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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情困玉女心(2)

桑南圃一只手掌仍然扣在简兵身上,简兵由他掌心感觉出一股极强的热力,因知道桑南圃这只手掌内,已贯注了全身真力,只要随时向外一推,自己这条命可就别想再要了,所以他内心尽管一千一万个不服气,却也不敢以性命来作赌注。

不一会功夫,孙波带谭氏母女远远地走过来。

谭氏母女看来脸色极为憔悴。

母女二人每人身上都紧缠着一根丝条,散发披肩,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远远站定之后,孙波用手里的一口刀,比着谭氏母女,大声向着桑南圃道:“怎么样,你先把人放过来吧!”

桑南圃打量着谭氏母女,见二人虽然神情憔悴,但是看上去都还好,不像有什么受伤的样子。

母女二人表情迥异——

陶锦壁状若呆痴,面色苍白,只是呆呆地看着桑南圃不发一语。

谭贵芝这时却似恢复了知觉,忽然低下头泣出声来。

二人像是由水牢里放出来的样子,全身水湿,不胜狼狈,较之昔日之绝世风华,的确是不可同日而语!

桑南圃轻唤一声,道:“谭姑娘,你还好么?”

谭贵芝闻言之后,哭得更大声了。

她强止住悲伤,抬起头看着桑南圃道:“谢谢你桑……大哥……想不到你还想到来救我……可怜我娘,她……她……”说着说着她又自低下头泣出声来。

桑南圃看了一旁的陶氏一眼,只见她面上仍是毫无表情,显系受过了极大的刺激模样。

原来是一张极易惹人同情的脸,只是对于桑南圃来说却是无动于衷!

他原本该上前一剑劈死她的,只是他并没有这么做,反而拯救她脱离恶人之手,这到底是为什么?

他自己也想不通。

面对着眼前的两个女人,桑南圃呆了一会儿——

他目光转向“鬼太岁”司徒火道:“今天的事,我们就到此为止吧——我放了简兵,你也把她母女交给我。可以么?”

司徒火嘿嘿冷笑道:“老实对你说吧,这两个女人对我没有用,姓谭的当年干的好事,今天也叫他尝尝味道!”

桑南圃陡然一惊,意识到司徒火话中之因,禁不住向着谭氏母女望去,却见陶锦壁面色呆痴,而谭贵芝却已泣不成声。

她一边哭,一边目注着“鬼太岁”司徒火,痛声骂道:“你们这群畜生不如的东西……”

桑南圃一怔,怒声道:“姑娘莫非被他们……”

谭贵芝摇着头道:“我没有,只是我娘……”

一面说着她泪如雨下,早已泣不成声。

司徒火却声如洪钟般地纵声狂笑了起来,笑声一顿,他目射凶光,注视着谭贵芝道:

“丫头,这一切都是你那爹爹当年做事太过绝情辣手的报应,你回去对你那老头子说,他当年所作所为,我却要他百倍的偿还给我!”

说到这里转脸向桑南圃道:“这两个人交给你了,把我兄弟放过来吧!”

桑南圃冷冷道:“可以,请你先为她们母女松了绑!”

司徒火鼻子里哼了一声,转看向孙波道:“给她们松绑!”

孙波手中刀一连挥出两下,“唰唰”两声,谭氏母女身上的丝条已被斩开,谭贵芝痛呼一声,扑上去紧紧抱着了母亲,一时泣不成声。

陶氏表情呆痴地泛起了一片苦笑,缓缓抬起一只手来抚摸着女儿的乱发。

桑南圃寒下脸来:“谭姑娘,这里不是哭泣的地方,还不快出去,想死么?”

他语音冷涩,看上去丝毫无情。

谭贵芝哭了几声,顿时止住。

却听得她母亲陶锦壁叹息一声道:“桑相公说得不错,这不是说话的地方,回去再说吧!”

说罢轻轻地在贵芝身上拍了几下,苦笑道:“走……吧!”

