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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拒盟

刚出洞口,突然间头顶黑影晃动,似有甚么东西落下,令狐冲和盈盈同时纵起闪避,岂知一张极大的渔网竟兜头将两人罩住。两人大吃一惊,忙拔剑去割渔网,割了几下,竟然纹丝不动。便在此时,又有一张渔网从高处撒下,罩在二人身上。山洞顶上跃下一人,手握绳索,用力拉扯,收紧渔网。令狐冲脱口叫道:“师父!”原来那人却是岳不群。岳不群将渔网越收越紧。令狐冲和盈盈便如两条大鱼一般,给裹缠在网里,初时尚能挣扎,到后来已动弹不得。盈盈惊惶之下,不知如何是好,一瞥眼间,忽见令狐冲脸带微笑,神情甚是得意,心想:“莫非他有脱身之法?”岳不群狞笑道:“小贼,你得意洋洋的从洞中出来,可没料到大祸临头罢?”令狐冲道:“那也没甚么大祸临头。一个人总要死的,和我爱妻死在一起,那就开心得很了。”盈盈这才明白,原来他脸露喜容,是为了可和自己同死,惊惶之意顿消,感到了一阵甜蜜喜慰。令狐冲道:“你只能便这样杀死我二人,可不能将我夫妻分开,一一杀死。”岳不群怒道:“小贼,死在眼前,还在说嘴!”将绳索又在他二人身上绕了几转,捆得紧紧地。
  令狐冲道:“你这张渔网,是从老头子那里拿来的罢。你待我当真不错,明知我二人不愿分开,便用绳索缚得我夫妻如此紧法。你从小将我养大,明白我的心意,这世上的知己,也只有你岳先生一人了。”他嘴里尽说俏皮话,只盼拖延时刻,看有甚么方法能够脱险,又盼风清扬突然现身相救。岳不群冷笑道:“小贼,从小便爱胡说八道,这贼性儿至今不改。我先割了你的舌头,免得你死后再进拔舌地狱。”左足飞起,在令狐冲腰眼中踢了一脚,登时点了他的哑穴,令他做声不得,说道:“任大小姐,你要我先杀他呢,还是先杀你?”盈盈道:“那又有甚么分别?我身边三尸脑神丹的解药,可只有三颗。”岳不群登时脸上变色。他自被盈盈逼着吞服“三尸脑神丹”后,日思夜想,只是如何取得解药。他候准了良机,在他二人甫脱险境、欣然出洞、最不提防之际突撒金丝渔网,将他们罩住。本来打的主意,是将令狐冲和盈盈先行杀死,再到她身上搜寻解药,此刻听她说身上只有三颗解药,那么将他二人杀死后,自己也只能活三年,而且三年之后尸虫入脑,狂性大发,死得苦不堪言,此事倒是煞费思量。他虽养气功夫极好,却也忍不住双手微微颤动,说道:“好,那么咱们做一个交易。你将制炼解药之法跟我说了,我便饶你二人不死。”盈盈一笑,淡淡的道:“小女子虽然年轻识浅,却也知道君子剑岳先生的为人。阁下如果言而有信,也不会叫作君子剑了。”岳不群道:“你跟着令狐冲没得到甚么好处,就学会了贫嘴贫舌。那制炼解药之方,你是决计不肯说的了?”盈盈道:“自然不说。三年之后,我和冲郎在鬼门关前恭候大驾,只是那时阁下五官不全,面目全非,也不知是否能认得你。”岳不群背上登时感到一阵凉意,明白她所谓“五官不全,面目全非”,是指自己毒发之时,若非全身腐烂,便是自己将脸孔抓得稀烂,思之当真不寒而栗,怒道:“我就算面目全非,那也是你早我三年。我也不杀你,只是割去你的耳朵鼻子,在你雪白的脸蛋上划他十七八道剑痕,且看你那多情多义的冲郎,是不是还爱你这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丑八怪。”刷的一声,抽出了长剑。盈盈“啊”的一声,惊叫了出来。她死倒不怕,但若给岳不群毁得面目犹似鬼怪一般,让令狐冲瞧在眼里,虽死犹有余恨。令狐冲给点了哑穴,手足尚能动弹,明白盈盈的心意,以手肘碰了碰她,随即伸起右手两根手指,往自己眼中插去。盈盈又是“啊”的一声,急叫:“冲哥,不可!”岳不群并非真的就此要毁盈盈的容貌,只不过以此相胁,逼她吐露解药的药方,令狐冲倘若自坏双目,这一步最厉害的棋子也无效了。他出手迅疾无比,左臂一探,隔着渔网便抓住了令狐冲的右腕,喝道:“住手!”
