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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3)

依梨伽太帮他们把东西拿到马房内,又找出沙漠里专用的水囊、皮帐篷、马灯。谭啸本没有想到这许多东西,等到整理出来以后,他不禁吃了一惊,可是每一样,都是长途旅行所少不了的,他不禁十分感激哈萨克老人的关心。

二人把物件都系好在马鞍上,明晨只须往马背上一放就行了。

然后他们三人就在房内长谈了起来。哈萨克老人告诉他们很多沙漠中的旅行经验,如何防风、防沙、防干旱、防狼群,可谓无微不至。

谭啸一一记在心内。依梨伽太还把沿途几个朋友的名字,告诉了女儿,嘱她必要时可以向他们索取应用之物,依梨华也都一一记住了。

这时天已很晚了,因为明天还要行长路,在依梨伽太的催促下,他们只好各自归房就寝。

谭啸关上了门,静静地想了一会儿,心中真有说不出的感慨。他想如果今天所见的那两个骑马的回人,真是晏星寒派来的探子的话,那么,敌人可能就要来了。

想到这里,他不由打了一个冷战,颇觉得有些坐立不安,他开始来回地在这间房子里走着,仇恨开始再次地咀嚼着他,他推开窗,夜风吹着他的头发,他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沉闷,似乎感觉到大难又将来临的兆头。

他重重地叹息了一声,把窗子关上,远处的钟声,正当当的响着,这是一个恼人的离别之夜。风尘万里、四海为家的谭啸,本来以旅行为家常便饭,可是不知如何,明晨的远行,却使他感到异常畏惧。他躺在床上,不觉又想到了依梨华,这个少女,也将是自己生命的一部份了。他从来也没有和一个单身少女旅行过,试想,孤男寡女,又同属少年,在漫长的旅途上……

想到这里,他的脸不禁有些烧了,同时又有些暗自惭愧的感觉,因为自己和她,同属侠义道中人,感情是至高无上的纯洁,那应该是和一般世俗不同的。这么想着,他下意识地又有些沾沾自喜的感觉,因为他毕竟发现了自己和一般人的不同之处了。

不知何时,窗外刮起了大风,哗啦啦吹得篱笆墙直响,雨点子打在羊皮窗户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这风雨的交响乐,终于使他入了梦乡!

可是,好梦不长!

朦胧之中。一个人正狠命地摇看他的身子,其实那是不必的,因为当那人的手方一触及他时,他已本能地惊醒了。

谭啸猛地翻身坐起,方要喝叱,床前那人却很快地退后了一步,急促地小声道:

“大哥,是我!晏小真!”

谭啸不由大吃一惊!

“啊……晏姑娘……有什么事?”

晏小真身上穿着一袭薄薄的油绸子雨衣,为雨水淋得温亮亮的,她那双剪水双瞳,更闪烁着复杂的颜色,她颤抖着道:“大哥!你快跟我出来,我有话告诉你!”

她说着身形一弓,已穿窗而出,真比箭头子还快,那扇羊皮窗户,不知何时早已大开,风正由窗口向里面灌进来。

谭啸惊异之下,也不及找雨衣,只紧了一下束在腰上的带子,就跟着小真的身影,飞身而出。外面的雨下得很大,一出来就淋了一个落汤鸡。

而前行的小真,却一路轻登巧纵,直向一处小土丘上扑去。

她此时此刻的出现,令谭啸感到定有非常的事情发生了,他带着惊恐的心,也展开轻功提纵之术,紧紧蹑随着晏小真。

似如此,约有半盏茶工夫,谭啸已感到有些不耐了,才见小真在一棵大树下站住了。

这时,当空亮了一个闪电,一个霹雳,震得山摇地动,雨更大了。

谭啸扑到树下,大声喘道:“姑娘!有什么事?请快告诉我!”

这时小真直直地看着谭啸,好半天才徐徐道:“你一直都住在那个女贼的家里么?”

谭啸一面用手抹着脸上的雨水,慨然道:“是依姑娘救了我的命,我住在她家里养伤……”

他怔了一下,接道:“莫非你引我出来,只是为问我这一句话么?”

“当然不是!”晏小真苦笑了一下。

“那么……”

“大哥!请你不要急,我是来救你的……”

“救我……”

谭啸张大了眸子,紧张地道:“莫非你爹爹又……”

晏小真点了点头,流泪道:“他们现在正要到你住的地方搜杀你,我提前来告诉你。”

她扬了一下头,颤抖地道:“你现在快走吧!我所能做的,只此而已!”

谭啸不由打了一个冷战,可是由此,更可见小真对自己的情意,他讷讷道:“这是你第二次救我,姑娘……我谢谢你!”

