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回 救徒弟无垢僧托友 遇强盗孙癞子搭船(2)
孙癞子很讶异似的说道:“张文祥是老法师的徒弟么?他在四川好大的声名,我几年前就听得从四川出来的谈起他,说他虽是个盐枭,很有些侠义的举动,本领也在一般绿林人物之上。既是这种侠义汉子有为难的事,便不是老法师的徒弟,我不知道就罢了,知道也得去帮助他,何况老法师请我出来帮忙呢?我一定去山东瞧瞧他。我去见机行事,用得着与他见面,我就出面与他说明来由,劝他同回红莲寺。如果他在山东,真应了老法师的课,遇什么意外之事,我自能尽我的力量,在暗中帮助他。”无垢和尚喜道:“有孙大哥去,是再好没有的了。”孙癞子笑道:“我南方人不曾到过北方,久有意要去北方玩玩,正难得这回得了老法师的差使,好就此去领教领教北方的人物。”
孙癞子出门也不带行李,也不要盘缠。就身上原来的装束,左手握着旱烟管,右手提着酒葫芦。天晴的时候,就这般在太阳里面晒着走。下雨的时候,也就这般在雨中淋着走。遇了水路,必须附搭人家的船只,人家看了他这种比乞丐还脏的情形,都估量他不是善良之辈,谁也不许他搭船。有几条船不许他搭,他也不勉强,只在河边寻觅顺路的船,却被他寻着一条了。这船还只载了一个客。这个客的年纪已有四十多岁了,身上穿得很朴素,象是一个做小本生意的人,满面春风,使人一望就看得出是个很诚实的。孙癞子便向这船老板要求搭船。船老板瞧也懒得拿正眼瞧一下,反向旁边吐了一口唾沫道:“请你去照顾别人罢,我这船上已装满了客。”孙癞子受了这般嘴脸,忍不住生气道:“分明舱里只坐了一个客,怎么说装满了客呢?你船上载客,不过要钱,我并不少你的船钱,你为什么这们瞧不起人呢?”船老板听了,将脸扬过一边道:“我知道你有的是钱,有钱还愁坐不着船吗?我这船早已有人定去了,没有运气承揽你这主顾的生意,只好让给别人发财。”孙癞子听了这派又挖苦又刻薄的话,气得正要开口骂这船老板,忽见坐在舱里的客人走出来,问道:“你要搭船去那里?是短少了船钱么?”孙癞子还没回答,船老板已大声对那人说道:“客人不必多管闲事。各人打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这是出门人的决窍,都不懂得吗?进舱里去坐罢,我们就要开头了。”那客人见船老板如此一说,登时缩了头退迸舱里去了。船老板也走进后舱。随即出来了四个驾船的水手,拔锚的拔锚,解缆的解缆,忙乱了一会,船就离开岸了。
孙癞子立在岸上呆呆的看了,忽然心中一动,暗想:不好了,这客人误上了强盗船了。这一点儿大的船又没有装载货物,怎么用得着这们多的水手?怪道以前问的那些船,都装了不少的客,只这条船仅载了一个独身客人。大概老出门的客人,都看得出这条船不妥当。这客人不是老走江湖的,就自投罗网了,我既亲眼看见,如何能不想法子救他呢?双眉一皱,即连说:有了,有了!看那船才行不到半里水路,忙提步追赶上去,一霎眼就赶上了。一面追赶,一面口中喊道:“你船上分明只载了一个客,为什么不许我搭船?快些靠过来让我上船便罢。若不然,就休怪我搅烂了你们的生意。”尽寇孙癞子的喉咙喊破了,船上的人只是不睬。孙癞子见船上的人不答应,又追赶着喊道:“你们装聋作哑不理会吗?有生意不大家做,你们打算独吞吗?”船老板和几个水手听得孙癞子是这般叫唤,恨不得要抓住孙癞子碎尸万段。待始终不作理会罢,又恐怕孙癞子再叫唤出不中听的话来,万一把舱里坐的这只肥羊叫唤得觉悟了,岂不坏了大事?几个人计议:不如索性将船靠拢,让这穷光蛋上来,料他这们一个痨病宽似的人,不愁对付不了。计算已定,船老板才缓缓的伸出头来,向岸上望了一望问道:“还是你要搭我的船么?是这般乱叫乱喊干什么呢?”旋说旋将舵把扳过来,船头便朝着岸上靠拢来了。