  两人肌肤一触,岳不群便觉自己身上的内力向外直泻,叫声“啊哟!”忙欲挣脱,但自己手掌却似和令狐冲手腕粘住了一般。令狐冲一翻手,抓住了他手掌,岳不群的内力更源源不绝的汹涌而出。岳不群大惊,右手挥剑往他身上斩去。令狐冲手一抖,拖过他的身子,这一剑便斩在地下。岳不群内力疾泻,第二剑待欲再砍,已然疲软无力,几乎连手臂也抬不起来。他勉力举剑,将剑尖对准令狐冲的眉心,手臂和长剑不断颤抖,慢慢插将下来。
  盈盈大惊,想伸指去弹岳不群的长剑,但双臂都压在令狐冲身下,渔网又缠得极紧,出力挣扎,始终抽不出手来。令狐冲左手给盈盈压住了,也是移动不得,眼见剑尖慢慢刺落,忽想:“我以慢剑之法杀左冷禅,伤林平之,此刻师父也以此法杀我,报应好快。”岳不群只觉内力飞快消逝,而剑尖和令狐冲眉心相去也只数寸,又是欢喜,又是焦急。
  忽然身后一个少女的声音尖声叫道:“你……你干甚么?快撤剑!”脚步声起,一人奔近。岳不群眼见剑尖只须再沉数寸,便能杀了令狐冲,此时自己生死也是系于一线,如何肯即罢手?拚着余力,使劲一沉,剑尖已触到令狐冲眉心,便在此时,后心一凉,一柄长剑自他背后直刺至前胸。那少女叫道:“令狐大哥,你没事罢?”正是仪琳。令狐冲胸口气血翻涌,答不出话来。盈盈道:“小师妹,令狐大哥没事。”仪琳喜道:“那才好了!”怔了一怔,惊道:“是岳先生!我……我杀了他!”盈盈道:“不错。恭喜你报了杀师之仇。请你解开渔网,放我们出来。”
  仪琳道:“是,是!”眼见岳不群俯伏在地,剑伤处鲜血惨出,吓得全身都软了,颤声道:“是……是我杀了他?”抓起绳索想解,双手只是发抖,使不出力,说甚么也解不开。忽听得左首有人叫道:“小尼姑,你杀害尊长,今日教你难逃公道!”一名黄衫老者仗剑奔来,却是劳德诺。令狐冲叫声:“啊哟!”盈盈叫道:“小师妹,快拔剑抵挡。”仪琳一呆之下,从岳不群身上拔出长剑。劳德诺刷刷刷三剑快攻,仪琳挡了三剑,第三剑从她左肩掠过,划了一道口子。劳德诺剑招越使越快,有几招依稀便是辟邪剑法,只是没学得到家,仅略具其形,出剑之迅疾,和林平之也相差甚远。本来劳德诺经验老到,剑法兼具嵩山、华山两派之长,新近又学了些辟邪剑法,仪琳原不是他的对手。好在仪和、仪清等盼她接任恒山掌门,这些日子来督导她勤练令狐冲所传的恒山派剑法绝招,武功颇有进境,而劳德诺的辟邪剑法乍学未精,偏生急欲试招,夹在嵩山、华山两派的剑法中使将出来,反而驳杂不纯,使得原来的剑法打了个折扣。仪琳初上手时见敌人剑法极快,心下惊慌,第三剑上便伤了左肩,但想自己要是败了,令狐冲和盈盈未脱险境,势必立时遭难,心想他要杀令狐大哥,不如先将我杀了,既抱必死之念,出招时便奋不顾身。劳德诺遇上她这等拚命的打法,一时倒也难以取胜,口中乱骂:“小尼姑,你他妈的好狠!”盈盈见仪琳一鼓作气,勉力支持,斗得久了,势必落败,当下滚动身子,抽出左手,解开了令狐冲的穴道,伸手入怀,摸出短剑。令狐冲叫道:“劳德诺,你背后是甚么东西?”劳德诺经验老到,自不会凭令狐冲这么一喝,便转头去看,以致给敌人以可乘之机。他对令狐冲的呼喝置之不理,加紧进击。盈盈握着短剑,想要从渔网孔中掷出,但仪琳和劳德诺近身而搏,倘若准头稍偏,说不定便掷中了她,一时踌躇不发。忽听得仪琳“啊”的一声叫,左肩又中了一剑。第一次受伤甚轻,这一剑却深入数寸,青草地下登时溅上鲜血。令狐冲叫道:“猴子,猴子,啊,这是六师弟的猴子。乖猴儿,快扑上去咬他,这是害死你主人的恶贼。”劳德诺为了盗取岳不群的《紫霞神功》秘笈,杀死华山派六弟子陆大有。陆大有平时常带着一只小猴儿,放在肩头,身死之后,这只猴儿也就不知去向。此刻他突然听到令狐冲呼喝,不由得心中发毛:“这畜生倘若扑上来咬我,倒是碍手碍脚。”侧身反手一剑,向身后砍去,却哪里有甚么猴子了?便在这时,盈盈短剑脱手,呼的一声,射向他后颈。劳德诺一伏身,短剑从他头顶飞过,突觉左脚足踝上一紧,已被一根绳索缠住,绳索向后忽拉,登时身不由主的扑倒。原来令狐冲眼见劳德诺伏低避剑,正是良机,来不及解开渔网,便将渔网上的长绳甩了出去,缠住他左足,将他拉倒。令狐冲和盈盈齐叫:“快杀,快杀!”
