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坐渡船妖僧治恶
话说陆小青看见柳迟起身说:“来了,来了!”即抬头看前面,只见一行来了九个人。一个武官装束,年约四十多岁,生得眉浓巨眼,膀阔腰圆,面上很带着忧愁的样子。无论甚么人一望,便可以看得出他有很重大的心事。同行的八个人,一色身穿得胜马褂,头戴卷边大草帽,背上斜插一把单刀,刀柄红绸飘拂,一种雄赳赳气昂昂的模样,好像就要去冲锋陷阵的一般。那武穷装束的人在前面走着,并不注意柳、陆二人。渐渐走近跟前,将要走过了,柳迟才挡住去路,问道;“你们是从湖南巡抚部院来的么?”那武官低头见柳、陆二人年纪又小,衣服又平常,说话更率直没有礼貌,官场中的势利眼睛,哪里瞧得起这们两个人物。随将那副卷帘式的面孔往下一沉,两只富贵眼向上一翻,说道:“你管我们是哪里来的干甚么?”八个带刀的兵士,以为柳、陆二人不是善类,当即一字儿排着包围上来,来势都很凶恶。柳迟一看这情形,连忙拉着陆小青往旁边让开,说道:“对不起,对不起!是怪我不该多管闲事,请快去送死罢。明年今日,我准来扰你们的抓周酒!”湖南的风俗,小儿满周岁的这一日,照例用一个木盘,里面陈列士农工商所用的小器具,以及吃的糖果,当着亲戚六眷,给这个周岁小儿伸手到盘里去抓。看抓着甚么,便说这小儿将来必是这一途的人物。那时风俗重读书人,小几抓着笔墨书本的最好。这种办法,谓之“抓周”。抓周的这日,是要办酒席款待亲戚六眷的,吃这种酒席,叫做吃“抓周酒”。柳迟一时气不过,对那武官说出这话来,只把那武官和八个兵士都气得顿时横眉竖目,怒气如雷。
那武官忽然指挥着八个兵士,喝道:“且把这两个混帐忘八蛋捆起来,回头送到长沙县衙里去,每一个的狗腿上,控他两个大窟窿。这时候没有闲工夫和他们多说。”八个兵士真个如奉了将军令,一齐张手来捉。本来八个兵士不是柳、陆二人的对手,加以八人欺柳、陆年轻,不看在眼里,以为养麦田捉乌龟,手到擒来,算不了一回事。谁知八人才一拥上前,连手都不曾沾着柳、陆二人的身,早被陆小青三拳两脚,将奋勇上前的几个打跌了。立在后面的几个,不由得吓得呆了,不敢再上前讨打。只圆睁着眼看陆小青,倒安闲自在的,不像曾与人厮打的样子。柳迟笑嘻嘻的说道:“你偏有这些精神和他们纠缠,他们今日起得太早,敢莫是遇见鬼了。不过一会儿工夫,好歹都要去送死的,这时把他们打倒干甚么呢?”陆小青也笑道:“谁值得去打倒他们,他们自己和喝醉了酒的一样,一个个立脚不住,只怕真是起得太早了,想在这地下睡一睡。”
那武官看了柳陆二人的言语举动,心里甚是纳罕。不过做官的人,只惯受人奉承,不惯受人凌辱,今见手下的兵被这两个不足轻重的青年打跌了几个,那里按纳得住心头火起?一叠连声的催促这几个不曾跌倒的兵士动手捕捉。这几个兵士不敢违抗,都从背上拔下单刀来。这几个跌倒在地的,因身上没有受伤,倒地一个翻身,又跳起来了,也将单刀拔下,齐吼一声“杀”,刀光如闪电一般的飞舞过来。陆小青忽想起刚才听得柳迟说,在红莲寺将与知客老和尚动手的时候,正想看他的本领如何,叵耐那老和尚一刀不曾劈下,就“哎呀”了一声,无端将刀掣回去跑了的话,有心想在这时候显点儿能力给柳迟看。喜得是八月间天气,身上穿的是单衣,乘那些兵士正在拔刀的时候,故意将上身脱下来,露出一身枯蜡也似的瘦骨,两条胳膊就和两根桔柴梗一般。连骨朵缝里都寻不出一点儿肉。肋条骨一道一道的排列着,仿佛是纱厂的铁丝灯笼。柳迟虽也是瘦弱身体,然看了陆小青这般鸡骨撑持的样子,反觉得自己是很肥壮的了。那些兵士一见陆小青消瘦得如此可怜,倒吓了一跳。
