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群丑肆凶(3)
太一陽一出来了,照得这小庙内外通明,石继志一人坐在庙角的一堆稻草上,愣愣地看着地下的方砖,一会儿站起来踱步,一会儿又坐下。他的脑子里盘旋着父母的深仇,以及今后投师学艺的情形,正自发怔,却听得那大香案下发出一阵呓语:“好莫小苍……
我不宰了你……”
不由吓得他一阵哆嗦,心想这香案下还睡得有人么?半天又没听见声音。大着胆走到香案前,用手揭开那垂在香案两边的桌布,往里一看,不是有人是什么!
原来那香案呈长方形,下面还有一格,正好可容得一人平卧,就在这上面端端正正睡着一个人。这人看样子像有四十岁左右,面皮白净,儒生打扮,头上是读书人的方巾,一双手其白如玉,指上留着寸许长的指甲;身上是一袭青布衫,倒还洗得洁净,看样子真像是屡试不中的一介穷儒……
穷书生翻了个身,还闭着眼,嘴中又念道:“遇路上事,乐其便而始为染指,一染指,便深入万仞!理路上事,毋惮其难而稍为退步,一退步,便远隔千山。”
石继志心中一惊,暗思此人所言究属何意,似在说他自己遇上了闲事要他管似的,管又不好,不管又不好……忽然自己暗笑,想到这人分明是在此睡了一夜,现在好梦方酣,梦中言语还有什么真的?由是想到自己昨夜与那少女在此谈话,不知这书生听到没有?所幸自己立心纯正,并无不可告人之处,即使他听到也没有什么关系!再看那书生兀自没醒,本来出气无声,这会儿竟吐气如哨,心想天下什么怪事都有,还有这么打鼾的?真是……
才把手中桌布放下,不想那哨音突然尖长刺耳,吓了一跳,连忙用手捂着两耳,那声音竟不减退,由指缝中直往里钻,刺得心惊肉跳。索性放下双手,心说我的天,这是怎么回事?再听那哨音从开始到现在竟是一口气,尚自愈来愈尖,并无中辍,不由越发惊惧,心说这人光吐气不吸,怎么成呢?大胆强忍刺耳之声,上前把那桌布再掀开往里一看,见那书生嘟着嘴像吹口哨一样,尖音越来越厉,看样子一时还吐不完呢!不由望着那书生皱眉发愣。
这一口气少说也吐了盏茶的时间,把一旁石继志看得心里直发毛,起先还以为这事虽怪,但天下之大何奇不有?也许这人喉咙有毛病,但是这气一直不完,他可真怕了。
心想这人也许夜里中风,得了暴症,若是这一吐气吐死了那不糟了?他是个生性淳厚极富同情心的年轻人,虽是在悲痛之余,同情之心仍未改变。一想到此哪能不忧,不由伸手,往那书生背上一推,手心才一沾书生背,竟像摸在一块冰上似的,奇寒砭骨,由是更断定了这人得了暴病无疑。
那书生正自吐气如哨,逍遥自在的时候,被人一推,哨音立止,接着打了个哈欠,动了几下嘴唇,才慢慢地睁开双眼。两道神光电射而出,石继志不禁后退了一步,红着脸说:“这位先生想是得了急病……”
那书生翻了翻眼皮,浅浅一笑道:“小伙子!好好的你把我给晃醒干什么?我好好的得什么病了?”
这一下把个石继志弄得怔立当场,尴尬之极,心想人家既没病,自己却如此多事,不由面红过腮,道:“方才先生吐气如哨,光出不进,晚生以为先生中了风,才冒昧惊扰,尚请先生原谅晚生无知,不加责怪才是!”
那书生闻言点点头道:“我一向睡觉都是如此,倒是你这娃娃难得有这番好心!我不怪你就是了!”接着伸了个懒腰说:“好好一觉,给你这么一闹,也睡不成了!我正梦见跟那莫小苍打架,打得正热闹的时候……”
石继志闻言一怔,心说:这莫小苍不就是杀害自己父母的大仇人一指魔吗?不由用眼一看这老书生道:“先生也认得莫小苍么?”