  仪琳挥剑往劳德诺头顶砍落。但她既慈心,又胆小,初时杀岳不群,只是为了要救令狐冲,情急之下,挥剑直刺,浑没想到要杀人,此刻长剑将要砍到劳德诺头上,心中一软,剑锋略偏,擦的一声响,砍在他的右肩上。劳德诺琵琶骨立被砍断,长剑脱手,他生怕仪琳第二剑又再砍落,忍痛跳起,挣脱渔网绳索,飞也似的向崖下逃去。
  突然山崖边冲上二人,当先一个女子喝道:“喂,刚才是你骂我女儿吗?”正是仪琳之母、在悬空寺中假装聋哑的那个婆婆。劳德诺飞腿向她踢去。那婆婆侧身避过,拍的一声,重重打了他一记耳光,喝道:“你骂‘你他妈的好狠’,她的妈妈就是我,你敢骂我?”令狐冲叫道:“截住他,截住他!别让他走了!”那婆婆伸掌本欲往劳德诺头上击落,听得令狐冲这么呼喝,叫道:“天杀的小鬼,我偏要放他走!”侧身一让,在劳德诺屁股上踢了一脚。劳德诺如得大赦,直冲下山。
  那婆婆身后跟着一人,正是不戒和尚,他笑嘻嘻的走近,说道:“甚么地方不好玩,怎地钻进渔网里来玩啦?”仪琳道:“爹,快解开渔网,放了令狐大哥和任大小姐。”那婆婆沉着脸道:“这小贼的帐还没跟他算,不许放!”
  令狐冲哈哈大笑,叫道:“夫妻上了床,媒人丢过墙。你们俩夫妻团圆,怎不谢谢我这个大媒?”那婆婆在他身上踢了一脚,骂道:“我谢你一脚!”令狐冲笑着叫道:“桃谷六仙,快救救我!”那婆婆最是忌惮桃谷六仙,一惊之下,回过头来。令狐冲从渔网孔中伸出手来,解开了绳索的死结,让盈盈钻了出来,自己待要出来,那婆婆喝道:“不许出来!”令狐冲笑道:“不出来就不出来。渔网之中,别有天地,大丈夫能屈能伸,屈则进网,伸则出网,何足道哉,我令狐冲……”正想胡说八道下去,一瞥眼间,见岳不群伏尸于地,脸上笑容登时消失,突然间热泪盈眶,跟着泪水便直泻下来。那婆婆兀自在发怒,骂道:“小贼!我不狠狠揍你一顿,难消心头之恨!”左掌一扬,便向令狐冲右颊击去。仪琳叫道:“妈,别……别……”令狐冲右手一抬,手中已多了一柄长剑,却是当他瞧着岳不群的尸身伤心出神之际,盈盈塞在他手中的。他长剑一指,刺向那婆婆的右肩要穴,逼得她退了一步。那婆婆更加生气,身形如风,掌劈拳击,肘撞腿扫,顷刻间连攻七八招。令狐冲身在渔网之中,长剑随意挥洒,每一剑都是指向那婆婆的要害,只是每当剑尖将要碰到她身子时,立即缩转。这“独孤九剑”施展开来,天下无敌,令狐冲若不容让,那婆婆早已死了七八次。又拆了数招,那婆婆自知自己武功和他差得太远,长叹一声,住手不攻,脸上神色极是难看。不戒和尚劝道:“娘子,大家是好朋友,何必生气?”那婆婆怒道:“要你多嘴干甚么?”一口气无处可出,便欲发泄在他身上。令狐冲抛下长剑,从渔网中钻了出来,笑道:“你要打我出气,我让你打便了!”那婆婆提起手掌,拍的一声,重重打了他一个耳光,令狐冲“哎唷”一声叫,竟不闪避。那婆婆怒道:“你干么不避?”令狐冲道:“我避不开,有甚么法子?”那婆婆呸的一声,心知他是瞧在仪琳份上,让了自己,左掌已然提起,却不再打下了。盈盈拉着仪琳的手,说道:“小师妹,幸得你及时赶到相救。你怎么来的?”仪琳道:“我和众位师姊,都给他(说着向岳不群的尸身一指)……他的手下人捉了来,我和三位师姊给关在一个山洞之中,刚才爹爹和妈妈救了我出来。爹爹、妈妈和我,还有不可不戒和那三位师姊,大家分头去救其余众位师姊。我走在崖下,听得上面有人说话,似是令狐大哥的声音,便赶上来瞧瞧。”