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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弥留时悲吐因缘果(4)

片刻工夫,阴阳童子龚胜头面冒出蒙蒙汗气,显然甚为吃力。又过了一会儿,龚胜汗如雨下。但这时正值要紧关头,也无暇抹掉。朱玲乃是大行家,见他如此施为,便知不是虚假。芳心大慰,凝眸看着宫天抚。却仿佛看见他身上也冒出缕缕极淡的白气,面色也由灰白转变为红润。

龚胜沉重地呼吸数下,朱玲厉声喝道:“你自己说过的是挽回他大半条性命,可不许有违诺言。”这叫做先声夺人。龚胜果然想少耗一点元气,但被她一喝之后,怕她看出来,赶紧拼命施为。

又过了半盏茶之久,龚胜松开手,颓然道:“本座已经尽力啦,玲姑娘你把他扶起来坐好,最好度几口真气到他腹中,功效更宏。”

朱玲收起宝剑,过来把宫天抚抱起。发觉他身躯温暖柔软,竟是大不相同,心中不禁又悲又喜。将他放在椅上之后,便用樱桃小嘴印在他唇上。阴阳童子龚胜在一旁看了,立刻移开眼光,疲乏地想道:“罢了,这宫天抚俊美无双,只有他才配得上国色天香的玲姑娘。这等香吻艳福,若换了我,定要折寿十年。”

宫天抚忽然回醒,双臂一伸,把朱玲楼紧。四片嘴唇仍然胶贴在一起,但朱玲已没有度气过去,那销魂蚀骨的丁香小舌却收不回来。良久良久,朱玲趴在他胸前喘气,耳边听到宫天抚温柔地喃喃道:“你永远属于我……我也永远属于你,咱们永不分离,直到地老天荒……”他的喃喃细语,朱玲但觉比之所有的音乐部悦耳动听,她沉醉地闭上眼睛。

宫天抚忽然大喝一声,身躯一挺,站了起来。朱玲忙搂住他,道:“由得他溜走吧,这是我的诺言……”说时,阴阳童子龚胜已消失在门外,行动甚觉迟缓。宫天抚何等聪明,登时也就会意,知道自己一命定是这老魔头救回。

两人温存了好久,情话绵绵不绝。要知宫天抚一生冷傲,这一次乃是生平首度付出感情。大凡平日越冷的人,恋爱起来热度越高,宫天抚也不例外,直把朱玲整个人都烧熔。

他们下山后到了大路上便碰上上官兰。这时上官兰也浴身爱河之中,因此容光焕发。当她一见到宫天抚和朱玲两人,登时又欢喜又忧心。

大路上行人络绎不绝,上官兰刚从市镇出来。独自一个人,骑住一匹健马鞍辔甚是鲜明。她有点儿心神不定回答着朱玲的询问。宫天抚发觉了,立刻问道:“兰儿你怕谁追来?”这句话令她大吃一惊,原来她本和史思温一路走。刚刚出镇时,史思温又折回去买点食物,以免赶过打尖地方而没得吃。上官兰明知史思温见了宫天抚,一定要打起来,故此提心吊胆,怕史思温出镇来碰上。

宫天抚接下去又问道:“是不是玄阴教的人?”她含糊地嗯一声,宫天抚勃然作色,道:“现在你不须害怕了。等我的伤势全好,一定要上碧鸣山,瞧瞧那些魔头们有什么惊人能耐。”

上官兰吃惊地问道:“宫大叔,你被淮伤了?”

宫天抚简短扼要地回答。这时他们折回向市镇走去,因为宫天抚有洞庭湖君山之约,他是个硬气好胜的人,是以身上虽然负伤未痊,功力只剩下十之三四,却坚持地还要赴约。上官兰听了,面色变来变去,朱玲十分狐疑地查察着她的不安,口中却不说破。

人了市镇,居然没碰见史思温。上官兰心中矛盾得很,既然和史思温商量好才跟他们走,但又怕碰上他,双方一下子打起来,无法解说得清楚。

三人在镇上打过尖,然后上路。宫天抚一心一意放在朱玲身上,故此不理会上官兰心中闹鬼。但朱玲感到十分难过,因为上官兰终究是她的爱徒。数日不见,连师父也隔膜了,的确令人难受。

走了好一程,史思温始终没有出现,上官兰猜想他一定和自己错会,向相反的方向追赶。于是暂时放下心事,但随即又想到史思温找不到自己,定然焦急无比。这一来又为之不安起来,如是者疑神疑鬼,两日后到达了洞庭湖畔的岳阳楼。