孙癞子笑道:“你们也太欺负我们穷人了。如果江河里的船只,都和你们这条船一样,我等单身客人还能在江河里行走吗?”船老板听了气得磨牙,但是不敢回答什么,怕舱里的客人听了怀疑,只一叠连声的催促孙癞子上船。孙癞子看着船头,说道:“你不把上船的跳板搭起来,象这般三四尺高的船头,教我如何跳得上呢?不是有意想害我掉下河里去吗?我又不会浮水,一掉下水就没有命了。”船老板似乎很得意的神气说道:“你也是一个男子汉,看你的年纪并不算老,象这一点儿高的船头都爬不上,真得活现世呢。”说时,顺手提起一块木板,向岸上一搭,孙癞子就从木板上走到船头来。随即弯腰去提那木板,故意做出用尽平生之力,提得两脸通红,气喘气促的才勉强提上船头,嘘了一口气道:“这跳板时常在水里而浸着,所以这们重的累人,差一点儿提不动呢!”船老板看了这情形,心想:这东西只怕是合该要死了,他也敢存心来揽我们的生意。他若仗着熟悉江湖规矩,来找我说内行话,我们只有还他一个不理会,看他这内行有什么用处?动手就先把他做了,量他也没有招架的本领。
船老极心里正这们转念头,孙癞子已做出极亲热的样子,向船老板叫着伙计,说道:“我气力虽没有,但自己知道是个通窍的人,无论在什么地方,总是处处替自家帮忙,从不惹自家人讨厌,我也不多占伙计们的地方。每天只要给我这们一葫芦酒,连饭也不吃一粒。我一张嘴是再稳没有的了,别人想套问我半句话,就一辈子也套问不出来。”船老板不耐烦的神气说道:“谁管你这些。我又不认识你,那个是你什么伙计。你一身脏到这个样子,也要来搭船。你要知道坐在舱里的这位客人,是规规矩矩做买卖的。他既坐我的船,我不能使他心里不快活。你这般龌龊,不论什么人看了也恶心。不许你走进舱里去,我行点儿方便,跟到这里来蹲着罢。”孙癞子遂由老板引到船梢,揭开一块船板,说道:“说不得委屈你一些儿,请你蹲在这里面。”
孙癞子低头看了看道:“不是一天两天的路程,这点儿大的地方,教我蹲在里面,不比坐牢还难受吗?我们都是自家人;我说过了不坏你的事,你不应如此款待我。那客人舱里我可以不去,难道后舱都不给我住吗?伙计,伙计!大家都是在江湖里做生活的人,不应该这般不把我当人。”船老板心想:这东西开口自家人,闭口自家人究竟是那里的?我在江湖混了这们久,并没有见过他这们的人,也没听得同行中人说过,老辈平班里头,有一个这样怪模怪样的人物。我倒得盘盘他的底,看他毕竟是那里来的?如果他真有大来历,做了生意分一成给他,也是应该的。船老板定了主意,便仍将舱板盖上,让孙癞子坐下来,自己也陪坐一旁,慢慢的盘海底。谁知孙癞子一句也不回答,只管笑着摇头。船老板不由得哈哈大笑道:“原来是一只纸糊的老虎,经不起一戳就破了。”说完,接着又叹了一口气道:“真是那里来的晦气,无端害得我们白担了一阵心事。”
孙癞子从容拔开葫芦塞,喝了一口酒,说道:“谁教你们白担心事呢?我一上船就对你表明了,我是不多事的,我是不惹人讨厌的,谁教你担什么心事呢?你只每日给我这们一葫芦酒,我就终日睡在后舱里,连动也不动一动。”船老板心里好笑,暗骂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混蛋,自己也不思量思量,凭着什么本领在江湖上来吃横水?不过仍不免有些怕他搅坏已经到手的生意,面子上还是向孙癞子敷衍道:“也罢,我就让后舱你住着。你自己知趣些儿,不许和前舱的客人说话。”孙癞子连忙应是,弯腰走进后舱里坐着。从此不言不动,只双手捧着葫芦,口对口的咕罗咕罗。
这夜,船泊在一个很繁盛的码头之下。孙癞子自己上岸沽满了葫芦酒上船,船老板问他道:“你上岸去干什么?”孙癞子扬着酒葫芦给他看道:“粮食完了,上岸去办粮食。”船老板道:“你粮食完了,怎么不向我要呢?我船上还有两大坛陈酒,足够你喝。”孙癞子笑道:“迟早是要领你的情的。我只因见你的生意还没有做成,不应该就向你需索,所以自己上岸去沽了喝,”船老板放下脸说道:“你这人真说不上路,我有什么生意没有做成?你以后喝了酒,不要说酒话吧,葫芦里若是干了,尽寇向我要。”孙癞子笑嘻嘻的点头。心想,这狗强盗不存好心了。他见我欢喜喝酒,就打算拿酒先把我做翻。他们江湖上的,不过是蒙汗药。倒要看他们如何下手?这夜安然无事。