盈盈道:“我和他各处找寻,一个也没有见到,却原来你们是给关在山洞中。”令狐冲道:“刚才那个黄袍老贼是个极大的坏人,给他逃走了,那可心有不甘。”拾起地下长剑,道:“咱们快追。”一行五人走下思过崖,行不多久,便见田伯光和七名恒山派弟子从山谷中攀援而上,其中有仪清在内。相会之下,各人甚是欣喜。令狐冲心想:“华山上的地形,天下只怕没几人能比我更熟的。我不知这山谷下另有山洞,田兄是外人,反而知道,这可奇了?”拉一拉田伯光的袖子,两人堕在众人之后。令狐冲道:“田兄,华山的幽谷之中另有秘洞,连我也不知道,你却找得到,令人好生佩服。”
  田伯光微微一笑,说道:“那也没甚么希奇。”令狐冲道:“啊,是了,原来你擒住了华山弟子,逼问而得。”田伯光道:“那倒不是。”令狐冲道:“然则你何以得知,倒要请教。”田伯光神色忸怩,微笑道:“这事说来不雅,不说也罢。”令狐冲更加好奇了,不闻不快,笑道:“你我都是江湖上的浮浪子弟,又有甚么雅了?快说出来听听。”田伯光道:“在下说了出来,令狐掌门请勿见责。”令狐冲笑道:“你救了恒山派的众位师姊师妹,多谢你还来不及,岂有见怪之理?”田伯光低声道:“不瞒你说,在下一向有个坏脾气,你是知道的了。自从太师父剃光了我头,给我取个法名叫作‘不可不戒’之后,那色戒自是不能再犯……”令狐冲想到不戒和尚惩戒他的古怪法子,不由脸露微笑。田伯光知道他心中在想甚么,脸上一红,续道:“但我从前学到的本事,却没忘记,不论相隔多远,只要有女子聚居之处,在下……在下便觉察得到。”令狐冲大奇,问道:“那是甚么法子?”田伯光道:“我也不知是甚么法子,好像能够闻到女人身上的气息,与男人不同。”
  令狐冲哈哈大笑,道:“据说有些高僧有天眼通、天耳通,田兄居然有‘天鼻通’。”田伯光道:“惭愧,惭愧!”令狐冲笑道:“田兄这本事,原是多做坏事,历练而得,想不到今日用来救我恒山派的弟子。”
  盈盈转过头来,想问甚么事好笑,见田伯光神色鬼鬼祟祟,料想不是好事,便即住口。
  田伯光突然停步,道:“这左近似乎又有恒山派弟子。”他用力嗅了几嗅,向山坡下的草丛走去,低头寻找,过了一会,一声欢呼,手指地下,叫道:“在这里了!”他所指处堆着十余块大石,每一块都有二三百斤重,当即搬开了一块。不戒和令狐冲过去相助,片刻间将十几块大石都搬开了,底下是块青石板。三人合力将石板掀起,露出一个洞来,里面躺着几个尼姑,果然都是恒山派弟子。仪清和仪敏忙跳下洞去,将同门扶了出来,扶出几人后,里面还有,每一个都已奄奄一息。众人忙将被囚的恒山弟子拉出,只见仪和、郑萼、秦绢等均在其内,这地洞中竟藏了三十余人,再过得一两天,非尽数死在其内不可。
  令狐冲想起师父下手如此狠毒,不禁为之寒心,赞田伯光道:“田兄,你这项本事当真非同小可,这些师姊妹们深藏地底,你竟嗅得出来,实在令人好生佩服。”田伯光道:“那也没甚么希奇,幸好其中有许多俗家的师伯、师叔……”令狐冲道:“师伯、师叔?啊,是了,你是仪琳小师妹的弟子。”田伯光道:“倘若被囚的都是出家的师叔伯们,我便查不出了。”令狐冲道:“原来俗家人和出家人也有分别。”田伯光道:“这个自然。俗家女子身上有脂粉香气。”令狐冲这才恍然。
  众人七手八脚的施救,仪清、仪琳等用帽子舀来山水,一一灌饮。幸好那山洞有缝隙可以通气,恒山众弟子又都练有内功,虽然已委顿不堪,尚不致有性命之忧。仪和等修为较深的,饮了些水后,神智便先恢复。