书生冷冷一笑道:“我老人家岂能跟这种人作朋友?不过我可认得他,这老家伙到死也忘不了我!娃娃!你叫石继志是不是?”
石继志看此人也不过四十出头,开口闭口叫自己娃娃,心中老大的不自然;现在听他把自己的名字也叫了出来,不由大惊问道:“晚生正是石继志,先生如何认得?”
这书生哈哈大笑半天才道:“昨晚上不是你自己说的吗?‘继乃继续之继,志就是志气的志’,哈哈!我老人家也不是聋子,什么听不见?”
石继志闻言,不由直羞得面红过耳,那书生见状带笑道:“你也别脸红!我老人家还真同情你那番遭遇。本想出来跟你们谈谈,可是我老人家一生最讨厌女人,一见有那女娃娃在,我就懒得出来了!”
言至此忽然偏头听了听道:
“说曹操,曹操就到。你可别说我在这儿,她要知道可不大好意思,我还是再进去睡我的觉,你该办什么办什么,可不许再来扰我好睡;否则我老人家可要给你点厉害看看!”
石继志正觉得这人说话疯疯癫癫,哪里有谁来了?不想果见庙门“呀”一声开了,伸进个头来,不是程友雪又是谁?不由暗惊这书生听力过人,能听别人之所不能听。连忙走前两步迎将上去,见程友雪已进得庙来,提着一只小红篮,先对石继志欣然一笑,然后放下手中小篮,娇声道:“让我好赶,生怕你沉不住气走了。还好,你总算没走,要不然,我这番奔波才叫冤枉呢!”
石继志本想告诉她桌下有人,但想人家既嘱咐自己不要告诉她,自然不便说出;但不说吧,又恐程友雪一片天真,出言无忌,难免有些情发于衷的话,叫那书生听着,岂不难为情……再看友雪,今天穿的是水葱色的一套袄裤,一双二龙抢珠的浅绿缎绣花鞋,越发显得身材婀娜适度已极,那双明而大的眼睛,在长长的睫毛之下,隐透着无恨情意。
一条长而黑的大发辫,想是时间匆忙,竟有小半截未加编扎,随风散落在两肩,更增得娇媚十分。友雪此时已发现石继志看她,不由双颊晕红,一扭娇躯,转过身去,嗔声道:
“别看了,吃吧,饭都凉了!”
石继志这才惊觉,上前恭施一礼道:“为愚兄之事多劳贤妹了!”
友雪闻言,心里一阵甜,忸怩地踢着地下的稻草道:“我才不累呢!你这人呀……
快吃吧!是我亲自做的呢!”
继志经她这么一催,直觉得饥肠辘辘,更不愿辜负人家一番好意,红着脸拿过饭篮,只见此篮细藤编结,色泛鲜红,心想连篮儿也如此雅致,可想这家人就更不俗了。想着揭开盖,里面共分两格,一格是一个大黑漆木食盒,一格是一樽上好瓷罐。先把食盒打开,里面又分四格,分装风鸡、熏鱼、煮鸡蛋和一叠银丝饼,不由望着少女道:“这么多!我吃不了,贤妹也吃一点吧!”
友雪笑道:“我已吃过了!你吃吧,别不好意思!”
说着从篮里拿出一只浅绿瓷碗,打开那瓶罐盖儿,一股清香由内溢出。她先盛了一碗,随后抽出一双牙筷,含笑递给继志道:“这是我自己熬的鸡丝粥,加了些新剥的莲子,味道就愈加好了,你不信一吃就知道了!”
