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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2)


  脚夫公公挺刀叫道:『你害死元帅爷,卖主求荣,还有脸提到意气两字?』”“那义兄飞起一脚,将他手中刀子踢去,大笑道:『好,好!有义气,有义气。
  』三人见他一臂被斩,身受重伤,竟然还是如此神勇,不禁都惊得呆了。
  那义兄笑声甫毕,忽然流下泪来,说道:『可惜,可惜我大事不成!』随即放松了郎中公公。
  叫化公公怕他再施毒手,猛出一拳,正中他的胸膛。
  这一拳使的是重手法,力道惊人,那义兄『哇』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忽地提起左掌,击在船舷之上,只击得木屑纷飞,船舷缺了一块。
  他苦笑道:『我虽受重伤,要杀你们,仍是易如反掌。
  但你们是我好兄弟,我怎舍得啊!』”“那三人一齐退在船梢,并肩而立,防他暴起伤人。
  那义兄叹道:『今日之事,千万不可泄露。
  若是给我儿子知道,你们三个不是他的对手。
  我当自刎而死,以免你们负个戕害义兄的恶名。
  』说著抽出单刀,在颈中一割,一交俯跌下去。
  脚夫公公心中不忍,抢上去扶住,叫道:『大哥!』那义兄道:『好兄弟,做哥哥的去了。
  元帅爷的军刀大有干系,他……老人家是在石门峡……』这句话没说完,咽喉流*??涝诖?小埂*
  “三人望著他的尸身,又是难过,又是痛快,只见他用来自刎的那柄刀上刻著十四个字,认得就是那位大英雄的军刀了”。
  众人听到此处,眼光一齐转过去望著宝树手中的那柄短刀。
  刘元鹤忽然摇头道:“我不信”。
  陶百岁怒喝:“你知道什么?”刘元鹤道:“那李自成流血千里,杀人如麻,怎会下这十四字军令?”众人一怔,不知所对。
  于管家忽然接口道:“闯王杀人如麻,是谁见来?”刘元鹤道:“人人都这般说,难道是假?”于管家道:“你们居官之人,自然说他胡乱杀人。
  其实闯王杀的只是tan官污吏、土豪劣绅。
  这些本就算不得是人。
  『杀一人如杀我父』之令,是不许部属妄杀一个好人,这话一些儿也不错”。
  刘元鹤欲待再辩,但见他英气逼人,顿然住口不说。
  熊元献意欲打开僵局,道:“苗姑娘,后来怎样?请你说下去”。
  苗若兰道:“脚夫公公说道:『他说元帅爷在石门峡,那是什么意思?』郎中公公道:『难道他说元帅爷葬在石门峡?』叫化公公摇头道:『这人奸恶之极,临死还要骗人。
  』原来大英雄死后,汉奸将他的遗体送到北京去领赏。
  皇帝将大英雄的首级挂在城门上号令示众。
  三名卫士冒了奇险,将首级盗来,早已葬在一个险峻万分、人迹不到的所在。
  那义兄说他在石门峡,三人自然不信。
  “三人杀了义兄后,又去行刺那大汉奸,但大汉奸防范周密,数次行刺都不成功,而他们大义杀兄的事,却在江湖上传开来了。
  武林中的英雄好汉听到,都翘起大拇指,赞一声:『杀得好!』消息传到了那义兄的家乡,他儿子十分悲伤,就赶到昆明来替父亲报仇”。
  陶百岁接口道:“那做儿子的这就不是了。
  虽然说父仇不共戴天,但他父亲做了奸恶之事,人人得而诛之,这仇不报也罢”。
  苗若兰道:“我爹当时也这样说,可是那儿子的想法却大大不同。
  他到了昆明,不久就在一座破庙之中找到三人,动起手来。
  这儿子武功得到父亲真传,那三人果然不是对手,斗了不到半个时辰,三人被他一一打倒。