  令狐冲道:“咱们救出的还不到三股中的一股,田兄,请你大显神通,再去搜寻。”
  那婆婆横眼瞪视田伯光,甚是怀疑,问道:“这些人给关在这里,你怎知道?多半囚禁她们之时,你便在一旁,是不是?”田伯光忙道:“不是,不是!我一直随着太师父,没离开他老人家身边。”那婆婆脸一沉,喝道:“你一直随着他?”田伯光暗叫不妙,心想他老夫妇破镜重圆,一路上又哭又笑,又打骂,又亲热,都给自己暗暗听在耳里,这位太师娘老羞成怒,那可十分糟糕,忙道:“这大半年来,弟子一直随着太师父,直到十天之前,这才分手,好容易今日又在华山相聚。”那婆婆将信将疑,问道:“然则这些尼姑们给关在这地洞里,你又怎么知道?”田伯光道:“这个……这个……”一时找不到饰辞,甚感窘迫。便在这时,忽听得山腰间数十只号角同时呜呜响起,跟着鼓声蓬蓬,便如是到了千军万马一般。
  众人尽皆愕然。盈盈在令狐冲耳边低声道:“是我爹爹到了!”令狐冲“啊”了一声,想说:“原来是我岳父大人大驾光临。”但内心隐隐觉得不妥,那句话便没出口。皮鼓擂了一会,号角声又再响起。那婆婆道:“是官兵到来么?”
  突然间鼓声和号角声同时止歇,七八人齐声喝道:“日月神教文成武德、泽被苍生任教主驾到!”这七八人都是功力十分深厚的内家高手,齐声呼喝,山谷鸣响,群山之间,四周回声传至:“任教主驾到!任教主驾到!”威势慑人,不戒和尚等都为之变色。回音未息,便听得无数声音齐声叫道:“千秋万载,一统江湖!任教主中兴圣教,寿与天齐!”
  听这声音少说也有二三千人。四下里又是一片回声:“中兴圣教,寿与天齐!中兴圣教,寿与天齐!”过了一会,叫声止歇,四下里一片寂静,有人朗声说道:“日月神教文成武德、泽被苍生、任教主有令:五岳剑派掌门人暨门下诸弟子听者:大伙齐赴朝阳峰石楼相会。”他朗声连说了三遍,稍停片刻,又道:“十二堂正副香主,率领座下教众,清查诸峰诸谷,把守要道,不许闲杂人等胡乱行走。不奉号令者格杀不论!”登时便有二三十人齐声答应。
  令狐冲和盈盈对望了一眼,心下明白,那人号令清查诸峰诸谷,把守要道,是逼令五岳剑派诸人非去朝阳峰会见任教主不可。令狐冲心想:“他是盈盈之父,我不久便要和盈盈成婚,终须去见任教主一见。”当下向仪和等人道:“咱们同门师姊妹尚有多人未曾脱困,请这位田兄带路,尽快去救了出来。任教主是任小姐的父亲,想来也不致难为咱们。我和任小姐先去东峰,众位师姊会齐后,大伙到东峰相聚。”仪和、仪清、仪琳等答应了,随着田伯光去救人。
  那婆婆怒道:“他凭甚么在这里大呼小叫?我偏不去见他,瞧这姓任的如何将我格杀勿论。”令狐冲知她性子执拗,难以相劝,就算劝得她和任我行相会,言语中也多半会冲撞于他,反为不美,当下向不戒和尚夫妇行礼告别,与盈盈向东峰行去。令狐冲道:“华山最高的三座山峰是东峰、南峰、西峰,尤以东西两峰为高。东峰正名叫作朝阳峰,你爹爹选在此峰和五岳剑派群豪相会,当有令群豪齐来朝拜之意。你爹爹叫五岳剑派众人齐赴朝阳峰,难道诸派人众这会儿都在华山吗?”盈盈道:“五岳剑派之中,岳先生、左冷禅、莫大先生三位掌门人今天一日之中逝世,泰山派没听说有谁当了掌门人,五大剑派中其实只剩下你一位掌门人了。”令狐冲道:“五派菁英,除了恒山派外,其余大都已死在思过崖后洞之内,而恒山派众弟子又都困顿不堪,我怕……”盈盈道:“你怕我爹爹乘此机会,要将五岳剑派一网打尽?”
