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炉边清谈(2)
他停歇一下,又道:“宣窑之器,以青花最妙。这是因为青花原料乃是苏门答腊的苏泥,以及渤海的渤青。日下早已用罄。是以后无来者。此外,宣器所创之霁红色彩,亦是空前绝后之作,其色如雨后之霁色,宝光隐隐,极为鲜艳。
亦称祭红、积红、醉红、鸡红等名。”
他尽情发挥出胸中之渊博,如烟非常佩服。但不禁又生出一种天上人间之感。那是因为罗廷玉既渊博瞻雅,而又英挺俊逸,使得如烟感到与他距离得太远。
罗廷玉又道:“宣器中的『轻罗小扇扑流萤□』,固然是一代精品,但后来的成化窑出一宗酒杯,名为『高烧银烛照红妆』,亦堪与媲美。”
如烟立刻在另一个架上,□了一个酒杯来,杯上画著一个美人,手持银烛,照著海棠花。问道:“是不是这一个?”
罗廷玉道:“正是,你们看看,多么精美雅丽?”三人观赏了一会,移到另一架橱前。
罗廷玉笑道:“这都是本朝景德佳品,要不要列出名称?”
如姻道:“当然要啦!”
罗廷玉道:“那么还是□张白纸,我开列出来,你贴上号头,若用标签,可就费事了。”如烟虽是照办,却不明白为何用标签就费事?
罗廷玉取笔写道:一、外双云荷花龙凤缠枝西番莲宝相花里云团龙贯口八吉祥龙边姜芽海水如意云边香草曲水梅花碗口。
二、外云龙荷花鱼耍娃娃篆福寿庸宁字回回花海兽狮子滚绣毯里云鹤一把莲萱草花如意云碗。
三、外团璃虎如意灵芝宝相花海石榴香草里底龙捧永保万寿边鸾凤宝相花永保洪福齐天娃娃花盘。
四、外缠枝莲托八宝龙凤花果松竹梅真言字折枝四口花里底穿花龙边朵朵四季花人物故事竹叶灵芝如意牡丹花盘。
五、万古长春四季海来朝面龙四季花人物故事盒。
六、天下太平四方如意香草面回纹人物五彩胜盒。
七、外缠枝牡丹花托八宝姜芽海水西番莲五彩异兽满地娇里双云龙暗龙凤宝相花狮子滚绣毯八吉祥如意云灵芝花果牒。
如烟瞧到这儿,方始明白了为何他不要标签之故,敢情每一件都有这么长的名字,若用标签,不知费多少时间才能写完这数百件瓷器。即使是他这样过快的写,也得耗时极久。罗廷玉专心一意地赶写出来,底下便都是些笔冲笔管缸、坛、笔架、屏、烛罐、烛台、扇匣、水滴、花尊、凉墩、香奁、瓯、茶锺、瓷□、印池等等,名目繁多,加上每一件的花色,必须注写明白,更是繁难吃力。
如烟不敢打扰罗廷玉,便向杨师道低低道:“我丢弄些点心水果来奉客,杨先生且陪一陪罗先生可好?”
杨师道道:“姑娘何必麻烦呢?”
如烟道:“非这么做,才能显得出我感谢的心意,你莫要拦阻我。”
杨师道点点头,让她去了。不一会,她走回来,手中捧著一个紫色瓷盆进来。
杨师道好生诧异,忖道:“这个瓷盆如此巨大,不知装盛著什么点心?”
等她走到切近,一看盒内空无一物,更是惊讶,道:“姑娘何须□这么巨大的物事装盛食物?我们都不饿………”
如烟笑道:“我特地□此物来请罗先生监定一下,你先□著。”
杨师道接过去,顿时明白她为何要自己先□著,敢情这么巨大的一个瓷盆,厚度达半寸,但入手却轻如无物,比纸制的还要轻些。
他大讶道:“这是瓷质之物么?”