次日天明开头,顺风走了一日。下午申牌时分,船正扯起顺风帆,走得和跑马一般快。前面一个沙滩,船行到这里要转拐了,忽然船头反向沙滩这方面一侧。只听得船底板啧啧的响了几下,船头猛触在沙滩上,全船都震动了。水手登时叫唤起来,齐声说:“不好了,船身浅住不能动了。”那客人也惊得跳起来,走到船头上看了看,问船老板道:“怎么走得好好的。会走到这沙滩上来呢?”船老板道:“陡然从这方面吹来一口风,船轻了载,连转舵也来不及,就走到这上面浅住了。且教水手们下河去推推看。能推动今天还可以赴十来里路,若推不动就只得等明天再设法了。”船老板这们说着,真个跳下去几个水手,一个人用背贴住船舷,用力推挤。那船就和有胶粘住了的一样,那里能推动分毫呢。
孙癞子在这时候也慢慢的走到船头上来,抬头向四面望几望。说道:“好一个荒僻的地方,前不靠村,后不靠市,真是天生的好泊船所在。我们出门人,难得有这种好地方停泊,为赏玩这种野景,应得痛饮一场才好。只可惜我昨天上岸沽的一葫芦好酒,今日已经喝得没有了。此地沽不出酒却如何是好呢?”船老板听孙癞子说出来的话,没一句中听的,简直心里恨得发痒。只因天色还早,恐怕后头有船只走过来,即时弄翻了脸不好下手,勉强陪着笑脸说道:“我昨日不是就对你说过了吗?我船上还有两坛陈酒,尽你有多大的酒量,都有得给你喝。你把葫芦给我,我就去装一葫芦来,包管比你在岸上沽的好多了。”孙癞子喜道:“真的么?”船老板正色道:“谁骗你干什么呢?”孙癞子随即将葫芦递过去道:“这就好极了。我只要有酒喝,万事都不管,那怕就死在临头,我也要喝了酒才说。”船老板接过酒葫芦,笑道:“你这们也差不多成了个酒仙了。”孙癞子哈哈大笑道:“什么酒仙,做一个酒鬼也罢了。”
船老板提了葫芦进舱里装酒,暗地取出药来,比寻常多了几倍,纳入葫芦里。耳内就仿佛听得有人声说道:“还得多放些,少了没有力量。”船老板吃了一惊,忙回头看时,并不见有人影。急探头从船窗看船头,只见孙癞子和那客人并肩立在原处,正指手画脚的说话。几个水手也都已跳上船头了。心想:他们都知道我取了葫芦进来装酒,决不至放这东西进舱来。这是我自己疑心生暗鬼,所以仿佛象听得有人说话。船老板如此一想,就放心大胆的提了葫芦出来,送给孙癞子道:“你且尝尝这酒味何如?”孙癞子接在手中笑道:“药酒那有不好的。不过合不合我的胃口,要喝下去才知道。”边说边举起葫芦,凑近鼻孔嗅了一嗅,不住的摇道:“这里面是什么药?怎的有些刺鼻孔?”船老板笑道:“就是白酒,那里有什么药呢。酒气是有些刺鼻孔的,你不要只管打开塞头走了气,这酒便不好喝了。快喝一口试试看。”孙癞子举起葫芦要喝,忽又停住道:“我喝这酒,这位客人怎么办呢?”船老板又吃了一惊,极力镇静着道:“你是欢喜喝酒的就喝酒。他不欢喜喝酒的,有什么怎么办咧?”孙癞子点头道:“我也只要有酒喝,以外的事就轮不到我管。”说着,咕罗咕罗几口,就喝下了半葫芦。咂了咂嘴,说道:“酒确是好的。不过不知是什么道理,一喝下肚就觉有些头昏。哎呀,不好了!你们看,这沙滩转动起来了,我的脚站不住了。哎呀,要倒了。”随说随倒在船头上,口里只管嚷道:好酒,好大的力量。酒萌芦掼过一边。船老板大笑道:“这们没有酒量,也要喝酒。你们把他抬到后舱里去睡罢。”即有四个水手过来,将孙癞子抬进后舱去了。不知这些强盗如何摆布?且待第下回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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