石继志连连道谢,接过一尝,果然美味无比,不由抬头望着程友雪会意地一笑。友雪见状笑道:“怎么样?不骗你吧!还有那鸡蛋,你吃吃看。”
言罢,似等不及,自己伸手拿了一个递过去。石继志才喝了口粥,还未咽下,见第二样又到,连忙放下碗接过,心想煮鸡蛋不很平常吗?却不料再一看大是不然,原来这鸡蛋下面开有一个约杏仁大的小洞,有一粒莲子塞着口儿,用筷子夹开莲子,就有一股异芳由蛋内透出,把蛋皮剥开,原来不是原有的蛋白,竟是粉红的肉团,夹起一尝,真是入口生津,心中不由暗赞。
友雪笑道:“这没有什么稀奇的,不过是用虾仁、鸡丁和笋末、蛋白一起剁碎搅匀,装在里面,然后用莲子封口,再用新摘的荷叶包上,放在火上蒸。今天时间来不及,我只弄了两个给你尝尝新,以后有机会定然让你吃个够。”
继志闻言,心想我的天,光这一样就这么麻烦!程友雪此时也拿了块银丝饼,一条条地撕着吃。要按平日,这些食物石继志早就一扫而净,可是今日内心悲痛欲裂,只吃了少许就停筷不食。友雪见状,知他伤痛父母惨死,自然无心饮食,也不再勉强,帮他把食盒整好,放置一边,才道:“我也不耽误你的正事,现在你去官府报案,事后再回来,我也回家,晚饭我带来,我们一块儿吃!”
继志虽内心不安,但终不忍说出叫人失望的话,点头道:“谢谢妹妹的美意,此时愚兄只有身受,只是一待把我爹娘安葬好了,愚兄就想远走天涯,访寻名师,定要学得像妹妹这样一身武功,手刃亲仇,才不负双亲恩育一场!”言罢热泪交流,不胜凄楚。
程友雪见状又安慰了一番,二人相继出得庙来,友雪向前遥指道:
“顺这条小路一直走就到大街,到了大街一问就知道了,白天人多,多有不便,我也不送你了。你要自己小心,中午你也许来不及,晚上你可别忘回来!我等你吃饭!”
二人就在此分道而行。不言友雪回家,且说继志至官府报案后,知县大惊,会同三班捕快,亲自和继志来至那拾翠园,进入屋后,见横尸遍地,惨不忍睹,阖府上下,连仆厨二十余人,除去石继志外,竟无一幸免。把知县吓得冷汗直流,连道:“反了!反了!这班贼人还有王法没有!”
因石益川在地方上是一大善士,且对官府各项措施都有相当的捐助,知县不敢怠慢,着实忙了一阵。
石继志眼见父母惨状,悲痛欲绝,抚尸痛哭,几次死去活来。知县命人购买上好棺木将二老装殓,并安慰了这石继志一番。石继志表示先把二老葬在这拾翠园中,待自己报得大仇后,再为二老起灵正丘首,知县一切照办,最后留下一些银钱,这才哭丧着脸回去。
原来这知县从石继志口中得悉此案乃湘中八丑受一指魔指使所为,哪能不忧?不管吧,这几十条命案非同小可;管吧,这排教的势力自己是避之犹恐不及,哪还敢再去招惹?
石继志待知县走后,看着差人把父母遗体装殓,这才略微把遗留各物归置了一下,吩咐那班役工在后院里挖了几个坑,把自己父母还有一名老仆及书僮装棺埋好,留待以后自己护送回乡安葬,其他奴仆都由官府派人一一装棺抬出去埋葬。洞庭湖附近人山人海,把拾翠园围了个水泄不通,见此惨状,无不大骂贼人狠毒。
一切就绪后,太一陽一也快下山了。继志在柜橱里搜了些散落的金银及几套换洗衣服,打点成一轻便行囊,告诉留守官人要出去访亲一段时间,那些官人自然同意,把各屋门窗锁好,大门贴上封条,留待以后继志回来,再行开启。继志又赏了他们不少银两,各自回衙销差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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