他说着,忍不住紧紧地握住小真一只手,微微摇着。晏小真迟疑地说:

“往西走……出嘉峪关,到安西、去沙漠、去蒙古,只有那里最安全。大哥!你听我的话!”

谭啸咬着牙点了点头,雨水像小长虫似的,由他头发上,经过脸,然后再淌下来。

忽然,他打了一个冷战:

“不好!依梨华他们……”

他惊叫了一声,回头就跑,可是却被晏小真死命地拉住了:

“不要去,大哥!千万不能回去,回去是死路一条……大哥!你只顾你自己吧!”

谭啸得了一下,死命地挣开了她的手,退后了一步,用冰冷的声音:

“姑娘,那是办不到的!她和她的父亲,都是好人,也都是我的救命大恩人,我怎能看着他们身遭毒手?啊!依梨华……”

他猛然转身就跑,当空又打了一个大雷,闪电照着他,就像一个披发的鬼。

晏小真用更快的身法,又窜在他身前,张开两臂,拦住他的去路,痛哭失声地道:

“大哥!我求求你,你不能回去!那女贼不值得你如此的……大哥!你……”

这一霎时,谭啸完全明白了,他讷讷道:“姑娘,你明明可以通知他们的,可是你为什么不?为什么?”

在风雨声中,他这么咆哮着,晏小真呆了一下,冷冷一笑:

“我为什么要?”

谭啸不由一怔,这个痴心的姑娘坦白地说:

“我爱的是你,恨的是她,我只救你,为什么要去救我恨的人?”

一阵昏眩,几乎令谭啸倒在雨地里,他镇定了一下,站在爱情和自私的立场上来说,显然晏小真并没有错;可是这种狭隘的情感,是谭啸所不能赞同的。他害怕地战瑟在雨地里:

“不……不!那太残酷了!太无情了!”

他猛然摇着晏小真的肩头,乞求道:“好姑娘,你快回去救救他们父女吧,只有你能救他们,你去吧!”

曼小真面上闪过了一层寒霜:

“绝不!我不能救他们!大哥,就是我愿意,现在也已经晚了!”

她慢吞吞地说:

“你是知道的,我爹爹和那三位老人家,今夜一并都来了,我有什么能力?大哥,你不要管他们了,这林子里有我的马,你骑着它走吧!”

谭啸摇晃了一下,冷冷地说:

“既然如此,那么很好,让我也和他们死在一块吧!”

他说着倏地转过身来,如飞似地往回路上扑纵而去,晏小真声泪俱下地狂喊着:

“回来!回来!傻子!大哥!好大哥!你不能死呀!”

可是一任她喊破了嗓子,却再也唤不回他来了,他就像一头脱了缰的野马,疯狂地、亡命地向依梨华的家门扑去。

雷声隆隆,他耳中似乎听到了叫嚣的声音,还有兵刃交击的声音。

“啊!依梨华……梨华……我的爱妻!”

他用出全身仅有的力,在这片荒凉的水草地上倏起倏落地飞驰着。

渐渐,他看到了那羊皮搭成的圆顶庐舍,篱笆之内,充满了喝叱叫嚣之声,那声音之中,有一两声,是依梨华发出来的。

谭啸镇静了一下,绕到了后面马棚边,却见两个头上缠着白布的人,手中各自拿着一口明晃晃的钢刀,正站在屋顶上把风。

谭啸一咬钢牙,霍地腾身而起,一并双掌,用“排山运掌”的重掌力,直朝其中之一的背后猛击而去。那人尚不及回头,便闷哼了一声,被谭啸打出了丈许之外,在泥地上一阵翻滚,顿时了帐。

另一人口中怪叱了一声,倏地向右一跨步,掌中刀“玉带围腰”,直向谭啸拦腰斩去!

愤怒的谭啸,双目之中已快喷出火来,他如何会让对方得手!

那缠回刀才递出,忽见对方身形一闪,已自无踪,自忖不妙,正要转身,却被谭啸的“鹰爪力”抓在了顶门之上,顿时翻到地下,脑浆四溢。

谭啸举手之间连杀二人,仍自余勇可嘉,他伸手拉开了羊皮窗户,缩身而入,棚内的马起了一阵一騷一动。

他忽然心中一动,忙把昨晚上备好的行李革囊,披挂在马背上;然后用脚把一个侧门踢开,再次转过身来,用“燕青十八般腾挪”的小巧身法,把身子腾上了顶梁,用力划破了羊皮,张目向前室望去。

只见室内火光炯闪不已,一个高大的红衣道人,手中亮着火折子,背门而立,满脸怒容。

这道人左侧是矮小的白雀翁朱蚕,这老儿手中此刻正执着一口青光闪闪的短剑,晏星寒用脚四处踹着桌椅,面色一片青紫,他一手还拿着一支燃着的蜡烛,不时去烧壁上的羊皮,已有十数处被火引着,火势正在蔓延着。