  令狐冲点点头,叹了口气,道:“其实不用他动手,五岳剑派也已没剩下多少人了。”
  盈盈也叹了口气,道:“岳先生诱骗五岳剑派好手,齐到华山来看石壁剑招,企图清除各派中武功高强之士,以便他稳做五岳派掌门人,别派无人能和他相争。这一招棋本来甚是高明,不料左冷禅得到了讯息,乘机邀集一批瞎子,想在黑洞中杀他。”令狐冲道:“你说左冷禅想杀的是我师父,不是我?”盈盈道:“他料不到你会来的。你剑术高明之极,早已超越石壁上所刻的招数,自不会到这洞里来观看剑招。咱们走进山洞,只是碰巧而已。”
  令狐冲道:“你说得是。其实左冷禅和我也没甚么仇怨。他双眼给我师父刺瞎,五岳派掌门之位又给他夺去,那才是切骨之恨。”盈盈道:“想来左冷禅事先一定安排了计策,要诱岳先生进洞,然后乘黑杀他,又不知如何,这计策给岳先生识破了,他反而守在洞口,撒渔网罩人。当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眼下左冷禅和你师父都已去世,这中间的原因,只怕无人得知了。”令狐冲凄然点了点头。盈盈道:“岳先生诱骗五岳剑派诸高手到来,此事很久以前便已下了伏笔。那日在嵩山比武夺帅,你小师妹施展泰山、衡山、嵩山、恒山各派的精妙剑招,四派高手,无不目睹,自是人人心痒难搔。只有恒山派的弟子们,你已将石壁上剑招相授,她们并不希罕。泰山、衡山、嵩山三派的门人弟子,当然到处打听,岳小姐这些剑招从何得来。岳先生暗中稍漏口风,约定日子,开放后洞石壁,这三派的好手,还不争先恐后的涌来么?”令狐冲道:“咱们学武之人,一听到何处可以学到高妙武功,就算甘冒生死大险,也是非来不可的,尤其是本派的高招,那更加是不见不休。因此像莫大师伯那样随随便便、与世无争的高人,却也会丧生洞中。”盈盈道:“岳先生料想你恒山派不会到来,是以另行安排,用迷药将众人蒙倒,一举擒上华山来。”令狐冲道:“我不明白师父为甚么这般大费手脚,把我门下这许多弟子擒上山来?路远迢迢,很容易出事。当时便将她们都在恒山上杀了,岂不干脆?”他顿了一顿,说道:“啊,我明白了,杀光了恒山派弟子,五岳派中便少了恒山一岳。师父要做五岳派掌门人,少了恒山派,他这五岳派掌门人非但美中不足,简直名不副实。”盈盈道:“这自是一个原因,但我猜想,另有一个更大的原因。”令狐冲道:“那是甚么?”盈盈道:“最好当然是能够擒到你,便可和我换一样东西。否则的话,将你门下这些弟子们尽数擒来,向你要挟。我不能袖手旁观,那样东西也只好给他换人。”令狐冲恍然,一拍大腿,道:“是了。我师父是要三尸脑神丹的解药。”
  盈盈道:“岳先生被逼吞食此药之后,自是日夜不安,急欲解毒。一日不解,一日难以安心。他知道只有从你身上打算,才能取得解药。”令狐冲道:“这个自然。我是你的心肝宝贝,也只有用我,才能向你换到解药。”盈盈啐了一口,道:“他用你来向我换药,我才不换呢。解药药材采集极难,制炼更是不易,那是无价之宝,岂能轻易给他。”令狐冲道:“常言道: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盈盈红晕满颊,低声道:“老鼠上天平,自称自赞,也不害羞。”说话之间,两人已走上一条极窄的山道。这山道笔直向上,甚是陡峭,两人已不能并肩而行。盈盈道:“你先走。”令狐冲道:“还是你先走,倘若摔下来,我便抱住你。”盈盈道:“不,你先走,还不许你回头瞧我一眼,婆婆说过的话,你非听不可。”说着笑了起来。令狐冲道:“好,我就先走。要是我摔下来,你可得抱住我。”盈盈忙道:“不行,不行!”生怕他假装失足,跟自己闹着玩,当下先上了山道。盈盈见他虽然说笑,却是神情郁郁,一笑之后,又现凄然之色,知他对岳不群之死甚难释然,一路上顺着他说些笑话,以解愁闷。转了几个弯,已到了玉女峰上,令狐冲指给她看,哪一处是玉女的洗脸盆,哪一处是玉女的梳妆台。盈盈情知这玉女峰定是他和岳灵珊当年常游之所,生怕更增他伤心,匆匆一瞥便即快步走过,也不细问。
