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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我变变变…… 局

一听到狗嗥之声,这回轮到元十三限的脸色陡变。
  这使他想起他的家乡:
  那其实只是个没有梦但不是没有睡眠的地方。这却使他自己也有一种错觉以为自己出生在一个失去了睡眠的所在,是因为天衣居士正施“随求大法”影响了他的神智之故。他的神智一旦转弱,就会感觉到自己因长期没睡而倦乏了,以致心无斗志,天衣居士就是要他这样不战而沮。不过,元十三限的“忍辱神功”能忍大艰大难大辛大苦,天衣居士的法力并不能使他不战而屈。不过,就算是施展“随求大法”,也得有所依据,元十三限的家乡确在“邮局”,那是一个没有梦的地方——不管在现实生活还是睡眠里,那儿的人都脚踏实地,不做梦,也不知道有梦。
  只有元十三限是例外。
  他有高壮的志气。
  遥远的梦。
  他要成为武林第一人。
  ——其实,他自负有才,要成为武林第一人后再成为翰林第一人,之后或许还要成为天下第一人……
  有辉煌堂皇的梦,才有堂皇辉煌的收获。
  但他的梦太辉煌了。
  所以他现在还没有达成他的梦。
  ——没达成第一个愿望,那就休提第二、三、四个愿望了。
  愿望往往就像梯阶一样,跨不上第一级,也就登不了第二级,要是跳级,一旦摔下了,不死也只剩半条命。
  说来,元十三限所欠缺的,不是才气才力,而是反省的能力:要是他把第一个愿望变成了武林中第一流的高手,他一早就是了,早就达到了,而且还成为顶尖里的顶尖,高手中的高手,简直可以喜出望外了。
  知足常乐。
  知不足才求进——但切勿老是不知足:这只害苦了自己。
  但是,在元十三限家乡里确没有养狗,但吃的都是狗肉:在元十三限的寻觅里,也没有收获,因为当时年纪小的他,并没有找到任何一条狗。
  有猫。
  有猪。
  有牛。
  什么都有,连猴狳、玉蟾都有,但就是没有一只活着的狗。
  ——找狗,对元十三限而言,是他童稚时的第一场(次)失败。
  之后,他就一直有失败。
  遇上失败。
  这时际,正当他就可杀却这两个强敌之际,忽然,传来了狗吠的声音。
  ——来的是人,不是狗。
  只是身法掠起一种急啸。
  在听他来,却似犬只嗥月。
  这声音不但深深地刺激着他,也深深地打击了他。
  ——这敌人竟在出现之前,已一击中的打在他的要害上。
  来的是谁?
  谁可如此?
  嗥声仍远。
  远得失去了距离,所以也似极近。
  发出这奇异声波的人,一定是想凭这啸声传达些什么、通知些什么、阻止些什么,所以人未到,嗥声先到。
  它可远可近。
  也不知远近。
  但天衣居士和神针婆婆,相顾一眼,各自有了喜容。
  “他来了!”
  “收手吧,四师弟!”
  “他来了就更好!我先杀你们,等他来了,连他一并杀了!别以为他来了就可以改变这一切!”
  然后元十三限就动手。
  这时他的形貌是疯狂的。
  一个疯狂了的达摩。
  一个疯狂了的人已够令人骇怕。
  更何况是疯狂了的神。
  垂死的神针婆婆却突然弹了起来。
  她手上有一支小小的针。
  但这一支针却发出了风雷之声:
  风声雷声针声声声刺耳。
  她迎向元十三限。
  刺向元十三限。
  杀向元十三限,以她的“密刺乱雨绣”、“风起云涌刺”、“泼墨一苇织”、“写意粗石针”,截击元十三限。
  她不是要杀元十三限。
  因为元十三限已几乎是一个“杀不死”的人。
  她只是要阻他一阻。
  天衣居士这时正在做一件事。
  他碰墙。
  他以手、脚、头、身体任何部位去碰触寺墙。
  他似乎并没有用很大的力气。
  元十三限好像很畏忌这个。
  他正全力阻止天衣居士碰墙的行动。
  神针婆婆却出手阻止他的阻止。
  这片刻间,各人所见殊异:
  张炭所见:
  他看见的是一场三人的格斗。
  天衣居士一直在闪躲。
  可是从来没有这样子的闪躲。
  因为他的闪躲就是攻击。
  神针婆婆反而是在防守。
  显然她看来是攻势最凌厉。
  其实她没有出击。
  她的出袭都是在替天衣居士防守。
  至于元十三限,张炭亲眼看到他竟化作两个人,一个是原来肉身的元十三限,一个是达摩金身的元十三限,分头去攻袭阻截天衣居士和神针婆婆。
  ●张炭是这样看到的。
  可是受伤颇重的蔡水择是这样看到的:
  天衣居士飞来飞去。
  神针婆婆成了一支针。
  元十三限变成十几个人。
  ●受伤奇重的蔡水择,要仔细辨别得出这数大高手之间的交手,已力有未逮。
  不过比较清醒旁观的“无梦女”是这样看的:
  元十三限是占尽了上风。
  可是天衣居士和神针婆婆却很齐心。
  元十三限对织女的针还是很有点忌讳。
  而他最恐惧的恐怕还是天衣居士的布阵。
  天衣居士的古怪行动显然是在布阵。
  在布一种极其古怪的阵。
  元十三限一定要去阻截这一阵。
  她忽然感觉到自己处境尴尬:
  今晚无论哪一方赢了,对自己的情形都不见得有利。
  她觉得自己应该要离开这战团。
  ——虽然她不想错过这恐怕七世三生都修不来的一场大决战!