谭贵芝忽然想到了父母与桑南圃之间的一份宿仇,顿时心底一惊,有如一盘冷水兜头浇下来,禁不住打了一个冷战。原以为桑南圃再见自己面时,必将兵刃相加,想不到对方非但不曾加害,反倒是舍身相救,只是这番情谊,简直就不知道如何报答。

有了这番感触,她真连多看桑南圃一眼的勇气都没有,当下低着头,同母亲姗姗地向门外踱出。

“人面狼”葛啸山忽然闪身过去,意图拦阻。

却见桑南圃一口宝剑再次出鞘,比向简兵后面,葛啸山吓得一呆,顿时止步。

“怪鹅”孙波道:“怎么?姓桑的你想临场变卦不成么?”

桑南圃冷笑一声道:“那可就是全看你们的了——”

说到这里,用剑身向着“瞽目阎罗”简兵肩上一拍道:“你可以走了!”

简兵耸了一下肩膀,举步离开,可是桑南圃的剑尖又自指在他后背。

奇怪的是,他剑尖上的光华随着简兵前进离开的身影渐次的递增,闪烁的光舌,足足吐出了尺把长短。

在场各人,俱可说是武林中独当一面的高手,然而当他们目睹着桑南圃如此功力时,俱不禁惊吓得噤若寒蝉!

原来桑南圃这种功夫是剑术中最为高奥的境界,功力表现全系依据本身内功、气功与剑术三者揉合为一的至高功能,一旦功成施展,可以在十步外出剑,仅以剑上光华,制人于死。

是以桑南圃一经施展出这种功力时,在场中人无不大吃一惊!

其实以目前桑南圃受伤情形,极不宜施展这种耗费一精一力的功夫。

桑南圃之所以如此,显然是有其作用在内。

果然他的用心没有白费。

——陶锦壁与谭贵芝相继步出大门之后,桑南圃才缓缓地收回了宝剑。

他的一手“剑炁”功力,使得在场各人无不触目惊心。

就连“鬼太岁”司徒火也自认无此能力,相形见绌。

每一个人眼睛里都含着怒火。

每一个人也都呆着木鸡。

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离开了现场。

夜色沉沉。

陶锦壁与谭贵芝仁立在树下,对于这次的死里逃生,奇怪的是两个人都不曾感觉到丝毫的快慰。

谭贵芝一直伏在母亲身上哭。

陶锦壁呆若木鸡。

母女二人仁立在风中,情景异常的凄惨。

陶氏轻轻拍着女儿道:“快别哭了,孩子,这全是桑相公的恩典……你应该今生一世感念着他的大恩大义……不容易,太不容易了……”

眼泪汩汩地由她早已哭肿了的眼睛里淌出来——

“……我真是做梦也没有想到,他居然还会来救我……”深深地垂下头,她真正仟悔了。

“我当初太辜负他们梁家了,他爹……唉唉……他爹死得太可怜了!这全是我的罪……

是我的罪……”

“娘——你不要再说了!”

“我要说——”陶锦壁痴痴地道:“娘太对不起他们梁家了!”

谭贵芝抽搐着道:“不——那不是娘的错,只怪爹……他老人家心太狠!”

“你爹……”

陶锦壁脸上挂着一丝惨笑:“你爹是有罪的……只是他也是为了我……报应!报应……”

眼泪又涌了出来。

“娘!”谭贵芝呜咽着道:“我们该怎么办?”

陶锦壁喃喃道:“贵芝,你记着娘的话……无论桑南圃对你爹和我怎样,不许你报仇,不许你怀恨他……是我们欠人家太多了!”

“不……不……”谭贵芝用力摇着头道:“他不会这样,他不会……”

“他会的!”陶锦壁斩钉截铁地说道:“也许对于我……他还多少留点情,因为我是女人……可是,对于你爹,他是绝不会……”

谭贵芝打了一个冷战。

陶锦壁道:“你可曾留意到他的那双眼睛?不会的,他绝不会饶过你爹!”

“那……可怎么办?”

