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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兔东升__第七章

代州在望

呼哧呼哧策马狂奔。一口气跑了十里之遥,才勒住了马缰,却是东西莫辨,跑晕了头。

天还没有亮,黎明之前的天色尤其黑得紧,伸手不辨五指。

一气杀了四个人,黑天扑地的一阵子狂奔,俟到此刻勒马而止,才觉着眼前金星乱冒,体力透支过剧,几至有坠马之危。

他好恨——恨自己的粗心大意,竟被“侯百户”那个狗头的外表忠厚给蒙骗了过去,以至于轻而放弃职责,把潘氏母女交在了他的手里。如今是什么都晚了,来不及了……

姓侯的固然卑鄙,却是听令其主子洪大略教唆行事,真正的元凶大恶毫无疑问应该是姓洪的。

“洪大略,你这无义的小人!狼心狗肺的东西!”

说不出的那种激动,马蹄践踏,人马就地团团打转。牲口打着响鼻,呼噜噜喷着长气儿。

“老夫人!洁姑娘,你们在哪里?等着我,千万死不得……我就来了……”

仿佛是一把锋利长刀扎向心窝,一时间怒血泉涌,狂流滴沙,无能自己。

恨不能肋生双翅,一飞而近。

恨不能……唉!若是能死,便一头撞死算了。

却是潘氏母女,如今又在哪里?

“接迎”潘氏母女,车过“繁峙”时候,不过才晌午时分。

那里却早已得了消息。

繁峙县令李树屏,会同驿丞迎露早就恭候在站,问安之后,盛筵以款,稍事歇息,便自恭送如仪。

照侯百户的意思,今夜务必赶到“代州”,在那里歇脚过夜。

母女主婢三个人,尽管累得全身酸软,想想亲家翁洪大人那边,倚盼如此殷勤,又怕路上不太平,夜长梦多,在侯亮好意的催促之下,也就顾不了身上的劳苦,便又上了马车。

仍然是洪大人讲究的油碧彩车,牲口却是新换的。这一路风光绮丽,五台、夏屋双峰并峙,一道蜿蜒长城,直似卧龙起伏,车行指点,平添无限乐趣,倒也不觉苦闷。

这一路沿途古迹亦多,所见碑刻,多魏晋物,潘夫人虽读书不多,洁姑娘却博学多闻。晋省一地,虽时有干旱,但文风颇盛,棉丝铁瓷,举国闻名,即以平定“一陽一泉”所产瓷器,色白如玉,世称“定窑”,便是较之瓷乡“景德镇”所产名器,亦不少让。至于“五台寺院”更是天下知名。周成王封邑“叔虞”,汉高祖大伐匈奴,往前推,便是唐尧禹舜,也都与山西脱不了关系。且听洁姑娘娓娓而道,如数家珍。

潘夫人倚身半侧,聆听着女儿解说,不时地脸现微笑。

她在想:“倒是不知这孩子如此文采,只可惜生就女儿身子,要是个男孩儿家,该有多好?丈夫潘照盛年英逝,身后乏嗣,只留下这个女儿,难得她知书达礼,事亲至孝,虽是女孩儿家,自幼却也没有娇惯了她,如今事当大故,一路上出生入死,要不是她在身边服侍,即使有袁菊辰的挺身而护,自己又何能幸免?真正是难为她了。”

想着,想着……心里越是爱怜有加。一路折腾,早先在驿站不及梳理,头上的发髻儿都散开了。

背过身子,拿把牙梳,招呼女儿给好好梳理一下,却把个碧绿翠簪叩向嘴里。

却不知,那翠玉碧簪失口滑落,跌向脚下,轻轻一跌,竟自拆了,一分为二,成了两截。

“啊……”

伸手待拾的一霎,她却是又愣住了。

“宝钗拆分”似是不祥之兆。

难道说,眼前有什么祸事,临到了自己的头上?

凶兆

这个念头的忽然兴起,由不得她惊出了一身冷汗,整个身子都仿佛僵住了。

好一会儿,才似清醒过来。

打量着手里的两截断钗,摇头叹息一声:

“啊……断了!”

洁姑娘接过来看了一下,不经意地笑道:“不要紧,叫金器铺子给镶个箍子,照样好看!”

小孩子到底是小孩子,哪里能体会大人的心思?更何况这类金属灵性的感觉征兆,那就说也说不清了。

彩莲由潘夫人随身携带的首饰匣子里又挑了根玉钗,和洁姑娘两个人配合着总算把她的“元宝发式”给梳好了。

照照镜子,光洁油亮,连一根跳丝也没有。却为着一种莫名其妙的不祥一陰一影笼罩着,再也提不起一些兴头来了。

却在这时,前道上车马喧哗,仿佛有人来了——同时间这辆所乘坐的油碧彩车,忽然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到了?”

