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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2)


  刘元鹤道:“阮大哥,你不用跟我瞪眼珠吹胡子,这件事从头说来,还是令师兄田归农起的因头。
  有一日,赛总管邀了我们十八个侍卫到总管府去吃晚饭。
  这十八个人哪,外边朋友送我们一个外号,叫做『大内十八高手』。
  其实凭我们这一点儿三脚猫本事,那里说得上『高手』二字?不过朋友们要这么叫,要给我们脸上贴金,那也没有法儿,是不是?”“我们一到,赛总管就说,今日要给大多儿引见一位武林中响当当的脚色。
  我们忙问是谁,赛总管微笑不说。
  待会开了酒席,赛总管到内堂引出一个人来。
  只见他腰板笔挺,步履矫健,双目有神,果然是一派武林高手的风范。
  他两鬓虽已灰白,但面目仍是极为英俊清秀,想当年定是一位美男子。
  赛总管朗声道:『各位兄弟,这位是天龙门北宗掌门,武林中大大有名的人物,田归农田大哥!』”“我们一听,都是微微一惊。
  田归农的名头大家都是知道的,只是天龙门素来少跟官府往来,不知赛总管凭了什么面子能把他请到。
  饮酒中间,大多儿逐一向他把盏敬酒。
  田大哥也是客气之极,说了许多套交情的言语,可一句不提他上京的原因。
  直到吃喝完了,赛总管邀大多儿到厢房喝茶,他两人才把其中原委说了出来”。
  “原来田大哥虽然身在草莽,可是忠君报国之心,却一点没比我们当差的少了”。
  “他这次上京,为的是要向皇上进贡一个大宝藏。
  这大宝藏嘛,那就是反贼李自成在北京所搜括的金银财宝了。
  田大哥说道,要找寻这个宝藏,共有两个线索,须得两个线索拼凑起来,方能寻到。
  一个线索是李自成的一把军刀,那是他天龙门掌管,他就携带在身。
  另一格线索可就难了,那是一幅宝藏所在的地图,自来由苗家剑苗家世代相传。
  单有地图而无军刀,不知寻宝关键;单有军刀而无地图,不知宝藏的所在。
  若是二宝合璧,取那宝藏就如探囊取物一般”。
  “我们虽在官家当差,可个个出身武林,一听到『苗家剑』三字,都想:『那打遍天下无敌手金面佛苗人凤何等厉害,谁敢惹他?』田大哥见我们脸现难色,微微一笑,道:『在下若不是已经想到了对付苗人凤的计策,又怎敢轻易前来惊动各位?』赛总管忙问何计。
  田大哥于是说出一番话来,只把众人听得连连点头,齐叫妙计。
  他到底说的是甚么妙计,时候一到,各位自然知晓,此刻也不必多说”。
  “次日田大哥告别离京,赛总管就派我们依计而行。
  他一面琢磨此事,总觉田大哥一不想升官、二不想发财,平白无端送我们这样一份大礼,天下那有这等好人?料得其中必有别因,于是派了几个人暗中出京打探。
  我离京不久,就听到田大哥闭门封剑的讯息,当下备了一份礼物,上门道贺”。
  “和田大哥一见面,他显得十分欢喜,说道贵客上门,真是求之不得,跟著悄悄的要我办一件事。
  殷大哥,说出来你可别生气,他是要我知会官府,随便诬陷你一个罪名,将你拿在狱里,先关上几年再说”。
  殷吉吓了一跳,浑身汗毛直竖,颤声道:“田师兄为人原是如此,幸蒙刘大人明鉴,高抬贵手,小的必有厚报”。
  刘元鹤笑道:“好说,好说。
  当时我就问他跟殷大哥有什仇怨。