陶锦壁脸上带了一丝苦笑——

“没有什么可怕的!”她凄凉地道:“我倒希望能死在他手里的好,反正我……我……”

说到这里,她忽然吞住了正欲说出口的话。

谭贵芝一惊道:“反正怎么样?娘!你说什么?”

陶氏摇摇头苦笑道:“没什么……”

她回过头来向着来路上看了一眼,皱了一下眉道:“他怎么还没来?”

谭贵芝忽然一惊道:“啊——对了,桑大哥,他好像受伤了!”

陶氏一怔道:“不错……我几乎忘了……你快看看去吧!”

她跑了几步,又回过头来看着母亲。

陶氏频频向她挥着手道:“去吧……我会回去的。”

谭贵芝犹豫了一下,才又回过身来,循着来路急奔而去。

她气息喘喘地跑了一程,忽然定住了身子,霍然吃了一惊——

就在她面前不足三丈的距离,桑南圃仆伏在地上——

他显然是由于伤势过重,挺受不住,跌倒在地上的。

尽管是夜色之下,可是借着天上的月光,也可以清晰地看见他身上染满鲜血。

谭贵芝大吃了一惊,猛扑过去,道:“桑大哥,你这是怎么了?”

桑南圃用力挺起身子来,目光炯炯地注视着贵芝道:“你怎么还没有走?”

谭贵芝扑过去,双手用力搀住了他,热泪涟涟地道:“大哥……都是我害了你……

大哥……你伤在哪里了?”

桑南圃冷笑道:“不要你多管,你还是跟你母亲走吧。”

“不!”谭贵芝摇着头道:“我不能撇下你不管!”

桑南圃惨笑了一声,道:“你知道我是谁么?”

“我知道了——”谭贵芝点了一下头,道:“我娘都告诉我了!”

“她告诉你了?”

“都告诉我了……”

“桑大哥——不!梁大哥……”谭贵芝微微泣道:“我爹……和娘……他们太对不起你了!”

“对不起?”一丝冷峻的笑,浮现在他脸上:“你以为一声对不起,就能够完事了?”

“我没有这么想!”

谭贵芝倒抽了一口冷气,满腔的热情激动,顿时凉了下来。

她冷静了一下,用力搀起桑南圃,道:“不管怎么样,你的伤要紧!”

桑南圃闷咳了一声,咳出了一些血沫子。

他冷冷地道:“是你要救我的,我并没有要求你!”

“是我——是我要救你的!”谭贵芝哭泣着道。

“你不后悔?”

“我……”谭贵芝咬着牙,用力点点头道:“我不后悔!来,我背着你,这样走是不行的!”

说着她蹲下身子来。

桑南圃迟疑了一下,终于把身子俯上去,谭贵芝背起来就走。

她足下如飞,一路奔腾翻越,翻下了眼前这片山岭。

“大哥……你千万要挺一挺!你看看是这条路不是?”

桑南圃说道:“不错……姑娘,你尽力吧,天亮以前如赶不到,只怕就来不及了!”

谭贵芝道:“大哥放心,我一定能赶到!”

这完这句话她遂即展开身法,循着这条荒凉的驿道,一径疾驰下去!

半个时辰,谭贵芝浑身汗下如雨,她实在需要歇下来喘喘气,尤其是两只手早已麻软不堪。

道边是一片荒草地。

贵芝试着把桑南圃放下来。

“大哥……让我……喘一口气……马上就走!”

月光下,桑南圃面如金锭。

他紧紧地咬着牙齿,似乎强自支持着,坐在草地上勉强点了点头。

谭贵芝喘得像一头牛。

有生以来,她从来没有这么累过,她早先在水牢里浸泡了半夜,本已是疲倦不堪,此刻一心救人,更不曾顾虑到自己身子支持不支持得住。

先头是一鼓作气,这时一停下来,只觉得两眼金星直冒。

她实在支持不住,双腿一软跌倒在草地里。

大声地喘了几口气,她又爬起来,道:“大哥……我们走!”