这天一早便先投了店,反正那罗刹夫人君山之约,应在翌日三更时分。因此早点投店休息也好。直到这时,上官兰才将那块寒星冰玉取出来,让宫天抚医治伤势。她诿称忘了有这只专克龚胜先天一气功的异宝。宫天抚不疑有他,喜孜孜地拿去施为。但朱玲却更多了一点疑心。

要知上官兰实在没有忘记这回事,她之所以早先不取出来,便是怕史思温一旦出现,宫天抚如已十足恢复功力,则史思温必死无疑。是以一直拖住。直到现在,因知宫天抚明晚君山约会的对手,十分厉害,这才赶快取出来。本来她大可将内情告知朱玲,可是这两天已见到朱玲和宫天抚神态之亲密,远胜从前。史思温乃是石轩中的徒弟,只怕如今朱玲也会对他不利,是以不肯说出来。

这天下午到郊外游赏,朱玲无意得见石轩中,实感意外。宫天抚回来时,朱玲已返回青石上,翘首望着一树桃花,沉迷在无边思潮中。

他只须一眼,便看出朱玲正陷在巨大的悲哀中,她这种样子,比放声励哭要深刻得多,他为之大惊,问道:“朱玲,你想起什么事?”

朱玲没有回答,勉强向他笑一下,起身道:“我们离开这里。”

宫天抚嗯一声,道:“兰儿立刻就回来,等她一到,咱们便走。”

朱玲生气道:“不成,非马上走不可。”说时,已起身走上山坡去。

宫天抚在后面追上来,摇头道:“你无端端生气作甚,好吧,我用箫声告诉兰儿……”

她突然将那青玉箫取在手中,放步疾走,只见白衣飘飘,走得极快。宫天抚呆了一下,只好跟踪上去。两人霎时间走得无影无踪。

上官兰自个儿赏玩春光,心中却是离愁万种,说不出那股凄凉之意。踯躅了好久,这才回到那片桃林处,却已不见了朱玲和宫天抚踪迹。她以为他们坐得闷了,也到附近走一会儿,便在朱玲方才坐过的青石上坐下等候。

坡后忽然转出一人,上官兰格目一望,不由得呀了一声,跳起来叫道:“史哥哥你几时来的?”但立刻记起宫天抚他们还在附近,连忙掩住嘴巴。

史思温面上毫无表情,非是生气,也不欢喜,他道:“你的大叔姑姑都先走了。”

上官兰喜叫一声,扑奔过去。史思温一闪,挪开散步,倚在一株桃树上。用力大了一点儿,因此桃树一震,洒下千百片桃花瓣,飘飘荡荡地坠下来。她为之一怔,身形一挫,颦眉道:“史哥哥你不理我么?”

他没有做声,上官兰仿佛听到他叹息。于是又道:“这一晌你可是跟着我们?但为何至今才现身相见?”

史思温剑眉紧锁,过了一会儿,突然道:“我本来还有许多话要对你说,但现在想想,说了也是多余,缩起来只有一句话……”他还未说出,上官兰已预感到事情不妙,哀声叫道:“史哥哥,你别这么残酷对待我啊……”

史思温心中一软,但随即又想起她当日一见了宫天抚和朱玲,便立刻舍下他而去,也不想法子来通知自己一声。这等寡情薄义的表现,已足够叫他心冷如灰。言语说得再动人,又有何用。想到这里,心便转硬。

上官兰见他面上仍无表情,暗念自己一肚子委屈,但他却连听也不听,不禁悲苦得流下眼泪,决定不再做声。须知每个人都有自尊心,这自尊心实在也等如自卑心。上官兰正是自卑起来,虽有悲苦,也不肯说出口。

史思温道:“我那句话,就是请你忘掉以往的一切。将来偶然相逢,最好当如见到从不相识的陌生人。”上官兰哇一声,伏在树身上哭起来。

史思温努力硬起心肠,想道:“你先无情,可怪不得我,这样对待你,已算是十分温柔哩!”

