片昏黑,似乎五脏六腑都碎裂了。
南海鳄神喃喃的道:“我不上当!我不杀你这两个小鬼。”一伸手,抓住木婉清身上所披的绿斗篷,嘶的一响,扯将下来。木婉清惊呼一声,缩身向后。南海鳄神扬手挥出,那斗篷飞将起来,乘风飘起,宛似一张极大的荷叶,飘出山崖,落向澜沧江上,飘飘荡荡的向下游飞去。南海鳄神狞笑道:“你不取下面幕,老子再剥你的衣衫!”
木婉清向段誉招了招手,道:“你过来。”段誉一跛一拐的走到她身前,凄然摇头。木婉清转头向他,背脊向着南海鳄神,低声道:“你是世上第一个见到我容貌的男子!”缓缓拉开了面幕。
段誉登时全身一震,眼前所见,如新月清晕,如花树堆雪,一张脸秀丽绝俗,只是过于苍白,没半点血色,想是她长时面幕蒙脸之故,两片薄薄的嘴唇,也是血色极淡,段誉但觉她楚楚可怜,娇柔婉转,那里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
木婉清放下面幕,向南海鳄神道:“你要看我面貌,须得先问过我丈夫。”
南海鳄神奇道:“你已嫁了人么?你丈夫是谁?”
木婉清指着段誉道:“我曾立过毒誓,若有那一个男子见到了我脸,我如不杀他,便得嫁他。这人已见了我的容貌,我不愿杀他,只好嫁他。”
段誉大吃一惊,道:“这……这个……”
南海鳄神一呆,转过头来。段誉见他一双如蚕豆般的小眼向自己从上至下、又从下至上的细看,只给他瞧得心中发毛,背上发冷,只怕他狂怒之下,扑上来便扭断自己脖子。
忽听南海鳄神“啧啧啧”的赞美数声,脸现喜色,说道:“妙极,妙极!快快转过身来!”段誉不敢违抗,转过身来。南海鳄神又道:“妙极,妙极!你很像我,你很像我!”
不管他说什么话,都不及‘你很像我’这四字令段誉与木婉清如此诧异,二人均想:“这话莫名其妙之至,你武功高强,容貌丑陋,像你什么啊?何况还加上一个‘很’字?”
南海鳄神一跳,跃到了段誉身边,摸摸他后脑,捏捏他手脚,又在他腰眼里用力掀了几下,裂开了一张嘴,哈哈大笑,道:“你真像我,真的像我!”拉住了他手臂,道:“跟我去吧!”段誉摸不着半点头脑,问道:“你叫我去那里?”南海鳄神道:“跟着我去便是。快快叩头!求我收你为弟子。你一求,我立即答允。”
这一下当真大出段誉意料之外,嗫嚅道:“这个……这个……”
南海鳄神手舞足蹈,似乎拾到了天下最珍贵的宝贝一般,说道:“你手长足长,脑骨后凸,腰肋柔软,聪明机敏,年纪不大,又是男人,真是武学奇材。你瞧,我这后脑骨,不是跟你一般么?”说着转过身来。段誉摸摸自己后脑,果觉自己的后脑骨和他似乎生得相像,那料到他说“你很像我”,只不过是两人的一块脑骨相同。
南海鳄神笑吟吟的转身,说道:“咱们南海一派,向来有个规矩,每一代都是单传,只能收一个徒儿。我那死了的徒儿‘小煞神’孙三霸,后脑骨远没你生得好,他学不到我一成本事,死得很好,一干二净,免得我亲手杀他,以便收你这个徒儿。”
段誉不禁打了个寒噤,心想这人如此残忍毒辣,只见到有人资质较好,便要杀了自己徒儿,以便另换弟子,别说自己不愿学武,便是要学武功,也决计不肯拜这等人为师。但自己倘若拒绝,大祸便即临头,正当无计可施之际,南海鳄神忽然大喝:“你们鬼鬼祟祟的干什么?都给我滚过来!”