原是各人舞动手中单刀,待没头没脑劈杀下去的,及见是这们一个骨朵架子,都不知不觉的手软起来。有一个兵士用刀指着陆小青,先开口说道:“你自己也不去撒一泡尿照照,看你这种的样子,是不是从土里挖出来的枯骨,真是豆腐进厨房,不是用刀的菜。”陆小青听了,忍不住生气说道:“我本来不曾惹你们,你们要不自量来和我动手,此时自知斗不过我,却又做出假惺惺的样子。我瘦虽瘦,结实倒很结实。你们有气力尽寇砍过来,避让一下的,也不算是好汉。来罢!”说罢,将两条柴梗般的胳膊向左右张开来,挺着胸膛等他们砍杀。那些兵士平日虽是狗仗人势,凶恶非常,只是对于无冤无仇的人,是这般脱了衣服,等待他们砍杀,倒真有些不敢下手。一个个擎着刀,望着陆小青发怔。陆小青忿不过,只将身体一缩,便溜到了一个兵士身边,如从兵器架上取兵器似的,毫不费力就夺了一把单刀在手,随即旋舞了几下,逼得那些兵士纷纷退后。陆小青忽然挺身立着,说道:“你们不用害怕倒躲。我若有意杀你们,你们便插翅也飞不了。你们因见我的身体瘦弱,以为禁不起一刀,我就借这把刀,劈给你们看看。”旋举起刀来,刀口对准他自己的额头,猛力一刀劈下去,同时将额头往上一迎,只听得”哧”的一声响,和砍在棉花包上相似,砍着的所在,一些儿痕迹没有。接连砍了几刀,才换过手来,在周身都砍了一遍。将刀向那兵士跟前一掷道:“这刀是一块死铁造的,太不中用了,你拾去瞧罢。”那兵士连忙弯腰拾起来看时,只见刀口全卷过来了,都惊得吐舌摇头,同声说好厉害。柳迟笑道:“你们这种刀,真是截豆腐都嫌太钝了,带在身边做甚么,不是丢你祖宗十八代的人吗?”
那武官看了陆小青的举动,听了柳迟的言语,那种不屑和小百姓说话的傲慢态度,不因不由的取消了。那一双翻起来朝天的势利眼,也不因不由的低下来活动了,他们这种在官场中混惯了的人,转脸比甚么都快,那武官只念头一转,脸上便登时换过了一副神气,对八个正在吐舌摇头的兵士喝道:“还不快给我滚开些,你们跟我在外面混了这们多年,怎么还一点儿世情不懂得?冤枉生了两只眼睛,在你们的脸上,全不认识英雄。这两位都是有大本领的英雄,你们居然敢当面无礼。幸亏今日有我一同出来,若不然,你们不到吃了大苦头,哪里会知道两位的能耐。”八个兵士好像领会了那武官说这粗话的用意,一片声应是,都忙着将刀插入鞘内,诚惶诚恐的垂手站着。那武官拿出神气十足的样子,望了兵士几眼,好像竭力表示他不满意兵士刚才的举动,尚有余怒未息的模样。这几眼只望得八个兵士,都似乎在那里打寒噤,那武官这才觉得显出他自己的威仪了。回过头来,赶紧又换过一副堆笑的面孔,打算向柳、陆二人说话。谁知柳迟已拉着陆小青的手,说道:“我们走罢,弄得不好,说不定又要把我们捆送到长沙县里去。我们的腿子要紧,若真个打成两个大窟窿,还能走路吗?”二人才走了几步,那武官已抢到面前陪笑拱说道:“两侠不要生气,只怪我肉眼凡夫,错认两位是青皮光棍一类的人,所以对两位说了些无礼的话,并且还有一个缘因,得请两位原谅。
我此刻正是有极重大的事在心里,很不耐烦,偏巧两位挡住去路,问出来的话,又恰好触动了我的心事,使我登对更不耐烦起来,若在平日,就是两位问我甚么话,我也决不至无端出恶言恶语来回答。我于今得请教两位贵姓台甫?从哪里来?怎么知道我们是从湖南巡抚部院来的?”柳迟指着陆小青说道:“这位老兄,我也是昨夜才会着,因见面仓卒,至今还不曾请教他的姓名。不过能在无意中遇着这样一个人物,确是天假其缘,大非易事。”陆小青趁此便将自己的姓名履历简单说了几句。柳迟也将姓名说了道:“我昨日奉了我师傅的命,教我到红莲寺救一个贵人,说那贵人已在红莲寺被困三日夜了。若我一个人的力量不能救,只须回头向长沙这条路上行五十里等候,自有湖南巡抚部院的人来,可以与他们商量救法。至于在红莲寺被困三日夜的,究竟是甚么人?我师傅不肯说,只说是五十多岁的一个贵人,被困在红莲寺的事,是不能给外人知道的而已。”
那武官听了,很现出惊慌失措的样子,问道:“贵老师尊姓大名?我确是从巡抚部院到这里来,只是昨夜三更过后才动身,临行除了院内几个重要的人,没外人知道。贵老师怎么能在我未动身之前,就教足下到这里等候呢?”柳迟笑道:“我师傅的大名,在南七省我敢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就是江湖上人都称他老人家为“金罗汉”的吕爷爷。他老人家道法高深,千里以外的事,都能明如观火,何况就在眼前的事?”