  “那儿子道:『三位叔叔,我爹爹忍耻负辱,甘愿负一个卖主求荣的恶名,你们怎懂得其中深意?瞧著你们和我爹爹结义一场,今日饶了你们性命。
  快快回家去料理后事,明年三月十五是我爹爹死忌,我当来登门拜访。
  』他说了这番话后,夺了那大英雄的军刀,扬长而去。
  “这时已是隆冬,那三人当即北上,将三家家属聚在一起,详详细细的将当日舟中喋血之事说了。
  大家都道:『他害死大英雄,保护大汉奸,自己又做异族人手下的大官,还能有什么深意?他儿子强辞狡辩,说出话来没人能信。
  』江湖朋友得到讯息,纷纷赶来仗义相助。
  “到了三月十五那天晚上,那儿子果然孤身赶到”。
  众人眼望苗若兰,等她继续述说,却见小丫头琴儿走将过来,手里捧了一个套著锦缎套子的白铜小火炉,放在她的怀里。
  苗若兰低声道:“去点一盘香”。
  琴儿答应了,不一会捧来一个白玉香炉,放在她身旁几上。
  只见一缕青烟,从香炉顶上雕著的凤凰嘴中袅袅吐出,众人随即闻到淡淡幽香,似兰非兰,似麝非麝,闻著甚是舒泰。
  苗若兰道:“我独自个在房,点这素馨。
  这里人多,怎么又点这个?”琴儿笑道:“我当真糊涂啦”。
  捧起香炉,去换了一盘香出来。
  苗若兰道:“这里风从北来,北边虽然没窗,但山顶风大,总有些风儿漏进来。
  你瞧这香炉放对了么?”琴儿一笑,将小几端到西北角放下,又给小姐泡了一碗茶,这才走开。
  众人都想:“金面佛苗人凤身为一代大侠,却把个女儿骄纵成这般模样”。
  只见她慢慢拿起盖碗,揭开盖子,瞧了瞧碗中的茶叶与玫瑰花,轻轻啜了一口,缓缓放下,众人只道她要说故事了,那知道她却说:“我有些儿头痛,要进去休息一会。
  诸位伯伯叔叔请宽坐”。
  说著站起身来,入内去了。
  众人相顾哑然。
  曹云奇第一个忍耐不住,正要发作,田青文向他使个眼色。
  曹云奇话到口边,又咽了下去。
  苗若兰进去不久,随即出来,只见她换了一件淡绿皮袄,一条鹅黄色百摺裙,脸上洗去了初上山时的脂粉,更显得淡雅宜人,风致天然。
  原来她并非当真头痛,却是去换衣洗脸。
  琴儿跟随在后,拿了一个银狐垫子放在椅上。
  苗若兰慢慢坐下,这才启朱唇、发皓齿,缓缓说道:“这天晚上,郎中公公家里大开筵席,请了一百多位江湖上成名的英雄豪杰,静候那义兄的儿子到来。
  等到初更时分,只听得托的一声响,筵席前已多了一人。
  厅上好手甚多,却没一个瞧清楚他是怎么进来的。
  只见他约莫二十岁上下年纪,身穿粗布麻衣,头戴白帽,手里拿著一跟哭丧棒,背上斜插单刀。
  他不理旁人,迳向郎中、叫化、脚夫三位公公说道:『三位叔父,请借个僻静处所说话。
  』“三位公公尚未答话,峨嵋派的一位前辈英雄叫道:『男子汉大丈夫,有话要说便说,何须鬼鬼祟祟?你父卖主求荣,我瞧你也非善类,定是欲施奸计。
  三位大哥,莫上了这小贼的当。
  』只听得拍拍拍、拍拍拍六声响,那人脸上吃了六记耳光,哇的一声,口吐鲜血,数十枚牙齿都撒在地下”。
  “席上群豪一齐站起,惊愕之下,大厅中百馀人竟尔悄无声息,均想:此人身法怎地如此快法?那峨嵋派的名宿受此重创,吓得话也说不出口。
  那儿子纵上前去打人时群豪并未看清,退回原处时仍是一幌即回,这一瞬之间倏忽来去,竟似并未移动过身子。
  那三位公公与他父亲数十年同食共宿,知道这是他家传的『飞天神行』轻功绝技,只是他青出于蓝,似乎犹胜乃父。
  那儿子道:『三位叔叔,若是我要相害,在昆明古庙之中何必放手?现下我有几句要紧话说,旁人听了甚是不便。
  』”“三人一想不错。
  那郎中公公当下领他走进内堂的一间小房。