只见树丛之中钻出十几个人来,瑞婆婆、平婆婆、那使剑汉子都在其内。原来南海鳄神一上崖顶,段誉不能再掷石阻敌,这一干人便乘机攀了上来。
这些人伏在树丛之中,虽都屏息不动,却那里逃得过南海鳄神的耳朵?他乍得段誉这等良材美质,心中高兴,一时倒也不发脾气,笑嘻嘻的向瑞婆婆等横了一眼,喝道:“你们上来干什么?是来恭喜我老人家收了个好徒儿么?”
瑞婆婆向木婉清一指,说道:“我们是来捉拿这小贱人,给伙伴们报仇。”
南海鳄神怒道:“这小姑娘是我徒儿的老婆,谁敢拿她?他妈的,都给我滚开!”
众人面面相觑,均感诧异。
段誉大着胆子道:“我不能拜你为师。我早有了师父啦。”南海鳄神大怒,喝道:“你师父是谁?他的本领还大得过我么?”段誉道:“我师父的功夫,料想你半点也不会。这周易中的‘卦象’、‘系辞’,你懂么?这‘明夷’、‘未济’的道理,你倒说给我听听。”南海鳄神搔了搔头皮,什么‘卦象’、‘系辞’,什么‘明夷’、‘未济’,果然连听也没听见过,可不知是什么神奇武功。
段誉见他大有为难之色,又道:“看来这些高深的本事你都是不会的了。因此老英雄的一番好意,我只有心领了,下次我请师父来跟你较量较量,且看谁的本事大。倘若你胜过了我师父,我再拜你为师不迟。”
南海鳄神怒道:“你师父是谁?我还怕了他不成?什么时候比武?”
段誉原是一时缓兵之计,没料到他竟会真的订约比武,正踌躇间,忽听得远处伟来一阵尖锐悠长的铁哨声,越过数个山峰,破空而至。这哨声良久不约,吹哨者胸中气息竟似无穷无尽、永远不需换气一般。崖上众人初听之时,也不过觉得哨声凄厉,刺人耳鼓,但越听越是惊异,相顾差愕。
南海鳄神拍了拍自己后脑,叫道:“老大在叫我,我没空跟你多说。你师父什么时候跟我比武?在什么地方?快说,快说!”
段誉吞吞吐吐的道:“这个……我可不便代我师父订什么约会。你一走,这些人便将我们二人杀了,我怎能……怎样能去告知我师父?”说着向瑞婆婆等人一指。
南海鳄神头也不回,左手反手伸出,已抓住那使剑汉子的胸口,身向左侧,右手五根手指掀住他头盖,左手右转,吉手左转,双手交叉一扭,喀喇一声,将那汉子的脖子扭断了。那人脸朝背心,一颗脑袋软软垂将下来。他右手已将长剑拔出了一半,出手也算极快,但剑未出鞘,便已身死。
这汉子先前与木婉清相斗,身子矫捷,曾挥剑击落她近身而发的毒箭,但在南海鳄神这犹似电闪的一扭之下,竟无半点施展余地,旁观众人无不吓得呆了。南海鳄神随手一抖,将他尸身掷过在一旁。瑞婆婆手下三名大汉齐声虎吼,扑将上来。南海鳄神右足连踢三脚。三名大汉高高飞起,都摔入谷中了。惨呼声从谷中传将上来。群山回响,段誉只听得全身寒毛直竖。瑞婆婆等无不吓得倒退。南海鳄神笑道:“喀喇一响,扭断了脖子,好玩,好玩。老子扭一个脖子不够,还要扭第二个。那一个逃得慢的,老子便扭断他的脖子。”
瑞婆婆、平婆婆等吓得魂飞魄散,飞快的奔到崖边,纷纷攀援而下。
南海鳄神连声怪笑,向段誉道:“你师父有这本事吗?你拜我为师,我即刻教你这门本事。你老婆武功不错,她如不听你话,你喀喇一下,就扭断了她的脖子……”
突然间铁哨声又作,这次却是叽叽、叽叽的声音短促,但仍是连续不绝。南海鳄神叫道:“来啦,来啦!你奶奶的,催得这么紧。”向段誉道:“你乖乖的等在这里,别走开。”急步奔出,往崖下纵身跳了下去。