那武官更现出惊讶的样子,问道:“是金罗汉吕宣良吗?”柳迟道:“怎么不是,你也认识么?”那武官——“哎呀”了一声道:“这就奇了,这就奇到极处了!”柳迟看了那武官十二分惊诧的神气,也不由得惊诧起来问道:“这话怎么说,有甚么奇到极处?”那武官自言自语的说道:“只怕这个金罗汉,不就是那个金罗汉。”柳迟不悦道:“普天之下,只有我师傅吕爷爷配称金罗汉,没有第二个人配称金罗汉,也没第二人敢称金罗汉。你何以见得不就是那个金罗汉?你所知道的那个金罗汉,究竟是甚么样子呢?”那武官道:“那个金罗汉,我只知道姓吕、名宣良。甚么样子,我却不曾见过,不得而知。但知道那金罗汉有两只极大的神鹰做徒弟,片刻也不离身。”柳迟笑道:“原来你所知道的,也不过如此。我师傅金罗汉,正是养了两只极大的神鹰,也是片刻不离左右,不知你何以会疑心恐怕不就是那个?”
那武官又陪着笑,说道:“足下不要因我的话说的不好生气,且待我将缘因说出来,足下自然不怪我疑心不就是那个金罗汉
“我姓赵,名振武,是巡抚部院里的中军官。我在十来岁的时候,就听得家里的人说,我高祖赵星桥在湖南做巡抚的时节,有一个年约七八十岁的老和尚,生得体魄魁梧,态度潇洒。头戴昆卢冠,身披大红袈裟。左手托一个石臼也似的紫色钵盂,右手握一柄三尺来长的铁如意。估计那铁如意足有百多斤轻重,那和尚握在手中,行若无事的样子。从岳麓山那边坐一只渡船过来,到城里化缘。一不要钱,二不要米,不论贫富人家,都只化一碗白米饭,便高声念一句‘阿弥陀佛’,用铁如意在钵盂边上轻敲一下。一到黄昏时候,仍坐渡船过河到岳麓山那边去了。每日是这般来城里募化,有人问他,是哪个寺里的和尚?法名甚么?他说:老僧素来山行野宿,随遇而安,没有一定的寺院。一心在深山修炼,不与世人往来。因此名字多年不用,早已忘记叫甚么了。有人问他:从甚么地方,在甚么时候到岳麓山来的?他说,全世都任意游行,只知道从某世界游到某世界,在这一个婆娑世界之中,却不能记忆小地名。此地在婆娑世界中,叫甚么地名,老僧并不知道,那时长沙城里的人,听了老和尚这种奇怪的语言,又见了那些奇怪的举动,不到几日,已哄动满城的人,都争着化白米饭给老和尚吃。老和尚的食量大的骇人,每家化一大碗,随化随吃。从早到晚,至少也得化一百多家,便能化一百多碗饭,吃到肚里,还不觉得很饱的样子。因此城里的人,都知道他是一个有道行的和尚,有当面称他圣僧的,有拿着前程休咎的事去问他的,他摇头不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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