  ●“无梦女”在观战的时候,为自己这样计算。
  但受伤更重的赵画四却只看到:
  神衣十元士居天婆
  天针居三神限婆衣
  元衣婆神限针天三
  十限士婆三元衣天
  ●所有的人物都错乱了、分裂了、面目模糊且分不清楚,就像他赵画四自己那张脸一样。
  老林禅师所看到的却是:
  其实一切打斗都是假的。老林寺快要倒塌倒是真的。天衣居士那东撞一下、西碰一记,每一次都撞在这寺的死角处,所用的不是巨力,而是一冲巧劲,使得这寺快要倒下了。织女的风雷神针全力旨在遮掩这点。元十三限发动攻势也意在救这一座将要倒塌的寺。天衣居士这样做定必有深意,而且定必是迫不得已。
  ●可是老和尚还是不忍心眼睁睁地看这座寺倒塌在他身前。
  天衣居士却在此时,不知哪来的元气,对他们大喝了一声。
  “走!”
  不过老林大师、蔡水择和张炭都不想走。
  ——虽然他们也自知在这种顶级大战里只怕也帮不上什么忙。
  但他们仍想帮忙。
  仍要帮忙。
  世上有一种人,只要一旦知晓朋友有事、有难,他就算帮不了手,但也绝不愿只顾自身安危,撇下朋友不理。另一种人则恰好相反:朋友遇祸,他只怕沾上了身,走避不迭,走前还要倒打一耙,把责任推个精光,把罪咎全推给对方,反过来恶人先告状,摇身一变,从同生共死成了正义凛然大义灭亲。
  所以“侠”、“盗”二字,有时在江湖上是颇难分类的。
  侠是帮人的,盗是害人的——但在这世上,常常发生着窃取、劫取、盗取他人金钱、财物、名誉、地位。权力、情感的事,而且还装成受欺凌者或替天行道的脚色:这种人却不知如何作算:侠?盗?伪君子还是真小人?
  雷、张、蔡都不愿走。
  “无梦女”却走了。
  因为她没有理由不走。
  这本来就不是她的战役。
  她没有必要在这儿送死。
  临走前她狠狠瞪了张炭一眼。
  ——都是这夹缠不清的男子!
  她可不要再在这儿夹缠不清下去:看来,元十三限要制胜,应无大碍,但要杀掉天衣居士和神针婆婆,难免还得大费周章;加上天衣居士这边似正有高人赶援,只怕一场龙争虎斗在所难免,她又何必在这儿蹚上这浑水。
  ——还是走的好!
  人生在世,生死与共的结果,往往就是死多于活。不怕死的人,得到的结果多是死得不明不白。
  她可不想死。
  她只为自己而活。
  她不觉得有义务要陪人去死。
  她不管这个。
  她是“无梦女”。
  她是女人。
  ——女人要是不高兴,大可不必讲什么江湖道义。
  她是这样认为的。
  “你们今天谁也走不了!”元十三限全身发出一种恶臭。他的战志愈强、出手愈猛,臭味愈是浓烈。“我要把你们一网打尽!一个也不放过!”
  他仍在佛殿中央出手。
  他一人敌住织女和天衣居士的合击。
  佛殿足有二三十丈宽阔。
  他不仅以一人之力缠住二人,连天衣居士“撞墙”的机会也逐渐减少了,甚至只要他在那儿一举手,一投足,一打拳,一踢脚,远在另一边的雷阵雨、张炭和蔡水择都感觉到了排山倒海、难以抵挡的攻势翻涌而至。
  他们得要奋力抵挡。
  除了雷阵雨的“哀神指”功还可勉强招架之外,张炭和蔡水择已险象环生——幸有天衣居士代为消解,也因而致使天衣居士飞身投墙的机会愈来愈少了。
  元十三限就像有无限长的手臂和腿一般,他在远处发招发功,只要是他的敌人无一不被他们打得凶险万分。
  这时,犬嗥声更厉了。
  同时,远处传来猫叫。
  传自五处。
  五种猫叫。
  一如泣,一如诉,一似叫春,一似争食,一像咆哮。
  元十三限有没有喜形于色,谁都不知道,因为他的容貌已和达摩先师合并在一起了。可是他双目却绽出千道妖异的金光,向赵画四叱道:“咄,局已布好,你快加入他们布的阵去!”
  赵画四残喘着道:“可是,我的伤……”
  元十三限雷霆似地喝了一声:“管你的伤!六合青龙,必杀诸葛!你的伤我能治,我还加你五成功力——”
  他双手一招。
  赵画四竟迎空而起。
  无十三限双手一切,赵画四竟打横平飞在他身前,平空顿住,双足齐摆。
  元十三限一手拍在赵画四双足脚底,再一掌击在他头顶百会穴上。
  赵画四大叫了一声。
  一下子,他如出柙的猛虎,他身上的伤依然是伤,他的伤仍流着血,但他整个人,,就像同时摄取了一头老虎一只豹子和一只兀鹰的神魄一般,全身都散发出一股慑人、迫人和足以杀人的力量来。
  元十三限在做这件事的时候,极快,只不过是片刻间已然完成,一边做还一边喃喃自语道:“我变!我变!我变变变……”
  而且他依然对他的敌手发出攻势。
  攻势凌厉全不稍减。
  天衣居士却情急叱道:“老四,你这样强把内力逼入……会害杀他的!”
  “你管得着?”元十三限猖狂笑道:“管你自己的吧!我现在已是半仙半神,人死,人活,就看我高兴!”
  他凌厉的攻势配合着他凌厉的口气:
  “你们都已在我的局里,一个也活不了!”
  其实,在上天所布下的局里,谁又能永恒地活下去?
  ※※※
  稿于一九九一年八月中:倩二赴港期间。
  校于一九九一年九月三日:四人返马/九月六日于马来亚大学主讲《一时能狂便算狂——写作的要害与要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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