  再下一个坡,便是上朝阳峰的小道。只见山岭上一处处都站满了哨岗,日月教的教众衣分七色,随着旗帜进退,秩序井然,较之昔日黑木崖上的布置,另有一番森严气象。令狐冲暗暗佩服:“任教主胸中果是大有学问。那日我率领数千人众攻打少林寺,弄得乱七八糟,一塌胡涂,哪及日月教这等如身使臂、如臂使指,数千人犹如一人?东方不败自也是一个十分了不起的人物,只是后来神智错乱,将教中大事都交了杨莲亭,黑木崖上便徒见肃杀,不见威势了。”日月教的教众见到盈盈,都恭恭敬敬的躬身行礼,对令狐冲也是极尽礼敬。旗号一级级的自峰下打到峰腰,再打到峰顶,报与任我行得知。令狐冲见那朝阳峰自山峰脚下起,直到峰顶,每一处险要之所都布满了教众,少说也有二千来人。这一次日月教倾巢而出,看来还招集了不少旁门左道之士,共襄大举。五岳剑派的众位掌门人就算一个也不死,五派的好手又都聚在华山,事先倘若未加周密部署,仓卒应战,只怕也是败多胜少,此刻人才凋零,更是绝不能与之相抗的了。眼见任我行这等声势,定是意欲不利于五岳剑派,反正事已至此,自己独木难支大厦,一切只好听天由命,行一步算一步。任我行真要杀尽五岳剑派,自己也不能苟安偷生,只好仗剑奋战,恒山派弟子一齐死在这朝阳峰上便了。
  他虽聪明伶俐,却无甚智谋,更不工心计,并无处大事、应剧变之才,眼见恒山全派尽已身入罗网,也想不出甚么保派脱身之计,一切顺其自然,听天由命。又想盈盈和任教主是骨肉之亲,她最多是两不相助,决不能帮着自己,出甚么计较来对付自己父亲。当下对朝阳峰上诸教众弓上弦、刀出鞘的局面,只是视若无睹,和盈盈说些不相干的笑话。盈盈却早已愁肠百结,她可不似令狐冲那般拿得起、放得下,一路上思前想后,苦无良策,寻思:“冲郎是个天不怕、地不怕之人,天塌下来,他也只当被盖。我总得帮他想个法子才好。”料想父亲率众大举而来,决无好事,局面如此险恶,也只有随机应变,且看有无两全其美的法子。两人缓缓上峰,一踏上峰顶,猛听得号角响起,咚咚咚放铳,跟着丝竹鼓乐之声大作,竟是盛大欢迎贵宾的安排。令狐冲低声道:“岳父大人迎接东床娇客回门来啦!”盈盈白了他一眼,心下甚是愁苦:“这人甚么都不放在心上,这当口还有心思说笑。”只听得一人纵声长笑,朗声说道:“大小姐,令狐兄弟,教主等候你们多时了。”一个身穿紫袍的瘦长老者迈步近前,满脸堆欢,握住了令狐冲的双手,正是向问天。令狐冲和他相见,也是十分欢喜,说道:“向大哥,你好,我常常念着你。”向问天笑道:“我在黑木崖上,不断听到你威震武林的好消息,为你干杯遥祝,少说也已喝了十大坛酒。快去参见教主。”携着他手,向石楼行去。
  那石楼是在东峰之上,巨石高耸,天然生成一座高楼一般,石楼之东便是朝阳峰绝顶的仙人掌。那仙人掌是五根擎天而起的大石柱,中指最高。只见指顶放着一张太师椅,一人端坐椅中,正是任我行。
  盈盈走到仙人掌前,仰头叫了声:“爹爹!”令狐冲躬身下拜,说道:“晚辈令狐冲,参见教主。任我行呵呵大笑,说道:“小兄弟来得正好,咱们都是一家人了,不必多礼。今日本教会见天下英豪,先叙公谊,再谈家事。贤……贤弟一旁请坐。”