桑南圃虽不曾开口说话,可是他眼睛里却表露出感恩知情的意思,并且微微摇了一下头。

谭贵芝看看天,急道:“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大哥,我要借你大衣用用!”

说着遂即把桑南圃身上长衣脱下,双手抡着扭了几扭,即成为一根布索,当下匆匆把对方身子捆在自己身上。

想不到平素那么轻巧的身子,这时竟然变得这么重。

谭贵芝脑子里只记着桑南圃方才的关照——天明以前如赶不到他居住之处,命即不保!

这句话的压力太大了。

她来不及多喘一口气,遂即又继续奔驰下去。

这一次又足足地跑了半个时辰,远远地可就看见了冰河集的那片冰河。

“这下子……可好了……”

她兴奋得眼睛里淌出了泪,全身上下简直就像个汗人儿似的……

她蹒跚地站住了脚步,频频喘息着道:“大哥……到了……到了!”

脚下一软身子向前一跄,跪倒在地。

“大哥……大哥……”

她嘴里一阵阵地发甜,眼前更是一片的黝黑。

眼看着“迎春坊”已将在望,她却心力耗尽,再也走不动了。

勉强爬着站起来,她伏在一棵大树上狗也似地喘着。

“大哥……快到了!”

回头一看,顿时吃了一大惊!

却只见桑南圃垂着头,口鼻之间一片模糊的鲜血,映着即将破晓前的天光,他那张脸,已现出淤黑之色——分明是死前的征兆!

谭贵芝这一惊,只吓得她机伶伶打了个寒战。

痛呼了一声:“大哥!”汪汪泪水倾眶而出。

——这份感情不知是什么时候建立起来的,从来也不曾感觉过有这么深。

直到此刻这一刹那,她忽然觉出来,忽然觉出来身上背的这个人,竟然对于自己这么重要……

觉出自己对于他的感情这般深,这般切——

脑子里是一片空白,没时间再多想,她恍惚地向前走着,脑子里所能想到的,只是“救人”!

她不能让他死!无论如何不能让他死!她几乎要跪倒地上向苍天祈祷了。

就在这个时候,身后一声清晰的马嘶之声。

谭贵芝顿时一精一神一振,倏地转过了身来——

一个全身黑衣的生客。

那个人穿着一袭蓝色的缎质的长衣,长衣上是一溜黄色的大铜扣子,年岁在三十左右,头上戴着一顶高冠。

这种服饰很怪,似乎只有青康一带边地人士才如此穿着。

那汉子一径策马来到眼前,突地勒住马缰,探身下望道:“噢——这位大姑娘,你们是……怎么回事?”

谭贵芝确定这个人不认识,心里可就有了一番见地。

就在那汉子方欲翻身下马的当儿,谭贵芝轻轻骈指如刀,猛力地一下插中在这人背后“志堂穴”上。

“志堂穴”为人身大穴之一,就在后中枢,有汇通百穴,闭气、闭血的功效。

这个穴道属于三十六死穴之一,自是不比等闲,一般而论只可轻点,若用力过猛即有丧命之险。

加以谭贵芝之功力,如此一插之力,焉能还有这人的命在?只是她此刻一精一力耗尽,论力道不足平日之三分之一,是以虽出全身之力,亦不能制这人于死地,可是却足以使这人昏厥。

那高冠汉子,嘴里“吭”了一声,双目一翻,顿时“咕噜”一声自马背上翻了下来。

谭贵芝双手扶住马鞍子,吃劲儿地翻上了马鞍,一径地抖开缰绳,直往冰河集飞驰去。

这番有了得力的脚程自是不同。

那匹马显然不是一般常马,还是一匹地道的青海“海毛青”,一经跑开了其快如矢。

不消半盏茶的时间,已来到了“迎春坊”前。

东方已微微露出了鱼肚色。

时间实在是太急迫了。

谭贵芝下了马,腾身直起落向迎春坊楼阁之上——

桑南圃居住的那间房子她以前来过,当下推窗而入。

等到她把背上的桑南圃放下之后,人才算松下了一口气。

由桑南圃身上摸出了火捻子,划着了火,点上了灯。

第一件关心的事是桑南圃死了没有。

探了探他的口息,已经没气了,脉搏还跳。

桌上瓦罐里还有水,她倒了一杯,扶着他坐起来,慢慢地为他灌了些,自己张皇的喝了几口!