  他道,仇怨是没有,只是依他们天龙门规矩,北踪掌门人轮值掌刀的期限已满,那把镇门之宝的宝刀就须传给南宗,片刻延挨不得。
  若是落到殷大哥手里,再要索回,不免就多一番周折”。
  “这话虽是不错,可是我不由得疑心更甚,当时跟他唯唯否否,既不答应,也不拒却,只是在一边厢冷眼旁观”。
  “酒筵之后,我想田大哥这把宝刀非交不可,难以推托,我倒有法儿给他帮个忙。
  若是我暗中将宝刀收起,他自然无法交出,殷大哥纵然不满,却也无计可施。
  这正是我立大功报圣恩的良机,岂能轻易放过?于是我悄悄走进田大哥房中,待要找寻宝刀,却听得门外脚步声响,原来是田大哥回来了。
  事急之际,只得躲入了床下”。
  “只听得田大哥走进房来,打开箱子,取出铁盒,突然惊呼:『咦,刀呢?』听他这呼声惊惶异常,实非作假,看来这宝刀是给人盗去了。
  他立时叫了女儿来查问,田姑娘毫不知情,也很著急。
  不久阮大哥进来了。
  师兄弟俩为了立掌门的事大起争执,提到了曹云奇曹师兄与田姑娘的暧昧之事,过了一会,田大哥要阮大哥去叫陶子安陶世兄来”。
  “田大哥将铁盒交给陶世兄,命他去埋在关外。
  我在床下听得清清楚楚,暗想陶子安这傻瓜这番可上了大当”。
  “陶世兄走后,我在床下听得田大哥只是捶床叹息,喃喃自语:『好胡一刀,好苗人凤!』当时我不知胡一刀是谁,料想是苗人凤盗了他的刀去。
  却原来他接到了胡一刀之子胡斐的拜帖,自知难逃一死,是以十分惶恐。
  但这时候偏巧失了宝刀,又不能就此高飞远走,一溜了之”。
  “跟著田姑娘走进房来,说道:『爹,我查到了你宝刀的下落。
  』田大哥一跃而起,叫道:『在那里?』田姑娘走近几步,轻声道:『给周师兄偷去了。
  』田大哥道:『当真?他人呢?刀呢?』田姑娘道:『我亲眼见到他将刀埋在一个处所。
  』田大哥道:『好,你快去掘来。
  』田姑娘道:『爹,我要做一件事,你可莫怪我。
  』田大哥道:『什么事?』田姑娘道:『你去把周师兄叫来,我躲在门后。
  你问他是不是盗了宝刀。
  他若认了,我就在他背上钉一枚毒龙锥。
  』我心里想,这位姑娘的手段好狠啊。
  只听田大哥道:『我打折他双腿就是,不必取他性命。
  』田姑娘道:『你不依我,我就不给你取刀。
  』田大哥微一迟疑,道:『好,你快去取了刀来,凭你怎么处置他。
  』于是田姑娘转身出去。
  当时我不知田姑娘跟她师兄有什么仇怨,今日听了陶师兄之言,方知田姑娘是要杀人灭口。
  嘿,好家伙!人家大姑娘掩埋私生儿子,这种事也见得的?”他说到这里,众人都转眼去瞧周云阳,只见他脸色铁青,双目不住眨动。
  又听刘元鹤续道:“我索性在床下卧倒,静等瞧这幕杀人的活剧,再则,我还得等那柄刀呢,何况田大哥醒著躺在床上,我又怎能出去?等了没多久,田姑娘忽忽回来,颤声道:『爹,那刀给他掘去啦。
  我好胡涂,竟迟了一步,他…他还……』田大哥惊怒交集,问道:『他还怎么?』田姑娘其实想说:『他连我孩儿的尸体也掘去啦!』但这句话怎说得出口,呆了一呆,叫道:『我找他去!』拔足急奔而去,想是惊恐过甚,奔到门边时竟一交摔倒”。
  “我在床下憋得气闷,宝刀又不明下落,本想乘机打灭烛火逃出,那知田大哥见她女儿摔倒,只叹了口长气,却不下床去扶。
  田姑娘站起身来,扶著门框喘息一会方走”。