  大厅上百馀位英雄好汉停杯相顾,侧耳倾听内堂动静”。
  “约莫过了一顿饭功夫,四人相偕出来。
  郎中公公向群雄作了个四方揖,说道:『多谢各位光临,足见江湖义气。
  』群雄正要还礼,却见他横刀在颈中一划,登时自刎而死。
  群雄大惊,待要抢上去救援,却见叫化公公与脚夫公公抢过刀来,先后自刎。
  这个奇变来得突然之极,群雄中虽有不少高手,却没一个来得及阻拦”。
  “那义兄的儿子跪下来向三具尸体拜了几拜,拾起三人用以自刎的短刀,一跃上屋。
  群雄大叫:『莫走了奸贼!』纷纷上屋追赶,那人早已不见了踪影。
  “三位公公的子女抱著父亲的尸身,放声大哭。
  群雄探询三人家属奴仆,竟没一个得知这四人在密室中说些什么,更不知那儿子施了什么奸计,逼得三人当众自杀。
  群雄见三位英雄尸横当地,个个气愤填膺,立誓要替三人报仇。
  “只是那儿子从此销声匿迹,不知躲到了何处。
  三位公公的子女由群雄抚养成|人。
  群雄怜他们的父亲仗义报主,却落得惨遭横祸,是以无不用心抚育教导。
  三家子女本已从父亲学过家传武功,有了根基,再得明师指点,到后来融会贯通,各自卓然成家”。
  她说到这里,轻轻叹了口气,喟然道:“他们武功越强,报仇之心愈切。
  练了武功到底对人是祸是福,我可实在想不明白”。
  宝树见她望著炉火只是出神,众人却急欲听下文,于是接口道:“苗姑娘这故事说得极是动听。
  她虽不提名道姓,各位自然也都知道,故事中的义兄,是闯王第一卫士姓胡的飞天狐狸,那脚夫公公姓苗,化子公公姓范,郎中公公姓田。
  三家后人学得绝技后各树一帜,苗家武功称为苗家剑,姓范的成为兴汉丐帮中的头脑,姓田的到后来建立了天龙门”。
  阮士中、殷吉等虽是天龙前辈,但本门的来历却到此刻方知,不由得暗自惭愧。
  宝树又道:“这苗范田三家后代,二十馀年后终于找到了那姓胡的儿子。
  那时他正身患重病,当被三家逼得自杀。
  从此四家后人辗转报复,百馀年来,没一家的子孙能得善终。
  我自己就亲眼见过这四家后人一场惊心动魄的恶斗”。
  苗若兰抬起头来,望著宝树道:“大师,这故事我知道,你别说了”。
  宝树道:“这些朋友们却不知道,你说给大多儿听吧”。
  苗若兰摇头道:“那一年爹爹跟我说了这四位公公的故事之后,接著又说了一个故事。
  他说为了这件事,他迫得还要杀一个人,须得磨利那柄剑。
  只是这故事太悲惨了,我一想起心里就难受,真愿我从来没听爹说过”。
  她沈默了半晌,道:“这件事发生的时候,还在我出世之前的十年。
  不知那个可怜的孩子怎样了,我真盼望他好好的活著”。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她所说的“可怜孩子”是什么人,又怎与眼前之事有关?众人望望苗若兰,又望望宝树,静待两人之中有谁来解开这个疑团。
  忽然之间,站在一旁侍候茶水的一个仆人说道:“小姐,你好心有好报。
  想来那个可怜的孩子定是好好的活著”。
  他话声甚是嘶哑。
  众人一齐转头望去,只见他白发萧索,年纪已老,缺了一条右臂,用左手托著茶盘,一条粗大的刀疤从右眉起斜过鼻子,一直延到左边嘴角。
  众人心想:“此人受此重伤,居然还能挨了下来,实是不易”。
  苗若兰叹道:“我听了爹爹讲的故事之后,常常暗中祝告,求老天爷保佑这孩子长大成|人。
  只是我盼望他不要学武,要像我这样,一点武艺也不会才好”。