段誉又惊又喜:“他这一跳下去,可不是死了么?”奔到崖边看时,只见他正一纵一跃的往崖下直落,一坠数丈,便伸手在崖边一按,身子跃起,又坠数丈,过不多时,已在谷口的白云中隐没。
段誉伸了伸舌头,回到木婉清身边,笑道:“幸亏姑娘有急智,将这大恶人骗倒了。”木婉清道:“什么骗倒了?”段誉道:“这个……姑娘说第一个见到你面貌的男子,你便得……便得……”
木婉清道:“谁骗人了?我立过毒誓,怎能不算?从今而后,你便是我的丈夫了。不过我不许你拜这恶人为师,学了他的本事来扭我脖子。”
段誉一呆,说道:“这是危急中骗骗那恶人的,如何当得真?我怎能做姑娘的……姑娘的……那个丈夫?”木婉清扶着岩壁,颤巍巍的站起身来,说道:“什么?你不要我么?你嫌弃我,是不是?”段誉见她恼怒之极,忙道:“姑娘身子要紧,这一时戏言,如何放在心上?”木婉清跨前一步,拍的一声,重重打了他一个耳光,但腿上一软,站立不住,一交摔在他怀中。段誉忙伸手搂住。
木婉清给他抱住了,想起他是自己丈夫,不禁全身一热,怒气便消了,说道:“快放开我。”
段誉扶着木婉清坐倒,让她仍是靠在岩壁之上,心想:“她性子本已乖张古怪,重伤之后,只怕更是胡里胡涂。眼下只有顺着她些,她说什么,我便答应什么。这‘困’卦中不是说‘有言不信’吗?既然遇‘困’,也只好‘有言不信’了。否则的话,我既做大恶人的徒弟,又做这恶姑娘的丈夫,我段誉岂不也成了小恶人了?”想到此处,不禁暗暗好笑,便柔声慰道:“你别生气,我来找些什么吃的。”
木婉清道:“这高崖光秃秃的,有什么可吃的?好在那些人都给吓走了。待我歇一歇,养足力气,背你下山。”段誉连连摇手,说道:“这个……这个……这万万不可,你路也走不动,怎么还能背我?”
木婉清道:“你宁可自己性命不要,也不肯负我。郎君,我木婉清虽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女子,却也愿为自己丈夫舍了性命。”这几句话说来甚是坚决。
段誉道:“多谢你啦,你养养神再说。以后你不要再戴面幕了,好不好?”木婉清道:“你叫我不戴,我便不戴。”说着拉下了面幕。
段誉见到她清丽的容光,又是一呆,突然之间,腹中一阵剧烈日的疼痛,不由得“啊哟”一声,叫了出来。这阵疼痛便如一把小刀在肚腹中不住绞动,将他肠子一寸寸的割断。段誉双手按住肚子,额头汗珠便如黄豆般一粒粒渗出来。
木婉清惊道:“你……你怎么啦?”段誉呻吟道:“这……这断肠散……断肠散……”木婉清道:“啊哟,你没服解药吗?”段誉道:“我服过了。”木婉清道:“只怕份量不够。”从他怀中取出瓷瓶,倒些解药给他服下,但见他仍是痛得死去活来,拉着他坐在自己身旁,安慰道:“现下好些了么?”段誉只痛得眼前一片昏黑,呻吟道:“越来越痛……越痛了。这解药只怕是假……假的。”
木婉清怒道:“这司空玄使假药害人,待会咱们去把神农帮杀个干干净净。”段誉道:“咱们……咱们给他的也是……也是假药。司空玄以直报怨,倒也……倒也怪他不得。”
木婉清怒道:“什么怪他不得?咱们给他假药不打紧,他怎么能给咱们假药?”用袖子给他抹了抹汗,见他脸色惨白,不由得一阵心酸,垂下泪来,呜咽道:“你……你不能就此死了!”将右颊凑过去贴住他左颊,颤声道:“郎……郎君,你可别死!”