  “田大哥下床去关上门窗,坐在椅上。
  但见他将长剑放在桌上,手里拿了弓箭,铁青著脸,神色极是怕人。
  我心中也是惴惴不安,要是给他发觉了,他一个翻脸无情,我武功不及,只怕性命难保”。
  “田大哥坐在椅上,竟一动也不动,宛如僵直了一般,但双目却是精光闪烁,显得心下极为烦躁不安。
  四下一片死寂,只听得远处隐隐有犬吠之声,接著近处一只狗也吠了起来,突然之间,这狗儿悲吠一声,立时住口,似是被人用极快手法弄死了。
  田大哥猛地站起,房门上却起了几下敲击之声。
  这声音来得好快,听那狗儿吠叫声音总在数十丈外,岂知这人一弄死狗儿,转瞬间就到门外”。
  “田大哥低沈著声音道:『胡斐,你终于来了?』门外那人却道:『田归农,你认得我声音么?』田大哥脸色更是苍白,颤声道:『苗……苗大侠!』门外那人道:『不错,是我!』田大哥道:『苗大侠,你来干什么?』门外那人道:『哼,我给你送东西来啦!』田归农迟疑片刻,放下弓箭,去开了门。
  只见一个又高又瘦、脸色蜡黄的汉子走了进来”。
  “我在床底留神瞧他模样,心道:『此人号称打遍天下无敌手,是当今武林中顶儿尖儿的脚色,果然是不怒自威,气势慑人。
  』只见他手里捧著两件物事,放在桌上,说道:『这是你的宝刀,这是你的外孙儿子。
  』原来一包长长的东西竟是一个死婴”。
  “田大哥身子一颤,倒在椅中。
  苗大侠道:『你徒弟瞒著你去埋刀,你女儿埋著你去埋私生儿,都给我瞧见啦,现下掘了出来还你。
  』田大哥道:『谢谢。
  我……我家门不幸,言之有愧。
  』苗大侠突然眼框一红,似要流泪,但随即满脸杀气,一个字一个字的说道:『她是怎么死的?』”只听得当啷一响,苗若兰手里的茶碗摔在地下,跌得粉碎。
  她举止本来十分斯文镇定,不知怎的,听了这句话,竟自把持不定。
  琴儿忙取出手帕,抹去她身上茶水,轻声道:“小姐,进去歇歇吧,别听啦!苗若兰道:“不,我要听他说完”。
  刘元鹤向她望了一眼,接著说道:”田大哥道:『那天她受了凉,伤风咳嗽。
  我请医生给她诊治,医生说不碍事,只是受了些小小风寒,吃一帖药,发汗退烧就行了。
  可是她说药太苦,将煎好的药泼了去,又不肯吃饭,这一来病势越来越沉。
  我一连请了好几个医生,但她不肯服药,不吃东西,说什么也劝不听。
  』”苗若兰听到这里,不由得轻轻啜泣。
  熊元献等都感十分奇怪,不知这不肯服药吃饭之人是谁,与田归农及苗氏父女三人又有什么关连。
  陶氏父子与天龙诸人却知说的是田归农的续弦夫人,但苗大侠何以关心此事,苗若兰何以伤心,却又不明所以了,都想:“难道田夫人是苗家亲戚?怎么我们从来没听说过?”刘元鹤道:“当时我在床下听得摸不著半点头脑,不知他们说的是谁,心想苗人凤这么风头火势的赶来,只不过是问一个人的病。
  那人不服药、不吃饭,这不是撒娇么?但听苗大侠又问:『这么说来,是她自己不想活了?』田大哥道:『我后来跪在地下哀求,说得声嘶力竭,她始终不理。
  』”“苗大侠道:『她留下了什么话?』田大哥道:『她叫我在她死后将尸体火*?耍?压腔胰鲈诖舐分?希?星?瞬龋?蛉颂ぃ幻绱笙捞?似鹄矗?魃?溃骸耗阏账?幕白隽嗣挥校俊惶锎蟾绲溃骸菏?迨腔鸹?耍?腔胰丛谡饫铩*
  』说著站起身来,从里床取出一个小小瓷坛,放在桌上”。
  “苗大侠望著瓷坛,脸上神色又是伤心又是愤怒。