然后她即开始为他全身推拿——

“心经”为生死大穴,谭贵芝由父亲处学得了急救的“闭穴”手法,明知此一穴道用之不慎可制人于死,可是此刻目睹桑南圃生死垂危之际,说不得也只有“死马当活马医”来试上一试了。

她含着满眼的泪,一双手不停地在他心经穴脉上频频摩擦,渐渐生出一股热力,默忆着九九八十一数,突地骈指一扎。

这一扎之力,果然有起死回生之效。

手掌落处,桑南圃倏地全身一震,陡然坐了起来。

他双目猝然睁开,深深地喘出了一口气,谭贵芝由不住用力地抱住了他的身子,一时悲喜交加,痛声哭泣起来。

哭了几声,她忙又忍住。

“大哥……”她抽泣着,眼泪像串珠似地往下落着。

“你总算活过来了……谢天谢地!大哥!你……”

桑南圃微微点了一下头,灰白色的面颊上,这时才微微现出了一丝血色,他迷茫的目光注视在贵芝脸上,目光里是说不出的感伤、惆怅、痛苦……

“谢谢你!”他讷讷道:“姑娘你可习过‘错骨闭穴’手法么?”

“我……学过。”一抹喜悦浮现在她的娇脸上:“告诉我,大哥,我该怎么样做?”

桑南圃目光视向床头的一个皮革包,道:“革囊内有一个木匣……”

谭贵芝立刻打开革囊,找出了一个大小如同砚台的木盒子。

“请……打开!慢慢的!”

“好!”谭贵芝小心地把木盒打开。

只见方形木盒之内,盛着半盒红色的粉末。

“是朱砂——”

“不是——”桑南圃在重伤之中,仍能保持着从容的神态,实在是不容易。

他脸上带着苦笑,讷讷道:“……这是家师所一精一心炼制‘继命金丹散’……”

“啊!那太好了……”

桑南圃道:“我方才在‘百灯飞魂阵’内为司徒火伤了右肺,此刻淤血积腹,必须使肺内淤血由伤处流出……”

谭贵芝咬了一下牙道:“那个老贼好狠的心……大哥,我该怎么办?”

桑南圃道:“把金丹散一半溶于水内……半杯水——”

说着,他闭目喘息不已。

谭贵芝匆匆如法炮制,端过杯子来,却见这一刹那,桑南圃面色又现出灰黑之色,他牙关紧咬,像是忍受着极度的痛苦,坐着的身体有徐徐下倾的趋势。

他忽然张开了嘴——

谭贵芝就势把杯内经过溶解之后的药汁全数倒在了桑南圃嘴里。

桑南圃用力吞下,肚子里倾刻“咕”地响了一声。

他身子缓缓地前倾了下去——

谭贵芝轻轻地把他双足放平了。

“谢谢姑娘……”他微弱地道:“现在不死……这条命就算保住了!”

谭贵芝破涕一笑,眼泪还挂在腮帮子上呢。

“在一盏茶时间之内……我伤处必然会淌出很多淤血……”他气息喘喘地道:“你不必害怕……”

谭贵芝频频点着头道:“我知道!”

桑南圃道:“……那时请姑娘施展错骨手法,为我把两侧胸肋……用重手法震开。”

“这……”谭贵芝吓了一跳,道:“这岂不是太危险了?再说……大哥……你挺得住么?”

“不要紧——姑娘可以先点了我的穴道,使我失去知觉。”

谭贵芝点点头,眼泪可就涟涟地淌了下来——

“大哥……都是我害了你……都是为了我……才使你受这个罪!”