段誉的上身给她搂着,他一生之中,从未如此亲近过一个青年女子,脸上贴的是嫩颊柔腻,耳中听到的是“郎君、郎君”的娇呼,鼻中闻到的是她身上的幽香细细,如何不令他神魂飘荡?便在此时,腹中的疼痛恰好也渐渐止歇了。原来司空玄所给的并非假药,只是这断肠散实是霸道之极的毒药,此时发作之期渐近,虽然服了解药后毒性渐渐消除,腹中却难免一阵阵时歇时作的剧痛。这情形司空玄自然知晓,只是当时不敢明言,生怕惹恼了灵鹫宫的圣使。
木婉清听他不再呻吟,问道:“现下痛得好些了么?”段誉道:“好一些了。不过……不过……”木婉清道:“不过怎样?”段誉道:“如果你离开了我,只怕又要痛起来。”木婉清脸上一红,推开他的身子,嗔道:“原来你是假装的。”
段誉登时羞得满脸通红,无地自容,但腹中又是一阵剧痛,忍不住又呻吟起来。
木婉清握住了他手,说道:“郎君,如果你死了,我也不想活了。咱们俩同到阴曹地府,再结夫妻。”段誉不愿她为自己殉情,说道:“不,不!你得先替我报仇,然后每年来扫祭我的坟墓。我要你在我墓上扫祭三十年、四十年,我这才死得瞑目。”木婉清道:“你这人真怪,人死之后,还知道什么?我来扫墓,于你有什么好处?”
段誉道:“那你陪着我一起死了,我更加没有好处。喏,我跟你说,你这么美貌,如果年年来给我扫一次墓,我地下有知,瞧着你也开心。但如你陪着我一起死了,大家都变成了骷髅白骨,就没这么好看了。”
木婉清听他称赞自己,心下欢喜,但随即想到,今日刚将自己终身托付于他,他转眼却便要死去,不由得珠泪滚滚而下。
段誉伸手搂住了她纤腰,只觉触手温软,柔若无骨,心中又是一动,便低头往她唇上吻去。他生平第一次亲吻女子,不敢久吻,便即仰头向后,痴痴的瞧着她美丽的脸庞,吧道:“只可惜我命不久长,这样美丽的容貌,没多少时刻能见到了。”
木婉清给他一吻之后,一颗心怦怦乱跳,红晕生颊,娇羞无限,本来全无血色的脸上更增三分艳丽,说道:“你是世间第一个瞧见我面貌的男子,你死之后,我便划破脸面,再也不让第二个男子瞧见我的本来面目。”
段誉本想出言阻止,但不知如何,心中竟然感到一阵妒意,实不愿别的男子再看到她这等容光艳色,劝阻之言到了口边,竟然说不出来,却问道:“你当年为什么要立这样一个毒誓?这誓虽然古怪,倒也……倒也挺好!”
木婉清道:“你既是我夫郎,说了给你听那也无妨。我是个无父无母之人,一生出来便给人丢在荒山野地,幸蒙我师父救了去。她辛辛苦苦的将我养大,教我武艺。我师父说天下男子个个负心,假使见了我的容貌,定会千方百计的引诱我失足,因此从我十四岁上,便给我用面幕遮脸。我活了十八年,一直跟师父住在深山里,本来……”
段誉插口道:“嗯,你十八岁,小我一岁。”
木婉清点点头,续道:“今年春天,我们山里来了一个人,是师父的师妹‘俏药叉’甘宝宝派他送信来的……”段誉又插口道:“‘俏药叉’甘宝宝?那不是钟灵的妈妈?”木婉清道:“是啊,她是我师叔。”突然脸一沉,道:“我不许你老是记着钟灵这小鬼。你是我丈夫,就只能想着我一个。”段誉伸伸舌头,做个鬼脸。
木婉清怒道:“你不听吗?我是你的妻子,也就只想着你一个,别的男子,我都当他们是猪、是狗、是畜生。”段誉微笑道:“我可不能。”木婉清伸手欲打,厉声问道:“为什么?”段誉笑道:“我的妈妈,还有你的师父,那都不是‘别的女子’吗?我怎能当她们都是畜生?”木婉清愕然,终于点了点头,说道:“但你不能老是想着钟灵那小鬼。”段誉道:“我没有老是想着她。你提到钟夫人,我才想到钟灵。你师父的信里说什么啊?”
