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谭啸点了点头,暗惊于这个姑娘伶俐的口齿。他用铁钳把炭火翻了一下,那姑娘本能地伸出手,在火上烤着,她瞟了谭啸一下:
“先生!你来到这里很久了?”
“不,没有多久。”
谭啸这么答着,显得很不自然,因为他觉得发问的应该是自己,而不应是她。
那姑娘听他这么回答,又天真地笑了,她那种直直盯视的眼光,几乎今谭啸不敢逼视,她笑道:“怪不得呢!我从来没见过你。”
“从来?”
谭啸惊奇地问:
“莫非你时常来这里么?”
这姑娘害羞地笑了笑:
“也不是时常来,只是有时候……先生!那晏老头儿是你什么人?”
谭啸顾视了左右一下,确信这附近不再有任何人。才回答道:“他不是我什么人,我只是这家的一个客人。”
他爽朗地笑了笑,认为自己该问她了:
“好了!你先不要打听我了,我应该先问问你,你一个大姑娘家,深更半夜,跑到这里来干什么呢?还有……那晏夫人,又为什么要追你?”
姑娘的脸红了一下,低下了头。
“不要紧,你告诉我,我相信你绝不会真的是一个贼吧?”
谭啸微微笑着这么说,他知道,对一个少女,是不能不留些余地的。
“我……我……”
“不要紧,你说。”
“你不会告诉人家?”
“绝不会,姑娘!”
“好吧!”
这姑娘叹息了一声,才探手到那束在腰上的鹿皮囊内,摸出了一个小口袋,还有一双绣花鞋,她讪讪道:“我只是拿了这么一点点东西,而且我还送了那女人一小袋沙金……”
她翻了一下眸子,羞涩地道:“先生,我不是贼!”
谭啸本以为她偷了什么值钱的东西,此时见状,不由噗地一笑,那姑娘羞涩地翻着长长的睫毛。
“先生你笑了?”
谭啸收敛了笑容,摇了摇头道:“你要一双鞋干嘛呀?”
他一面说着,遂把那另一个小袋打开,这一次他却怔住了,原来那袋中,是满满一袋发着金光的小弹丸,每一枚,都有一道血红的红线印槽绕着。
这种奇异狠毒的暗器,谭啸虽是第一次见着,可是他一眼就认了出来,那正是楚枫娘仗以成名的“红线金丸”。他笑了笑道:“你要这个做什么?”
那姑娘含着笑,以二指自袋中捏了一枚,俏皮地笑道:“先生你看!”
她微微弯曲二指,谭啸会意,正要阻止,“哧”的一声,一缕金光,接着“波”的一声,那一边几头上的一个杯子,已粉碎了。
谭啸口中“哦”了一声,倒不是为那杯子的破碎而惊异,而是为这姑娘熟练的暗器打法而震惊。因为她这种曲指、弹法,一切都太美了,想不到边疆一个哈萨克姑娘,竟会有此绝技,怎不令他惊异呢?
那姑娘嘻嘻笑了笑,又要伸手去拿第二枚,谭啸吓得后退了一步。
“啊!不要再打了,我已经看见了。”
他仔细打量着这个姑娘,心中充满了迷惑,那姑娘也被他看得很不好意思,笑了笑,睨着他道:“你可看见了,多好玩!”
谭啸笑着点了点头:
“这种打法,是谁教你的?”
“咦!没有谁教我呀!”
那姑娘这么说着,嘴角微微上翘,显得很是得意。谭啸淡淡一笑道:“那我知道了,你是常常来偷看她们练功夫的是不是?”
谭啸果然猜对了,少女娇羞地笑了。她点了点头,目光微微朝着他转了一瞬,显得很不好意思。
谭啸追问道:“所以你就偷了这东西……”
“不是!我留下了沙金,这不是偷!”
谭啸微微一笑,他认为有纠正她错误观念的必要:
“姑娘!这种行为,在我们汉人还是认为偷的……”
他接下去说:
“没有得到人家的允许,拿人家的东西,那就是偷……”他举了一下手,制止了那姑娘急于想发话的动作:
“……虽然你留下了钱,可是你怎么知道人家愿意卖呢?”
那姑娘头低下去了。谭啸见她不好意思了,也不便再说什么,咳了一声:“你也许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吧!”
姑娘抬头,惊奇地看着他,谭啸脸色微红道:“因为,我们总算有一面之缘。”
哈萨克的大妞儿羞涩地扭着裙角,虽然她一度是那么大方天真,可是当人家问到她名字或是年龄的时候,她显然是很不自然了。
在这一方面,姑娘家大都是如此的,并不仅限于这些哈萨克或维吾尔的姑娘。
她扭动身子笑了笑,露出雪白的牙齿:
“你答应不要告诉人家,我才告诉你……好不好?先生!”