说着她情不自禁泣了起来。

桑南圃看着,却也兴出了无限感慨,他喃喃地道:“你爹爹……当年所作所为太过分了……还有你娘……”

“我知道……我们全家,都对不起你……大哥,请你原谅我们吧……”

她紧紧握着他的手,眼泪成串地落下。

“不——我办不到!”

紧紧咬着牙,他用力摇头。

谭贵芝陡地一惊,退后一步,道:“可是你救了我娘……为什么?”

桑南圃呼吸频急地道:“那……那是她已经得到了报应……”

谭贵芝伤心地道:“是的……我娘已经……已经……她的遭遇太可怜了……”

“是她串通你父亲害死我父亲的!”

“不!我娘事先一点也不知情……完全是我爹……”

她哭得好伤心。这么责备自己的父亲是不应该的,可是她不说出那件隐情,心里更不安,因为那样将对不起母亲——

如果只允许她由父母双亲间选择一人的话,她会选择母亲。

她不愿意母亲受一点委屈。

现在她要把母亲告诉她的全盘托出。

“都是我爹下的手……我娘一点也不知道,我爹瞒着她……”

“原来是这样……”,桑南圃苦涩地道:“那么,她还是有罪的……不过她已经……

我预料着她会自己惩罚自己!”说到这里,他苦笑了一下,没有再把话接下去。

谭贵芝背过身子,用力抹了一下鼻涕,又擦了一下眼泪,才缓缓回过身子来。

“姑娘!”桑南圃缓缓说道,“你……为什么还要救我?”

“我?”谭贵芝红着脸垂下了头,道:“那是因为你救了我!”

“如果我没有救你呢?”

“那……”谭贵芝一时间脸更红了,“我还是会救你……”

桑南圃发出了一声轻叹,遂即闭上了眼睛。

谭贵芝再注视他的伤口,一惊道:“啊——好多血——”

只见桑南圃右肋间伤处地方,汩汩流出了许多暗红色的血,大概就是桑南圃先前所说的淤血了。

桑南圃向她点头示意。

谭贵芝只得狠下心来,骈中食二指在其左肋“昏穴”上点了一下,桑南圃顿时昏了过去!

谭贵芝记着桑南圃的关照,遂即施展“错骨开肋”手法,双手轮番地把桑南圃两肋胸骨一根根的分开来。在她施展这种手法时,但只见桑南圃全身上下起了一阵阵地轻微颤抖,伤处流血更急。

渐渐所流出的血由暗红色转为鲜红,谭贵芝才又施展合骨手法,使得他胸间肋骨一根根复原如初,大功告成了。

谭贵芝累得频频娇喘着,由于太紧张的缘故,额面上沁出了一层虚汗。

此刻天光已然大亮。

为避免惊人耳目,她必须尽快打点。

当下,她就撕了一床单子,小心地为他包扎了一下,又为他解开了穴道。

桑南圃长长喘了一口气,遂即沉沉地睡着了。

谭贵芝倚着床边坐下来,本想打上个盹儿,哪里知道她连夜奔驰,心力交疲,才一闭上眸子,遂即睡着了。

当她醒转的时候,窗外炫耀着一片残一陽一,红色的一陽一光,把窗户纸都染红了。

她安详地睡在床上,身上还盖着被子——这一个突然的发现,使得她大吃一惊,陡地翻身坐起来。

客房内异常的宁静——

桑南圃不知道上哪里去了。

她赶忙翻身下床,就在这时房门“吱”的一声敞开。

桑南圃手持竹枝步入,遂即反身把房门关上。

谭贵芝大惊道:“你怎么下床了?”

桑南圃微微一笑,尽管脸上显现着大病新愈的憔悴,可是毕竟这般神速地恢复功力,令人不可思议。

他在一张木椅上坐了下来,道:“姑娘是太疲累了……我已经运了一次内功,姑娘可知内功中的‘三伏真气’么?”