木婉清道:“我不知道。师父看了那信,十分生气,将那信撕得粉碎,对送信的人说:‘我都知道了,你回去吧。’那人去后,师父哭了好几天,饭也不吃,我劝她别烦恼,她只不理,也不肯说什么原因,只说有两个女人对她不起。我说:‘师父,你不用生气。这两个坏女人这样害苦你,咱们就去杀了。’师父说:‘对!’于是我师徒俩就下山来,要去杀这两个坏女人。师父说,这些年来她一直不知,原来是这两个坏女人害得她这般伤心,幸亏甘宝宝跟她说了,又告知她这两个女人的所在。”
段誉心道:“钟夫人好似天真烂漫、娇娇滴滴的,却原来这般工于心计。这可是借刀杀人啊。她自己恨这两个女子,却要你师父去杀了她们。”
木婉清续道:“我们下山之时,师父命我立下毒誓,倘若有人见到了我的脸,我若不杀他,便须嫁他。那人要是不肯娶我为妻,或者娶我后又将我遗弃,那么我务须亲手杀了这负心薄幸之人。我如不遵此言,师父一经得知,便立即自刎。我师父说得出,做得到,可不是随口吓我。”
段誉暗暗心惊,寻思:“天下任何毒誓,总说若不如此,自己便如何身遭恶报。她师父却以自刎作为要胁,这誓确是万万违背不得。”
木婉清又道:“我师父便似是我父母一般,待我恩重如山,我如何能不听她的吩咐?何况她这番嘱咐,全是为了我好。当时我毫不思索,便跪下立誓。我师徒下得山来,便先到苏州去杀那姓王的坏女人。可是她住的地方十分古怪,岔来岔去的都是河滨港湾,我跟师父杀了那姓王坏女人的好些手下,却始终见不到她本人。后来我师父说,咱二人分头去找,一个月后倘若会合不到,便分头到大理来,因为另一个坏女人住在大理。那知这姓王坏女人手下有不少武功了得的男女奴才,瑞婆婆和平婆婆这两个老家伙,便是这群奴才的头脑。我寡不敌众,边打边逃的便来到大理,找到了甘师叔。她叫我在她万劫谷外的庄子里住,说等我师父到来,再一起去杀大理那个坏女人。不料我师父没来,瑞婆婆这群奴才却先到了。以后的事,你就都知道了。”
她说得有些倦了,闭目养神片刻,又道:“我初时只道你便如师父所说,也像天下所有的男子一般,都是无情无义之辈。那知你借了我黑玫瑰去后,居然赶着回来向我报讯,这就不容易了。这群奴才围攻我,你不会武功,好心护着我。我……我又不是没良心之人,心中自然感激。”段誉心道:“你将我拖在马后,浸入溪水,动不动就打我耳光,原来是心中感激。对啦!倘若不是心中感激,早就一箭射死我了。”
木婉清又道:“你给我治伤,见到了我背心,我又见到了你的光屁股。我早在想,不嫁你只怕不行了。后来这南海鳄神苦苦相逼,我只好让你看我的容貌。”说到这里,转头向段誉凝视,妙目中露出脉脉柔情。
段誉心中一动:“难道,难道她真的对我生情了么?”说道:“你见到我光……光什么的,不用放在心上。刚才为事势所迫,你出于无奈,那也不用非遵守这毒誓不可。”
木婉清大怒,厉声道:“我发过的誓,怎能更改?你的光屁股挺好看么?丑也丑死了。你如不愿娶我,乘早明言,我便一箭将你射死,以免我违背誓言。”
段誉欲待辩解,突然间腹中剧痛又生,他双手按住了肚子,大声呻吟。木婉清道:“快说,你肯不肯娶我为妻?”段誉道:“我……我肚子……肚子好痛啊!”木婉清道:“你到底愿不愿做我丈夫?”段誉心想反正这么痛将下去,总是活不久长了,何必在身死之前又伤她的心,令她终身遗恨?便点头道:“我……我愿娶你为妻。”
木婉清手指本已扣住袖中发射毒箭的机括,听他这么说,登时欢喜无限,一张俏脸如春花初绽,手离机括,笑吟吟诗的搂住了他,说道:“好郎君,我跟你揉揉肚子。”段誉道:“不,不!咱俩还没成婚!男女……男女授受不亲……这个……这个使不得。”木婉清道:“呸,怎地刚才又亲我了?”段誉道:“我见你生得太美,实在忍不住,可对不住了。”木婉清笑道:“也不用说对不住,你亲我,我也很欢喜呢。”段誉心道:“她天真无邪,才是真的,钟夫人可是假的。钟灵年纪小,也是真的。”
木婉清道:“是了!你饿得太久,痛起来加倍厉害些。我去割些这家伙的肉给你吃。”说着扶住石壁站起,要去割那给南海鳄神扭断了脖子的使剑汉子尸体上的肉。
段誉大吃一惊,登时忘了腹中疼痛,大声道:“人肉吃不得的,我宁死也不吃。”木婉清奇道:“为什么不能吃?我跟师父在山里之时,老虎肉也吃,豹子肉也吃,依你说都吃不得么?”段誉道:“老虎豹子自然能吃,人肉却吃不得!”木婉清道:“人肉有毒么?我倒不知道。”段誉道:“不是有毒。你是人,我是人,这汉子也是人。人肉不能吃的。”木婉清道:“为什么?我见豺狼饿了,就吃另外的豺狼。”段誉叹道:“是啊,倘若人也吃人,那不是跟豺狼一样了吗?”