如烟道:“扣弹时发出的声音却很像,但这样轻又不似。”
这时罗廷玉兀自低头书写,但其实他面上神色大变,眼中积泪,几乎就掉下来。他乃是从他们对答中听出蹊跷,于是借一架镜屏偷偷窥看背后一眼,见到了这个紫色瓷盆,顿时大为震撼。
只因他自小就把玩这个紫盆,熟悉异常,是以一眼就看得出来。加以这个紫盆乃是稀世之宝,天下只有一个,决计不致于瞧错,或是另有一个。他见到此盆,不由得触忆起许多旧事,感情激动之下,隐隐掉下泪来。但他倒底是十分机警沉著之士,登时又极力抑制自己,好不容易才恢复平静。
罗廷玉极迅速的收摄心神,恢复常态,这才回头观望。见到那个紫盆,略露讶色,道:
“好纯的色彩,定是极珍贵之物,让我瞧瞧。”
杨师道交给他,道:“天下间那里有如此轻的土质呢?这真是令人不可思议之事。”
罗廷玉随口道:“外国或者有之,但中土各处土质,却绝无如此轻的。”
他开始极仔细地监赏,又佯作寻思般仰天闭目,最后说道:“识得此器之人,天下只怕找不出几个。”
如烟喜道:“那么罗先生居然认得了?”
罗廷玉摇头道:“正因在下认不出来,遍思所曾阅过的典籍,又记不起有这么一件异物,所以胆敢断定说,天下间识得此物者,寥寥无几。”
如烟甚感失望,道:“连你也不识得此物名称来历,恐怕永远也不能考证出来了。”
罗廷玉道:“这也不然,将来我一定能查出此物来,自当尽快奉告。
日下至少晓得一点,就是此器年代极古,而且不是中国所出。恐怕是千百年前外国进贡的宝物。”
其实他心中知道得十分清楚,这个紫盆乃是唐代会昌元年,渤海进贡的宝物。
杜阳杂编上记载得有,他罗廷玉自小即时时赏玩,乃是翠华城百载以来最珍贵的几件宝物之一。罗廷玉嘱她小心藏放,以免损毁。
如烟笑道:“你大可放心,这是我表舅父心爱之物,一向放在他房间中。刚才他老人家听说你博识瓷器,所以嘱我□来,同你请教。”
罗廷玉讶道:“原来令表舅父老人家在此,我们这些晚辈,理台晋谒请安才是。”
如烟笑一笑,道:“他老人家生性爱静,从不见客。这一年足不下楼,乃是真真正正的高人隐士。”
罗廷玉哦一声,道:“听姑娘这么说,在下更增敬慕之心,可惜没法子瞻仰颜色。如此高人雅士,交臂失之,殊为可惜!”
他停歇一下,又问道:“他老人家高性大名,总可以见示吧?”
如烟道:“他性严,字沧波,心地慈祥之极………”
罗廷玉心头又是一震,但表面上丝毫不露神色,笑道:“如此雅逸之人,当然不比凡夫俗子有贪忍之心,是以你会觉得他老人家特别慈祥。”
他抱著那个渤海紫盆,摩挲再三,这才还给如烟,道:“那么你先送回去,并且向令表舅父转致我们仰慕之意。”
如烟含笑应了,转身自去。杨师道说道:“这个紫盆居然把文举兄你考倒了,真是意想不到之事。”
罗廷玉点点头,淡淡道:“这等奇珍绝品,岂易认识。即使是有缘一见,亦是非常的遇合呢!”