要知这两天他远远吊在他们后面,看见上官兰一路上和宫天抚等有说有笑,宛如一点儿不把失踪的他摆在心上,因此越想越气恼。大凡妒恨之心一起,最难控制。史思温那么朴厚的人,但在自个儿气愤忖想时,也恨不得用全世界最毒辣的话去刺伤她。

当上官兰掩面痛哭时,史思温陡觉一阵凄惨的快意,疾然转身飞奔而去。入了岳阳城,忽然有人唤道:“思温,到这边来。”声音入耳,熟悉之极,使得他从迷惘中惊醒。回头一望,只见俊逸脱俗的师父石轩中,站在一家客店前,招手唤他。

他奔过去,喜叫道:“师父,你几时来的?”忽见师父温蔼的笑容中,透出一点儿悲郁味道,便怔一下,寻思道:“莫非师父见到玲姑姑了?”

石轩中道:“我刚刚要了个上房,咱们师徒俩够住了,先进来休息一会儿。”

两人走入房中,等伙计泡好茶水,退出去后,石轩中问起他近来行踪。史思温叹口气,将经过情形全部说出来。他一直偷觑着师父的神色,只见他听到自己说及朱玲那一段,神色丝毫不变,便知他一定曾经见过她。

石轩中除了本身的感慨之外,还发觉朴厚的徒弟,经过几天的遭遇变化,好像已完全长大成人。于是道:“思温,你年纪尚轻,日后恐怕还有男女之情的遭遇。但以我想来,这些事情,都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一定经不起风浪考验。你必须常常记住,你已立下重誓,将来要继承我崆峒派上清宫观主之职,因此男女之事,你已无权参与。”

史思温肃然道:“师父放心,徒儿若不是记住这一点,便不至于和上官兰决绝了。”

石轩中沉思片刻,便道:“如今既寻到你,此地不必久留,咱们傍晚时开始动程。你必须查出冒我名字杀死陇外双魔之一的冷面魔憎车丕之人。然后,最重要的,便是我此次出山本旨,上碧鸡山找那鬼母冷婀,与她一决高下。”

史思温呐呐道:“可是……师父……”石轩中道:“你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徒儿实在气那姓宫的不过,师父不找他们斗一斗么?”

石轩中惘然一笑,道:“我想不必了,赢了他不见得英雄。”

就在他们所住的客店斜对面,另有一家旅店,朱玲和宫天抚正在房中闲谈着。上官兰带泪痕回来,宫天抚和朱玲都看见了,但没有问她,原来此刻他们心中都有事。

要知那宫天抚十分聪明,回到客店之后,不久便知悉朱玲必有古怪。他明知唯一情敌,乃是名满天下的石轩中。是以一看朱玲模样,便猜到石轩中头上。可是朱玲却不肯承认,也不否认。故此宫天抚正在生着闷气,朱玲也愁肠万种,说不出那种惆怅滋味。

挨到下午时分,朱玲推说头痛气闷,自个儿出去散散心。宫天抚也没言语,由得她自去。朱玲策马出城,一直驰到早上那座桃林,便下马徘徊寻思。

她心中觉得十分恐慌,因为她发觉自己虽爱宫天抚,但又忘不了石轩中。甚至可以说,石轩中在她心中的份量,比宫天抚还要重要些。但她自己又明白,爱情一定是独占的,绝不能介入第三者。因此她对于自己同时深深爱着两个男人,觉得十分不合理。除了淫贱之外,再也找不到解释。此所以她会觉得可怖。

对于石轩中,她除了爱之外,还有恨。她说不出恨他什么,但以往的一切误会,她总觉得他太过无情。即使是今早邂逅相逢,他为何一言不发,掉首径去?可是终然如此,她却又明白自己感情上的脆弱。只要石轩中多站一会儿,她一定会投向他怀抱之中,乞求他拥抱怜爱。但这样子要是被宫天抚看到,这个孤傲无比的人,一定会愤慨得自杀而死。

“只要从今而后,再也不遇见到石哥哥,那就不会发生什么事故了。”她想,但随即星然发觉自己再度到这里来,究是什么意思?除了希望再见到石轩中之外,还有什么意思?

她苦恼地顿顿脚,把头巾解下,如云秀发技垂下来。山风轻轻吹拂着,益发显得云鬓雾鬟,国色天香。白色的罗衣在风中飘扬,看起来仿佛她随风飞逝,她躲避开尘世无穷烦恼。

山坡后转出一人,长衫飘飘,面如冠王,剑眉朗目。一派儒雅风流的气度,令人心折。

朱玲啊了一声,双目发直。她真想不到这个前世冤家石轩中,果真又出现眼前。

石轩中也自呆呆瞪视着她。在他心中,波涛起伏不休。他平生遇见过对他有情的美人其实不少。但他不明白自己何以老是对朱玲念念不忘。无论在什么时候,只要想起尘世旧梦,他总是先想起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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