木婉清自幼只跟师父在一起,从未和第三人相处,她师父性情怪僻,向来不跟她说起世事,是以她于世间的道德规矩、礼义律法,什么都不知道,这时听段誉说“人不能吃人”,只是将信将疑,睁大一双俏眼,颇感诧异。
段誉道:“你胡乱杀人,也是不对的。子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不想给人杀了,也就不该杀人。别人有了危难苦楚,该当出手帮助,才是做人的道理。”
木婉清道:“那么我逢到危难苦楚,别人也来帮我么?为什么我遇见的人,除了师父和你之外,个个都是想杀我、害我、欺侮我,从来不好好待我?老虎豹子要咬我、吃我,我便将它杀了。那些人要害我、杀我,我自然也将他们杀了。那有什么不同?”
这几句话只问得段誉哑口无言,只得道:“原来世间的事情,你一点儿也不懂。”木婉清道:“你不会武功,却来理武林中的事,我看世间的事情,你也懂不了多少。”段誉点点头苦笑,道:“这话倒也有理。”
木婉清哼了一声,说道:“什么‘这话倒也有理’?你还没拜师父,倒已学会了师父的话。”段誉笑道:“南海鳄神还明白有理无理,那也就没算恶得到家……”
忽听得木婉清“啊”的一声惊呼,扑入段誉怀中,叫道:“他……他又来了……”段誉转过头来,只见崖边黄影一幌,南海鳄神跃了上来。
他见到段誉,裂嘴笑道:“你还没磕头拜师,我放心不下,生怕给那一个不要脸的家伙抢先收了去做徒儿。老大说,天下什么都是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好东西拿到了手才是你的,给人家抢去之后,再要抢回来就不容易了。老大的话总是不错的,我打他不过,就得听他的话。喂,小子,快磕头拜师吧。”
段誉心想此人要强好胜,爱戴高帽,但输给老大却是直言不讳,眼见他左眼肿起乌青,嘴角边也裂了一大块,定是给那个老大打的,世上居然还有武功胜于他的,倒也奇了,拜师是决计不拜的,只有跟他东拉西扯,说道:“刚才老大吹哨子叫你去,跟你打了一架?”南海鳄神道:“是啊。”段誉道:“你一定打赢了,老大给你打得落荒而逃,是不是?”
南海鳄神摇头道:“不是,不是!他武功还是比我强得多。多年不见,我只道这次就算仍然打他不过,抢不到‘四大恶人’中的老大,至少也能跟他斗上一二百回合,那知道三拳两脚,就给他打得躺在地下爬不起来。老大仍是他做,我做老二便了。不过我倒也在他胯上重重踢了一脚。他说:‘岳老三,你武功很有长进了啊。’老大赞我武功很有长进,老大的话总是不错的。”
段誉道:“你是岳老二,不是岳老三。”南海鳄神脸有惭色,道:“多年不见,老大随口乱叫,他忘记了。”段誉道:“老大的话总是不错的。不会叫错了你排行吧?”