  众人一怔,都感奇怪:“瞧她这副文雅秀气的样儿,自是不会武艺,但她是『打遍天下无敌手』金面佛大侠的爱女,难道她父亲竟不传授一两手绝技给她?”苗若兰一见众人脸色,已知大家心意,说道:“我爹说道,百馀年来,胡苗范田四家子孙怨怨相报,没一代能得善终。
  任他武艺如何高强,一生不是忙著去杀人报仇,就是防人前来报仇。
  一年之中,难得有几个月安乐饭吃,就算活到了七八十岁高龄,还是给仇家一刀杀死。
  练了武功非但不能防身,反足以致祸。
  所以我爹立下一条家训,自他以后,苗门的子孙不许学武。
  他也决不收一个弟子。
  我爹说道:纵然他将来给仇人杀了,苗家子弟不会武艺,自然无法为他报仇。
  那么这百馀年来愈机愈重的血债,愈来愈是纠缠不清的冤孽,或许就可一笔勾销了”。
  宝树合十道:“善哉,善哉!苗大侠能如此大彻大悟,甘愿让盖世无双的苗家剑剑法自他而绝,虽是武林的大损失,却也是一件大大善事”。
  苗若兰见那脸有刀疤的仆人目中发出异光,心中微感奇怪,向宝树道:“我进去歇歇,大师跟各位伯伯叔叔,失陪了”。
  说著敛衽行礼,进了内堂。
  宝树道:“苗姑娘心地仁善,不忍再听此事。
  她既有意避开,老衲就跟各位说说”。
  这一日自清晨起到此刻,只不过几个时辰,日未过午,但各人已经历了许多怪异之事,心中存了不少疑团,都是急欲明白真相。
  只听宝树说道:“自从闯王的四大卫士相互仇杀以后,四家子孙百馀年来斫杀不休。
  只是那姓胡的卖主求荣,为武林同道所共弃,所以每次大争斗,胡家子孙势孤,十九落在下风。
  可是胡家的家传武功当真厉害无比,每隔三四十年,胡家定有一两个杰出的子弟出来为上代报仇,不论是胜是败,总是掀起了满天腥风血雨”。
  “苗范田三家虽然人众力强、得道多助,但胡家常在暗中忽施袭击,令人防不胜防。
  雍正初年,苗范田三家为了争夺掌管闯王的军刀,起了争执。
  偏巧胡家又出了一对武功极高的兄弟,一口气伤了三家十多人。
  三家急了,由田家出面,邀请江湖好手,才齐心合力杀了胡氏兄弟。
  这一年大江南北的英雄豪杰聚会洛阳,结盟立誓,从此闯王军刀由天龙门田氏执掌,若是胡家后人再来寻衅生事,由天龙门田氏拿这口军刀号召江湖好汉,共同对付。
  天下英雄只要见到军刀,不论身有天大的要事,都得搁下了应召赴义。
  “这件事过得久了,后人也渐渐淡忘了。
  只是天龙门掌门对这口宝刀始终十分重视。
  听说天龙门后来分为南北两宗,两宗每隔十年,轮流掌管。
  阮师兄、殷师兄,我说得可对么?”阮士中和殷吉齐声道:“大师说的不错”。
  宝树笑了笑道:“事隔多年,天龙门门下虽然都知这刀是本门的镇门之宝,但此刀到底来历如何,却已极少有人考究。
  时日久了,原也难怪。
  只是和尚有一事不明,却要请教曹兄”。
  曹云奇大声道:“什么事?”宝树道:“老衲曾听人说过,天龙门新旧掌门交替之时,老掌门必将此刀来历说与新掌门知晓。
  怎地曹兄荣为掌门,竟然不知?难道田归农老掌门望了这一条门规么?”曹云奇胀红了脸,待要说话,田青文接口道:“寒门不幸,先父突然去世,来不及跟曹师哥详言”。
  宝树道:“这就是了。
  唉,此刀我已第二次瞧见。
  首次见到之时,屈指算来已是二十七年之前的事了”。
  田青文心道:“苗姑娘约莫十七八岁年纪,她说那场惨事发生在她出生之前十年,正是二十七年之前。那么这和尚见到此刀,看来会与苗姑娘所说的事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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