他们谈论了一会,听到步履声入院,然后一个身量高大,身披长衫,满头霜发的老人,出现在门口。这位白发老人具有一种奇异的气度,使人一望之下,自然而然的肃然起敬。但他的霜眉白发,以及那种潇逸的表情,却又令人感到十分可亲。
他微笑望住这两个年轻人,道:“我听阿烟叙说,才知你们两位皆是雅逸才俊之士,有失远迎,实是怠慢不恭之至。”
罗、杨二人连忙上前施礼,各自报上姓名籍贯。严沧波跨入室内,笑道:“两位万万不可多礼,否则便与俗人何异?你们俱是翩翩佳公子,今日光临,真使蓬荜生辉………”
这时,如烟恰好进来,见了老人,不禁惊道:“姨!舅舅居然下楼来了………”
杨师道忽然泛起一种感觉,那就是罗廷玉似乎有点紧张,自然这是由于那位老人出现之故。他极感讶骇,心想:“少城主向来胆勇盖世,心性坚凝,纵是斧钺加颈,也不会动容。
何以这位严沧波老人,却能令他显得紧张?这里面必有文章,我且小心查看………”
要知他一向与罗廷玉极为接近,以前在千药岛时便是如此,因此,他对罗廷玉的为人以及一切都熟悉不过。这刻罗廷玉只不过微有失常,旁人一点也瞧不出,只有杨师道晓得他心情紧张。
严沧波向如烟笑道:“既有住客,老朽自应款待。但我却看不见你□什么招待客入?”
如烟道:“若用普通酒菜点心招待他们两位,反而让他们见笑,所以我请他们到这瓷库来,这就是我款客之物了。”
罗文举忙道:“严老丈和如烟姑娘都太过奖了,我们只不过是一介书生,俗气满身,岂敢当得这般青睐。”
杨师道也接口道:“确是如此,我们惊扰了严老丈清静,极是惶愧,正不知如何赎罪才好。”
严沧波道:“老朽早就讲过,我们不可过于客套,否则便流于庸俗了。”
他目光浏览过全室,又道:“这些藏物,有一部份是寒家原本收集珍藏的,但大部份却是舍弟的一个朋友,周游天下,历时数十载收集所得,寄存在这儿。”
如烟啊了一声,道:“原来如此,我时时奇怪像表舅舅这么爱静的人,怎会搜购到这么多的珍品。”
严沧波霭然一笑道:“这也难怪你不知道,我向来不大说话,没有机会跟你谈及这些事情。别说是你,连你母亲也不大清楚呢!”
杨师道忽又发觉罗廷玉恢复常态,不再紧张。心想:这种变化一定与这位老人说话内容有关。当下用心寻思严沧波说过的话,略一分析,只有那几句关于藏物来源的话,最有可能。
这时严沧波已经和罗廷玉谈起有关瓷器的话题,他们一面谈论,一面走到第二间那边。
如烟则低头阅看罗廷玉开列的单子。
杨师道故意走出院落。如烟发觉了,忙跟出来,道:“杨先生对瓷器不大感到兴趣么?”
杨师道摇摇头,道:“不,在下忽然记起近日的遭遇,觉得好像是坠入一个荒诞离奇的梦境中,心情紊乱起来,所以出来走动一下。”
如烟道:“我也不懂像你们两位如此风雅的读书人,怎会弄到这莫家庄来?”
杨师道低声问道:“莫家庄究竟是怎样的地方?和你表舅父有什么关系?”
如烟道:“我也不明白莫家庄有什么古怪,只知道这附近百里之内的田地,都是莫家的产业。我这位大表舅父跟他们不认识,但二表舅却跟大庄主是好朋友。不过他们一年也难得回来一次。”
杨师道哦了一声。如烟又道:“据先慈在世时偶然谈及那莫家庄,好像以前十分正派,虽是很少和外人来往,但碰上天灾或是佃户有什么意外,大庄主总是慷慨周济,因此极得地方敬重。但最近三四年却变了样子,外人休想走近莫家庄,我也只好搬到这儿,依靠大舅舅了。”
她深深叹息一声。杨师道忍不住问道:“姑娘从未提起过令尊……
…”
如烟道:“先父早在我懂事以前就去世了,这便是先慈何以会迁到莫家庄的缘故,那是二舅舅的意思。”
杨师道道:“我明白了,令堂当时无处投奔,所以找到令表舅,便被安排到这儿来了。”
如烟道:“说不上是安排,据先慈说,当日她见到二舅舅,说出苦况,二舅舅便向旁边的人说声,这件事交给你,而那个人就是莫大庄主。”
如烟沉吟一下。开口欲言,忽又咽住。杨师道本以为可以从她口中探出更多的隐情,见她不说,也就不便探询,免得她动了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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