彩莲忍不住探向窗外,望了一下,收回身子。

潘夫人用着强烈震撼的眼神儿向她望着,直觉地觉出了不妙。

“来了好些人,侯亮正在给他们招呼说话。”

洁姑娘说:“大概是代州衙门里来人了。”

听女儿这么一说,潘夫人的一颗心才算放了下来。

真教洁姑娘猜对了。

代州衙门差人来了。

一个姓陆的“同知”,押着大队人马和一辆空着的马车,像是“路迎”来了。

侯百户说得好:

“陆老爷亲自来接夫人小姐来了。”

来人陆谦,虽然职司“同知”,因为所任职的“州”衙门要较“县”衙门高上一级,按明朝制度,“知州”是“从五品”的官阶,“同知”是“知州”之下的一等属员,也有“正七品”的功名,与“知县”不相上下,是以派头不小,差不多的时候,皆可代表主官行事。

潘夫人虽说是朝廷二品大员的诰命夫人,但如今与过去判若云泥。实不可同日而语,若非是仰仗着那位未过门的亲家翁抬举,哪能有眼前排场。

听说是陆同知亲来迎接,慌不迭与女儿下车相见——对方骑在马上,捋着一部黑须,频频点头说:“你就是巡抚大人的官亲,潘夫人吗?”

潘夫人应了一声。

陆同知眼睛转向洁姑娘:“这是你女儿潘洁?”

潘夫人又应了一声,心里却老大不是滋味。

若是平日,堂堂侍郎夫人、千金,凭对方区区一个七品同知,焉敢如此放肆?即以当前而论,不看僧面看佛面,即使看在洪大人面上,亦不该如此托大,显然是个不识时务的人。

心里虽然这么想,也只能自叹自艾,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世事本就是如此,也就不必再在乎这些了。

陆同知一双眼睛在洁姑娘身上转了一转,咳了一声说:“我家大人正在恭候,特着我来接待,你们这就换过车来吧!侯百户也好回去复命去了。”

潘夫人不明所以移目侯亮,后者赔笑道:“陆老爷有他们自己的马车,侯亮这就跟夫人、小姐告别,不再侍候你们啦!”

说着抱拳躬身一拜,转身待去的当儿,不知怎么竟跪了下来,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老夫人、小姐……你们多保重,侯亮人卑言轻,一切听令行事,作不得主……这就……”

一言未已,语下咽塞,竟淌出泪来。

一旁的陆同知哈哈一笑,插口道:“侯百户,你太多礼了,这就请回吧!”

侯亮其时悲从中来,原似要说些什么,听见陆同知这么一说,才似有些发觉,一时收敛失态,含糊应一声,由地上爬起。

陆同知微微笑道:“老哥回去见着抚台大人,就说我家大人听令行事,一切自有安排,请他老人家不必挂念,过上几天,兄弟同我家大人再去问安,面禀一切。失礼、失礼,老哥这就请走吧!”

侯亮看着他,想要说些什么,却又叹了口气,拱了一下手,随即转身上马自去。

潘夫人望着他的背影,一时脸色苍白,却是一句话也不说。

车上的箱笼什物,早已转到了另一辆马车上。

这辆车虽不若先时乘坐的那辆舒适华丽,却也不差。

潘夫人一行三人上了马车,未及多言,马车即在陆同知带领前导之下,浩浩荡荡踏上了未竟征途。

黄尘弥漫里,犹见侯亮一行人马,伫立驿道,远远目送。

洁姑娘说:“倒是看不出来,侯亮是这么样的一个人!”

彩莲不解道:“好好在他们车上,干嘛又换过来?我们现在到底是上哪儿呀。小姐?”

洁姑娘说:“刚才不是说过了吗,去代州……”

微微一顿,她却也有一些纳闷,转向母亲问道:“娘,这是怎么回事?侯亮不是来接我们的吗?怎么他们又打发他回去了呢?”

潘夫人脸色苍白得厉害,聆听下仍然是一言不发。

“娘,您怎么啦?”

只当是母亲仍然为着那一支“断钗”心存不快,一面说一面用手轻轻向她推。

这才似把潘夫人由梦中惊醒。

“孩子……”她说:“我们不好了……怕是……”一言未已。眼泪已簌簌淌了下来。

“怎么回事?”

洁姑娘吓得睁大了眼睛。

“但愿我是猜错了……”潘夫人嚅嚅说道:“别是洪大人把我们出卖了吧?”

“怎么……会?您是说……”

“我是在担心,洪大人把我们出卖了……”潘夫人脸色白里透青:“知人知面不知心,他是你父生平最要好的朋友,真要是这样,他可是连禽兽也不如,我们全家都瞎了眼睛,这一次是羊入虎口,命该如此了……”

几句话出口,直把洁姑娘与彩莲吓得面无人色,半晌作声不得。

“不……不会……”

定了定神,洁姑娘紧紧握住母亲的手:“您太多心了,洪家无论如何也不能做出这种事。娘……一定不会是这样……您放心吧!”

“是不是这样,等一会就知道了!”