先生这两个字,常常令谭啸很不自然,可是在礼貌上,却又没有纠正的必要。
他不知如何,竟觉得脸很热,也不知怎么,竟又点了点头。这姑娘妩媚地笑了笑,道:“因为拔荡和西里加告诉我,叫我不要把名字随便告诉人……可是先生,你是好人……”
谭啸尴尬地笑了笑:
“拔荡和西里加是你什么人?”
年轻姑娘瞟着他笑道:“先生!拔荡就是爸爸,西里加……”
她笑了笑,秀眉微颦道:“怎么说呢?西里加……哦,是老师!”
谭啸笑着点头道:“我明白了,是你父亲和你老师说的,那么,你还是不要告诉我好了。”
“不!”
年轻的姑娘说:
“你是个好人,我可以告诉你,只是你不许对人说,好不好?先生!”
谭啸现在已觉得,和这个陌生的哈萨克姑娘谈话,非但不觉得困难,并且很有兴趣。
自从他来到了晏府之后,整天都是独自呆着,看书、画画和写字,这只能暂时给他一些一精一神上的安慰,但人们对这种安慰,显然是不会满足的。
那么在这愁苦的雨夜,能和这个年轻的不矫揉造作的异族姑娘谈谈话,那是多么有趣的一件事。
矜持的谭啸不再矜持了,他怀着喜悦好奇的心,重新坐下来,微笑道:“好!请你坐下来,慢慢告诉我关于你的一切,我很乐意听。”
那姑娘甜甜地一笑,又坐回到原来的位子上,眼睛微微眯了眯:
“先生,你的名字是不是也可以告诉我?”
“当然可以。”
谭啸微微皱了一下眉,半笑道:“不过,是我先问你的!”
那姑娘又笑了,张开樱口,用很小的声音道:“依——一梨——华——”
说完后红着脸笑了笑,瞟着他:
“你听到了没有?我可不说两次!”
谭啸总算听清楚了,他欠了欠身:
“依姑娘!”
依梨华不由抿着嘴笑了:
“那么你呢?先生!”
谭啸微微皱了皱眉,笑道:“我名叫谭啸,今夜能和你见面,感到很高兴!依姑娘,你家就住在附近是不是?”
依梨华仍在重复念着“谭啸”这两个字,好像觉得很有趣,她抬起头谦虚地道:
“那么,我该叫你谭先生了?拔荡说,有学问的汉人,就是先生。”
谭啸微微一笑,对她这种称呼,倒也并不反对。她只管用一双黑亮的眸子,在谭啸身上转着。谭啸忽然发觉,和这个陌生的姑娘已经谈得很多了,可是又不便下逐客令,他便道:“姑娘你住在……”
依梨华笑道:“衣马兔!”
谭啸怔了一下,想不出会有这么一个地名。依梨华眨着那双美丽的眸子道:“我们家本来是在乌鲁木齐河的,后来那里被缠回占了,拔荡就带着我们搬到了甘肃。”
“于是就住在了一个叫衣马兔的地方?”
“是的,离这里不太远。”
谭啸微微一笑。
“你回去太晚,没有关系吗?”
“啊!谭失生,那是没有关系的,你可以放心。”
依梨华率直地笑着说。谭啸反倒微微有些发愁了。因为现在外面雨声已小了,通常这个时候,是常常有人来为自己送点心来的;要是这个场面,被雪雁或是别人发现,那就不知会如何谣传出去了。
他想到这里,心中不禁动了一下。
这时,依梨华正在试穿那双绣花鞋。
那双鞋可能是晏小真的,所以她觉得小了一点,可是仍然穿进去了。
她含着极其喜悦的神色,低头看着脚上的这双鞋,不时地翘起放下,玩了一会儿之后,她才问谭啸道:“这双鞋,我可以带回去么?”
谭啸皱了一下眉,他想也只有如此了,否则自己是没有办法处理这双鞋的,于是点了点头:
“不过,我希望以后你不要再这样。因为你是一个美丽的姑娘,要是被人家捉到了,那是很难为情的,人家会叫你贼,一个女贼。”
依梨华微微一笑,遂低下了头,当她再抬起头来的时候,谭啸不禁吃了一惊,因为一刹那之前,这姑娘还是满脸笑容的,可是这时,她的眸子内却闪烁着晶莹的泪光。
“姑娘你……哦!”
谭啸笑了笑:
“我只是给你说着玩的,你不要伤心。其实,每一个人,都会作一些错事的,何况你这种事,算不得……”
依梨华打断了他的话,颤抖着:“不要说了……”
水晶似的眼泪,由她那美丽的眸子里落下来,这使谭啸不禁更惊诧了。
依梨华站起来:
“我本来以为你很喜欢我……可是现在,我知道我错了!先生!你很生我的气吗?”