另外一个房间内,两人正打作一团,一个是灰衣秃头的比丘老尼,另一个不看则已,一看之下,令谭啸差一点叫出声来。

依梨华披头散发,身着睡裙,持着一口长剑,正和剑芒大师打作一团。她身上有好几处已为鲜红的血染透了,可是她仍在拼命地对抗着,她大声地哭叫着:

“好哥哥!快逃命!快走!不要回来、不要回来!爸爸已经死了……”

她口中喘着咳着,不一刻室内已为浓烟充满了,忽然他听见依梨华一声惨叫,紧接着晏星寒怒叱道:“老朋友!我们栽了!走!外面搜去。”

接着整个房子都震动着,像是为他们重掌力摧毁而倒了。

谭啸为依梨华那声惨叫吓了个魂飞魄散,他再也不顾及自己的安危了,猛然拉开皮帐,冒着烈火浓烟,直向室内窜去。

他踉跄着扑进那间房子,正见依梨华在浓烟中挣扎,谭啸一把抱住了她,热泪夺眶而出:

“妹妹!原谅我……原谅我……我回来得太晚了!”

他双手抱起了她,转身循原路往马棚里退,依梨华紧紧搂着他的颈项:

“啊!哥哥!哥哥!爸爸死得好惨!好惨……好多血和肠子……”

谭啸眼中似要淌出血来,他吻着她的脸,泣道:“我知道,妹妹,这笔仇,我永远记住。他们大概走了,我已经备好了马,我们快逃命吧!”

依梨华紧紧抱着他,似乎已昏了过去。谭啸的身上若非为雨水浸透了,恐怕早已燃烧了;而这所大庐舍,若非在大雨之下,只怕也早就火光冲天了。

谭啸扑进了马棚,解开了三匹马,自己抱着依梨华骑上了一匹,另两匹都系在鞍后;然后他扬鞭催马,仰天大叫道:“天上的神!请你救救我们吧!现在,我们所有的仅仅是对你的信心了!”

天神以一个咆哮的霹雳,回答了他的话,闪电之中,三骑怒马,突出马棚,直向着茫茫的原野上驰骋而去……

大风、雷雨、原野、水草。

谭啸紧紧地抱着依梨华,他不再说一句话,一任神驹践踏着水草,亡命地向前路疾驰着。

约摸行了五六里之遥,他才敢回头看一眼,只是暴风雨阻隔了他的视线,他不能看到来路上有没有敌人,也看不见冒着淡黄狼烟的皮帐篷。

他内心庆幸着,因为他可以断定,自己和依梨华的命总算保住了。

怀中的依梨华没有说一句话,她身上的血染红了湿淋淋的绸裙,散发贴在她美丽的脸上,像是一座卧姿的玉女雕像。

谭啸相信她是不会死的,因为目前他们已经脱离了敌人的魔掌。如果一个人在恶运当头时没有倒下去,那么为什么会在自由的气氛里死呢?绝不会!她不会死!也不能死!

谭啸心中充满着信心,任坐下怒马自由地向前飞驰着,不过,他可以断定,是往西北方行的。

雷雨声歇,正是东方露出鱼肚白色的时候,黎明终于来临了!

谭啸在马上奔驰了整整一夜,三匹马都同时放慢了脚程,到后来干脆不走了。它们鼻子里噗噗地打着喷嚏,弯下头开始嚼食着地上的青草。

远处有几所庐舍,袅袅地冒着炊烟,几只肥鹅呷呷地叫着,空气是那么的宁静。

谭啸一双手几乎要累断了,酸得再也不能支持了。他翻身下马,怀中的依梨华睁开眼睛,看着他微笑,她笑得仍然是那么甜。

“哥哥!谢谢你。”

谭啸忍不住淌下了泪来,他轻轻吻了一下她冰冷的脸,抽搐道:“是我对不起你,都是我害了你,害死了你爸爸,我真是天大的罪人!”

“啊!”那美丽的姑娘甜蜜地笑着,伸出一只雪藕似的玉腕,攀在他颈子上:

“不要那么说,能够死在你怀中,那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

“不!不!你不能死,不会死……”

这少年拼命地向前面跑着,他找到了一处没有水的草地,轻轻地把依梨华放下来;然后到马背上取下了一个行李袋子,里面有很多应用的东西。

他首先在地上铺了一块熊皮,然后把依梨华放在上面,那天真的姑娘只是看着他微笑。

谭啸又找出了刀伤药,还有布条,然后仔细地看着她身上,血仍然由肋旁不停地向外淌着。

谭啸忍住伤心,笑了笑:

“华妹,你要忍耐一会儿;而且请原谅我的冒昧,我必须要……要……”

依梨华笑看着他,身上的伤对她似乎并不可怕,她所关心的只是她所爱着的这个人。

她浅笑着,微微摇了摇头:

“没有关系,好哥哥!”