长长地叹息一声,潘夫人喃喃说:“我们太傻了……不该把袁菊辰留在双灵驿,要是有他跟在身边就好了……”

长夜

在这个黑黝黝的小房间里,三个女人足足等了一个更次,仍不见“知州”大人的传见。

呼呼夜风,一次又一次地吹在银红纸糊就的窗户上,发着轻微的那种唰唰声音——

月影偏斜,把一行松树的影子,倒映在窗户上,那个滋味看上去可就更单调了。

房子里只点着一盏灯,光度晦黯,似乎还不如外面的月色明亮。

在土炕上,潘夫人和衣而卧,竟日车行,不胜劳顿,躺下不大会儿她就睡着了。

洁姑娘与彩莲捉对儿在炕上坐着,用一床被子盖着腿,却是不敢睡。

这里的人刚才关照过了,还不是睡觉的时候,要见过了知州大人,才能安歇,偏偏这位大人恁忙碌,这般早晚还不传见,母女二人这个“候见”之苦可是大了。

虽在落难之中,这“大家”风节,却也不能不顾。

生怕有失仪态,母女两个人“盛妆”以待,连件外衣也不敢脱。

这地方似乎比北京还凉,不过是深秋光景,入夜以后,竟很有股子冷劲儿,脚丫子冰凉冰凉的,在被窝里半天都悟不热。

“到底算是怎么回事嘛!”

彩莲伸着胳膊,打了个老大的哈欠,语焉不清地嘀咕着:“有什么话明儿个不能说吗?非得今天?”

洁姑娘看她睡眼惺松,有点支持不住的样子,不由大生怜惜,轻轻道:“那你就先睡吧!带着你出来可真是个累赘!”

彩莲“小可怜”似地瞧着她,想说什么,话未出口,又自瞌睡地打了个哈欠,便老实不客气地缩下身子来,头才挨着了枕头,便睡着了。

瞧着她那张不失稚气的脸,洁姑娘好生不忍,轻轻叹息一声,把被子为她拉起来盖好了。

这当口儿可就听见了院子里的梆子声,三声梆子,三点小锣——三更三点,敢情是“子”夜来临,夜深了。

对着银红纸窗,俄倾间,潘洁竟自发起呆来。

这算是怎么回事儿?把人弄得不上不下,像是悬在了半空中……

冷静的思索之下,她才似觉出了有些不妙。母亲的话语犹在耳,这一霎尤其尖锐,像是一根针,猛然地刺进了她的心里。

莫非是自己一行,真的被洪大略在暗中给出卖了?

再想,那个自幼就相识的侯亮,离别时的诸般反常,分明已在预示凶耗,自己偏偏一时糊涂,竟没有看出来,倒是母亲心思够细,悟出了个中道理。以方才印证此一刻的遭遇,绝非“杞人忧天”,可是真正的不好了!

一念之警,洁姑娘不禁打了个冷战,直惊得出了一身冷汗,先时的困倦,早就忘了个干净。

紧紧的咬着唇儿,,脸色白中透青。

“可眼前又是怎么回事?”

总不成洪大略碍于自己母女的情面,不便相见,便暗中唆使这个“代州”的知州,中途向自己母女下手陷害?

若是这样,今晚明晨……任何时候,都有可能丧失性命,端看这个知州大人如何发落执行了。

潘洁可真是坐不住了。

寒嗖嗖地揭开被子,下了炕,总是心里不死——她悄悄走向窗户,轻轻地把窗子推开条缝,向着院子窥伺。

小小院落,倒也清幽可人,寒月下花叶扶疏。不像是州县衙门的正堂所在,更不像是用以囚人的牢房,倒像是州大人的内宅所在,或是一个通向内宅的别院。

有一条蜿蜒而前的廊子,通向深邃的一个门洞,门前伫立着一个佩刀汉子,地上插有长灯一盏。再看,附近左面,也有两个同样穿戴佩刀汉子,各踞一面,坐在石鼓上。

除此而外,可就别无人影儿。

悄悄地关上了窗户,洁姑娘倚墙直立,心里扑通通直跳,看来情形不妙,好像是被人家看守起来了,即使有心脱逃,也属妄想。

若非是亲眼看见亲耳听见,潘洁总还存着万一的希望,总不敢相信,这个父亲生平第一知己,会是这样的人。

即以常情而论,父亲既已身死,大不了这门婚事告吹,又何至于非要对孤女寡母施以毒手?也许自己纯属多虑,且先不要自己吓唬自己才好。

一颗心七上八下,东想西想,总是难以持平。

长夜漫漫,却要等到什么时候?

有眼无珠

她这里刚忍受不住,待要上床歇息,耳边上却听见了一行人的脚步声,沙沙来到近前。

即听得门上“砰砰”两声力拍,一个人粗着嗓子喊道:“起来!起来!大人来啦!”

正在睡觉的潘夫人和彩莲,俱不禁由梦中惊醒,慌不迭仰身坐起。

潘洁忙过去为母亲加件衣服。彩莲找着鞋子,还不曾为她穿好,门外锁链声响,房门已推了开来。

一片灯光璀璨,随即走进四个人来。

走在前头的两个人,分属当差,各人持着一盏书有“代州”字样的棉纸灯宠,进门之后,分向左右站立,后面的两个人,才是正主儿。

两个人身上都披着一件披风,右面瘦高的一个长脸,留有黑须,正是日间郊迎潘氏母女来此的那位陆同知,陆大老爷。

左边的那个料必就是“代州”知州汪大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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