  我只看了一眼,就不敢再望他的脸”。
  “田大哥又从怀里取出一枚凤头珠钗,放在桌上,说道:『她要我把这珠钗还给你,或者交给苗姑娘,说这是苗家的物事。
  』”众人听到此处,齐向苗若兰望去,只见她鬓边插了一枚凤头珠钗,微微幌动。
  那凤头打得精致无比,几颗珠子也是滚圆净滑,只是珠身已现微黄,似是历时已久的古物。
  刘元鹤续道:“苗大侠拿起珠钗,从自己头上拔下一根头发,缓缓穿到凤头的口里,那头发竟从钗尖上透了出来,原来钗身中间是空的。
  但见他将头发两端轻轻一拉,凤头的一边跳了开来。
  苗大侠侧过珠钗,从凤头里落出一个纸团。
  他将纸团摊了开来,冷冷的道:『瞧见了么?』田大哥脸如土色,隔了半晌,叹了口长气”。
  “苗大侠道:『你千方百计要弄到这张地图到手,可是她终于瞧穿了你的真面目,不肯将机密告知你,仍将珠钗归还苗家。
  宝藏的地图是在这珠钗之中,哼,只怕你做梦也难以想到罢!』他说了这几句话,又将纸团还入凤头,用头发拉上机括,将珠钗放在桌上,说道:『开凤头的法儿我教了你啦,你拿去按图寻宝罢!』田大哥那里敢动,紧闭著口一声不响。
  我在床下却瞧得焦急异常,地图与宝刀离开我身子不过数尺,可是就没法取得到手。
  只见苗大侠呆呆的瞧著瓷坛,慢慢伸出双手捧起了瓷坛,放入了怀中,脸上的神色十分可怕”。
  只听得轻轻一声呻吟,苗若兰伏在桌上哭了出来,鬓边那凤头珠钗起伏颤动不已。
  众人面面相觑,不明其故。
  刘元鹤接著道:“田大哥伸手在桌上一拍,道:『苗大侠,你动手吧,我死而无怨。
  』苗大侠嘿嘿一笑,道:『我何必杀你?一个人活著,就未必比死了的人快活。
  想当年我和胡一刀比武,大战数日,终于是他夫妇死了,我却活著。
  我心中一直难过,但后来想想,他夫妇恩爱不渝,同生同死,可比我独个儿活在世上好得多啦。
  嘿嘿,这张地图在你身边这许多年,你始终不知,却又亲手教还给我。
  我何必杀你?让你懊恼一辈子,那不是强得多么?』说著拿起珠钗,大踏步出房。
  田大哥手边虽有弓箭刀剑,却那敢动手?”“田大哥唉声叹气,将死婴和宝刀都放在床上,回身闩上了门,喃喃的道:『一个人活著,就未必比死了的人快活。
  』坐在床上,叫道:『兰啊兰,你为我失足,我为你失足,当真是何苦来?』接著嘿的一声,听得什么东西戳入了肉里,他在床上挣了几挣,就此不动了”。
  “我吃了一惊,忙从床底钻将出来,只见他将羽箭插在自己心口,竟已气绝。
  各位,田大哥是自尽死的,并非旁人用箭射死。
  害死他的既不是陶子安,更不是胡斐,那是他自己。
  我跟陶胡二人绝无交情,犯不著给他们开脱”。
  “我见他死了,当下吹灭烛火,正想去拿宝刀,然后溜之大吉,陶世兄却已来到房外拍门,我只得躲回床底。
  以后的事,陶世兄都已说了。
  他拿了宝刀,逃到关外来。
  我在床底下憋了这老半天,难道是白挨的么?加上我这位熊师弟跟饮马川向来有梁子,咱哥儿俩就跟著来啦”。他一番话说完,双手拍拍身上灰尘,拂了拂头顶,恰似刚从床底下钻出来一般,喝了两口茶,神情甚是轻松自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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