她弯腰鞠了一躬,黑长的辫子,如一条长蛇似的,垂荡了下来,然后她吸了一下鼻子:“谭……先生,我错了,我以后再不会拿人家的东西。今天……”
她把已经放在袋中的那一小袋暗器,摸出来放在桌子上,一只手用力地去脱脚上的那双鞋。
“依姑娘,你千万不要误会,我实在没有责骂你的意思,更不会生你的气。”
依梨华已脱下了鞋子,重新穿上她自己的翻毛短靴,用白莹如玉的手,揉了一下眼睛。
“谢谢你,谭先生!这两件东西,你为我代还给她们吧,我走了。”
她说着转过了身子,慢慢往门边走去,谭啸长叹了一声:
“依姑娘……”
依梨华回过身来,答应了一声,一面仍吸着鼻子。谭啸反倒不知说什么好了,他勉强地微笑着道:
“没有什么……不过,这两件东西,你还是带回去好了,因为我也不知怎么处置它才好!”
他说着回过身来,把两件东西又拿过来,微笑道:“只要以后你不再如此就是了,我很相信你,你拿去吧!”
依梨华还是摇头,可是她看着谭啸那沉着的目光,却感到有点怕他。谭啸再一劝她,她也就收下了。她低头问:
“那么,你不会怪我了?”
“不会的,我很相信你,尤其是你年纪轻轻,有这么一身好武功,更令我钦佩。”
依梨华听到以后,情不自禁地笑了:
“真的?”眼泪还垂在睫毛上呢!
谭啸轻叹道:“真的,我很佩服你。”
哈萨克姑娘感激地微笑着。
“那么,我……我走了!”
说着娇躯微扭,已腾身纵起,轻轻向前一抄一起,已点足在屋角尖上,回眸一笑,伸出玉手招了招,谭啸不自禁地举手挥了挥,就见那姑娘一哈腰,直向前院飞纵而去,转瞬之间已失去踪影。
谭啸怔了一下,心中感叹不已,他轻轻念着:“唉!真是十步之内必有芳草啊!”
今夜真是一个不平凡的夜,想不到会有如此一番遇合,方才还在为晏小真而伤感的谭啸,此刻却又带着一番别样的心情,在为自己作安排了。
对于这个哈萨克姑娘,虽还是一个谜,不过凡是由她口中说出的话,都还是真的,他确信她是一个诚实的姑娘。可是——也可能就到此为止了,这姑娘来得是那么突然,走得又是那么干脆,今后……
谭啸对自己笑了笑道:“睡吧!天下怪事多的是……她永远不会再来了……”
谭啸这么想着,一个人转回到卧室之内,经过长时间的独处,他的感情已如同是一口古井,再不会轻易泛起波纹来了;除非是有人往里面扔石头,不过那井口常常是盖着盖子的。
一连过了三天,这三天全是平静的日子,他发现自己对于晏小真的态度果然有效。
因为这三天她没有再来请教自己画画,他内心微微感到些轻松,却也有一点内疚。
他以为自己已完全摆脱干净了,另一面,复仇的火焰,也更猛烈地在他内心燃烧着。
自从那晚上,他目睹了晏星寒的功力之后,他更不敢轻举妄动了,他只是眼巴巴地守望着一个机会,一个能一网打尽四个元凶的机会。
这个机会不久果然来了。
五天之后的一个傍晚,他正在伏案看书,忽然雪雁在门口轻轻叩门道:“相公!相公!”
自从那天得罪了晏小真,也就等于得罪了这个丫鬟。这几天谭啸很少看见她,此刻闻声,不由惊奇地走下座来,开了门。
雪雁匆匆道:“老先生请相公即刻去一趟!”
谭啸怔了一下:
“有事么?”
雪雁淡淡地道:“大概有事吧!在客厅里。”
说完请了个安,转身就走。谭啸忙唤道:“雪雁!”
雪雁回过了身子,挺不耐烦地皱着眉毛:
“相公!小姐那边还有事情呢!”
谭啸见她竟变得如此冷淡,知道那天的气还没消,当时很不好意思地窘笑了笑:
“既如此,你去吧!”
雪雁皱着眉毛看着他,也显得不大好意思,半天才道:“你有事么?”
谭啸怔了一下,突有所悟似的摇了摇头:
“哦!没有什么。”
雪雁白了他一眼,就转过身子走了。谭啸等她走后,暗暗自责道:“唉!你怎么啦?
这段情是没办法谈的呀!”
想着就进到房内,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戴上方巾,还拿了两张宣纸,一支画笔,因为他想晏星寒八成又是要他去画画的。
可是当他匆匆走到客厅门前时,他仿佛觉得客厅里有人在谈话,晏星寒宏亮的嗓门不时发出喜悦的笑声。使他奇怪的是,这宏亮的笑声里,还夹着一种极为刺耳的笑声,听起来很不顺耳。
他微微犹豫了一下,遂举步入内,只见晏星寒正和一白衣老人对面坐着,当时不及细看那白衣人,只朝晏星寒微微欠身道:“东翁相召,有何见教?”
晏星寒含笑站起道:“相公不必多礼,快请坐,我为你介绍一个老朋友。”
说着用手向那白衣老人指了一下笑道:“这位是朱老先生!”
这时谭啸才有机会看清这位朱老先生的样子,他不由惊得打了一个寒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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