不料这句话正踏中了南海鳄神的痛脚,他大吼一声,怒道:“我是老二,不是老三。你快跪在地下,苦苦求我收你为徒,我假装不肯,你便求之再三,大磕其头,我才假装勉强答允,其实心中却十分欢喜。这是我南海派的规矩,以后你收徒儿,也该这样,不可忘了。”段誉道:“这规矩能不能改?”南海鳄神道:“当然不能。”段誉道:“倘若改了,你便又是乌龟儿子王八蛋了?”南海鳄神道:“正是。”
段誉道:“这规矩倒是挺好,果然万万不能改,一改便是乌龟儿子王八蛋了。”南海鳄神道:“很好,快跪下求我吧。”
段誉摇头道:“我不跪在地下大磕其头,也不苦苦求你收我为徒。”
南海鳄神怒极,一张脸又转成焦黄,裂开了阔嘴,露出满口利齿,便如要扑上来咬人一般,叫道:“你不磕头求我?”段誉道:“不磕头,不求你。”南海鳄神踏上一步,喝道:“我扭断你的脖子!”段誉道:“你扭好了,我无力还手!”南海鳄神左手一探,抓住他胸膛,右手已掀住他头盖,段誉道:“我无力还手,你杀了我,你便是什么?”南海鳄神道:“我便是乌龟儿子王八蛋。”段誉道:“不错。”
南海鳄神无法可施,心想:“我既不能杀他,他又不肯求我,这就难了。”一瞥眼,见木婉清满脸关切的神色,灵机一动,猛地纵身过去,抓住她后领,将她身子高高提起,反身几下跳跃,已到了崖边,左足翘起,右足使招‘金鸡独立’势,在那千仞壁立的高崖上摇摇幌幌,便似要和木婉清一齐摔将下去。
段誉不知他是在卖弄武功,生怕伤害了木婉清性命,惊叫:“小心,快过来!你……你快放手!”
南海鳄神狞笑道:“小子!你很像我,我非收你做徒儿不可。我要到那边山头上去等几个人……”说着向远处一座高峰一指,续道:“没功夫在这里跟你干耗。你快来求我收为徒儿,我便饶了你老婆的性命,否则的话,哼哼!契里格拉,刻!”双手作个扭断木婉清头颈的手势,突然一个转身,向下跃落,右掌贴住山壁,带着木婉清便溜了下去。
段誉大叫:“喂,喂,小心!”奔到崖边,只见他已提着木婉清溜了十余丈。段誉颓然坐倒,腹中又大痛起来。
木婉清被南海鳄神抓住背心,在高崖上向下溜去,只见他左掌贴住崖壁,每当下溜之势过快,两人的身子便会微微一顿,想是他以掌力阻住下溜。此时木婉清别说无力反抗,纵是有力,也决不敢身在半空而稍有挣扎。到得后来,她索性闭上了眼,过了一会,身子突然向上一弹,已然着地。南海鳄神丝毫没有耽搁,着地即行。他是中等个子,木婉清在女子之中算是长挑身材,两人倘若并肩而立,差不多齐头,但南海鳄神抬臂将她提起,如举婴儿,竟似丝毫不费力气。
他在乱石嶙峋、水气蒙蒙的谷底纵跃向前,片刻间便已穿过谷底,到了山谷彼端。大声说道:“你是我徒儿的老婆,暂且不来难为于你。这小子若不来拜我为师,嘿嘿,那时他不是我徒儿,你也不是我徒儿的老婆了。南海鳄神见了美貌的娘儿们,向来先奸后杀,那是决不客气的。”
木婉清不自禁的打了一个寒战,说道:“我丈夫不会武功,在那高崖顶上如何下来?他念我心切,势必舍命前来拜你为师,一个失足,便跌得粉身碎骨,那时你便没徒儿了。这般像得你十足的人才,你一生一世再也找不到了。”
南海鳄神点头道:“这话倒也有理。我没想到这小子不会下山。”突然间长啸一声。
过不多时,山坡边转出两名黄袍汉子来,躬身向南海鳄神行礼。南海鳄神大声道:“到那边高崖顶上,瞧着那小子。他如肯来拜我为师,立刻背他来见我。他要是不肯,就跟他耗着,可别伤了他。那是老子拣定了的徒儿,千万不可让他拜别人为师。”那两名汉子应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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