谭啸几乎不敢看她的脸,因为那张脸是那么的舒心愉快;而这种心情,在眼前是多么不适合,他怕自己也会为她感化了。因为他认为“伤心”才是公正的惩罚——对于目前的自己来说。

他用清水小心地洗涤着她身上的伤口,当他检视过她身上全部的伤处之后,不禁宽心大放。虽然伤处很多,可是显然并没有一处是致命的地方,只不过是流血多了些而已。

这些伤口,经过他上药包扎之后,依梨华有了一种舒适的感觉,她伸出手,摸弄着谭啸湿透了的头发:

“大孩子……你是个大孩子……”

逗得谭啸不禁笑了,他觉得依梨华那只手微微往下用力挽着,谭啸不由脸一阵热,由不住低下了头,吻着她凉凉的小脸,吻着她的眼睛,最后把有力的唇,印在了对方那樱桃似的小嘴上……

天上的白云被风吹得如万马奔腾,东方的旭日正由山尖上活泼地跳出来,远处牧羊人的笳声,人字形的雁影正由头顶上慢慢掠过去。

“我真的累了!”

谭啸翻过身来,和依梨华并排躺着,姑娘一只手摸着他的胸脯:

“哥哥,都湿了。”

“不要紧。”

谭啸含糊地答应着,眼皮不觉地合拢来,三匹马在他们身边啃食着青草……

依梨华欣慰地吁了一口气,一只手搭在他的胸脯上睡着了。

热烘烘的太一陽一,爬上了中天,像一个巨大的火轮,昨宵的倾盆大雨,现在已没有一点痕迹可寻了。

牧羊的人,都躲到山的斜坡下面,整个的大草原在烈日之下蒸发。

一对年轻的恋人,被马鸣的声音惊醒了。

谭啸马上爬了起来,只觉得眼前金光耀眼难睁,身上的湿衣,已成了硬布板似的,直直地贴在身上。他活动了一下身子,低下头,把依梨华轻轻地抱了起来。那姑娘笑得那么甜:

“哥!你把我抱上马,看我骑给你看!”

谭啸哂然一笑:

“那是不行的,你太好强了。”

姑娘撒娇地哼着,扭动着身子。谭啸朗声地笑道:“没有用,在你身子没有复原之前,我是不叫你骑马的。来!现在我们去找东西吃,肚子饿了!”

说着他跨上了马,皮鞍子烫得和火一样,他皱了一下眉毛,啊哟一声道:“乖乖,好烫!”

依梨华格格地笑了,她娇哼道:“我们就穿这样的衣服去吃饭?”

谭啸低头看了看,不觉失笑道:“真不像个样子,幸亏我们带了衣服。”

他把马带到了一片深草里,下了马,先放下依梨华;然后打开衣袋,找出衣服。依梨华红着脸站起身子,笑道:“我不让你给我穿,我自己会穿。”

谭啸笑了笑,遂转到深草内,换了一袭干净的衣服,把头发挽好,走出来时,却见依梨华也已换好了,她正倚在马鞍旁,自己在编着辫子。

谭啸走过去要帮着她编,他想到古人张敞为妻画眉的故事,讲给依梨华听,两人喁喁细语着。此情此景,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辫子理好了,哈萨克姑娘重新恢复了风采。其实美人在任何情况下都是美丽的,她的脸色虽然更白了,可是却有一种病态的美。

谭啸轻轻抱她坐上前鞍;然后自己再翻身上马,用左臂轻轻揽着她,抖动缰绳,直向前路而去。

半盏茶后,他们在一家庐舍前停住了,这里离嘉峪关的大城门只有一箭之程,来往的人很多。

谭啸生怕在这里又遇见敌人,忙下了马,这附近居住的人,简直太杂了,有汉人、满人、缠回、蒙古人、哈萨克人、维吾尔人,还有一小部份是新来的索伦人。

借着依梨华的方言,他们受到了一家哈萨克人的招待,那家人招待他们锅饼、羊肉,还有发酸的奶酪。这些在他们来说,确是太难得的食物了。

他们带的原有干锅饼和牛肉干,可是那些是要留在荒凉的沙漠道上食用的。

他们在这里养一精一蓄锐,傍晚时分,他们决定上路。本来应该多歇几天的,可是依梨华却认为敌人无孔不入,还是早走为妙。

于是,三匹马,直出嘉峪关,朝安西而去。

很幸运,这条路上没有敌人,显然敌人没有料到他们会出关远走大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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