  令狐冲听他说到这个“贤”字时顿了一顿,似是想叫出“贤婿”来,只是名分未定,改口叫了“贤弟”,瞧他心中于自己和盈盈的婚事十分赞成,又说甚么“咱们都是一家人”,说甚么“先叙公谊,再谈家事”,显是将自己当作了家人。他心中喜欢,站起身来,突然之间,丹田中一股寒气直冲上来,全身便似陡然间堕入了冰窖,身子一颤,忍不住发抖。盈盈吃了一惊,抢上几步,问道:“怎样?”令狐冲道:“我……我……”竟说不出话来。任我行虽高高在上,但目光锐利,问道:“你和左冷禅交过手了吗?”令狐冲点点头。任我行笑道:“不碍事。你吸了他的寒冰真气,待会散了出来,便没事了。左冷禅怎地还不来?”盈盈道:“左冷禅暗设毒计,要加害令狐大哥和我,已给令狐大哥杀了。”任我行“哦”了一声,他坐得甚高,见不到他的脸色,但这一声之中,显是充满了失望之情。盈盈明白父亲心意,他今日大张旗鼓,威慑五岳剑派,要将五派人众尽数压服,左冷禅是他生平大敌,无法亲眼见到他屈膝低头,不免大是遗憾。她伸左手握住令狐冲的右手,助他驱散寒气。令狐冲的左手却给向问天握住了。两人同时运功,令狐冲便觉身上寒冷渐渐消失。那日任我行和左冷禅在少林寺中相斗,吸了他不少寒冰真气,以致雪地之中,和令狐冲、向问天、盈盈三人同时成为雪人。但这次令狐冲只是长剑相交之际,略中左冷禅的真气,为时极暂,又非自己吸他,所受寒气也颇有限,过了片刻,便不再发抖,说道:“好了,多谢!”任我行道:“小兄弟,你一听我召唤,便上峰来见我,很好,很好!”转头对向问天道:“怎地其余四派人众,到这时还不见到来?”向问天道:“待属下再行催唤!”左手一挥,便有八名黄衫老者一列排在峰前,齐声唤道:“日月神教文成武德、泽被苍生任教主有令:泰山、衡山、华山、嵩山四派上下人等,速速上朝阳峰来相会。各堂香主尽速催请,不得有误。”这八名老者都是内功深厚的高手,齐声呼喝,声音远远传了出去,诸峰尽闻。但听得东南西北各处,有数十个声音答应:“遵命。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那自是日月教各堂香主的应声了。任我行微笑道:“令狐掌门,且请一旁就座。”令狐冲见仙人掌的西首排着五张椅子,每张椅上都铺了锦缎,分为黑白青红黄五色,锦缎上各绣着一座山峰。北岳恒山尚黑,黑缎上用白色丝线绣的正是见性峰。眼见绣工精致,单是这一张椅披,便显得日月教这一次布置周密之极。五岳剑派本以中岳嵩山居首,北岳恒山居末,但座位的排列却倒了转来,恒山派掌门人的座位放在首席,其次是西岳华山,嵩山派排在最后,自是任我行抬举自己、有意羞辱左冷禅。反正左冷禅、岳不群、莫大先生、天门道人均已逝世,令狐冲也不谦让,躬身道:“告坐!”坐入那张黑缎为披的椅中。朝阳峰上众人默然等候。过了良久,向问天又指挥八名黄衫老者再唤了一遍,仍不见有人上来。向问天道:“这些人不识抬举,迟迟不来参见教主,先招呼自己人上来罢!”八名黄衫老者齐声唤道:“五湖四海、各岛各洞、各帮各寨、各山各堂的诸位兄弟,都上朝阳峰来,参见教主。”他们这“主”字一出口,峰侧登时轰雷也似的叫了出来:“遵命!”呼声声震山谷,令狐冲不禁吓了一跳,听这声音,少说也有二三万人。这些人暗暗隐伏,不露半点声息,猜想任我行的原意,是要待五岳剑派人众到齐之后,出其不意的将这数万人唤了出来,以骇人声势,压得五岳剑派再也不敢兴反抗之意。霎时之间,朝阳峰四面八方涌上无数人来。人数虽多,却不发出半点喧哗。各人分立各处,看来事先早已操演纯熟。上峰来的约有二三千人,当是左道绿林中的首领人物,其余属下,自是在峰腰相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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