谭贵芝怔了一下道:“听说过……”

桑南圃道:“擅施这种内功的人,是不容易死的……”

谭贵芝不由大喜,当时一揭被子下了床,才觉得周身骨节都是酸的。

她弯下身子来,似娇又羞地揉着两条腿道:“哎……哎……好酸哪!”

桑南圃一双湛湛的目光,好似含情地注视着她——眨也不眨一下地注视着她。

突然,谭贵芝的脸红了。

昨晚竟夜相处,她都没这么感觉过,以前相晤时更没有这种感觉,而这一刹那,她竟然会感觉到害羞了,在她来说确是怪别扭的,怪不好意思的。

心里想着索性放得大方一点,不意眼睛方与对方眼光一接触,脸上更红,更臊了,一时连脖子都串红了。

“你干嘛老瞧着我?”

她低低地说,声音好像只有自己听得见——当然桑南圃也听见了。

桑南圃发出了长长的一声吁叹——

也许只有他自己才能了解到这声叹息的意义。

这样艳色的美人!

这样高华的气质!

这么美的情操!

几乎综合了一切的理想,一切的美于一身——

这样的一个人,自己竟然不能去爱她,这该是何等的遗憾!何等的懊丧!

桑南圃站起来,扶着那枝青竹杖步向窗前——

推开了窗户——黄花留住斜一陽一一刹那,人道:“夕一陽一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他忽然体会出这种黄昏的悲哀。

一种莫可奈何的悲哀!

“姑娘……你可以回去了。”

出乎意料的无情!

令人寒心的冷漠!

这样的一句话,会在此时,此刻,由面前这个人的嘴里说出来,确实有点出乎意料之外。

谭贵芝蓦地一呆,那张原本因为羞涩而现绊红的脸,刹那间变为苍白。

“梁大哥……”她口中讷讷地道:“你的伤?”

“已经不碍事了……姑娘!我很感激你!”他面向着窗外,慢慢地说:“今天上午我想了很久,我们不宜来往?”

脸色一白,她上前一步,道:“为什么?”

“因为我忘不了家仇!”

“……”谭贵芝黯然地垂下了头。

“所以……我们终久会变成仇人。”

“不——不会——永远不会的!”贵芝呜咽着哭泣起来。

桑南圃冷冷地道:“会的!”他转过身子来,“所以,与其那时白刃相加,不如现在生疏一些的好。”

谭贵芝打了一个寒噤,说道:“梁大哥——”

“你还是叫我桑南圃好——”他冷笑着说:“这里还没有人知道我姓梁,一想到我姓梁,我就忍不住……”

他的身子似乎由于过于激动而抖动了一下。

谭贵芝一阵子难受,由不住又垂下了头。

她知道他是对她有情的,要不然他不会三番两次地救自己,不顾性命地去救自己。

想一想,这该是何等的感受?又是如何的一腔悲哀!

她不相信他真的如同他所说的是那么狠心的一个人。

可是,也难说,只需要看看他愤怒时的那双眼睛就知道了。

“话”已经说得太明白了。

彼此可说得上“心有灵犀一点通”。

轻轻叹了一声,她悄悄地步出。

桑南圃道:“姑娘还是由窗户走较为方便。”

谭贵芝顿了顿,道:“也好!”

说完,就掉过身子改向窗前走过来。

桑南圃道:“姑娘也许饿了,我带了一点吃的……”

他手里一直拿着一个纸包,这时缓缓地递过去。

谭贵芝伸手接住窘笑了一下,道:“是什么?”

“八宝饭。”

“好!我爱吃!”

细细的眉毛挑了挑,含着浅浅的笑脸,她陡地穿窗而出,轻若桐叶般地飘身直下。

桑南圃惆怅地看着她,脸上情不自禁露出了笑容。

残一陽一下他看见她天真地回过身来,向自己招手。

风飘着她的长发,原野已有了绿意,一种迤逦的意态美,就这么,她一径地去了。

院子里笼罩着惆怅,说不出的萧索之意,想不到离家这段日子,竟然会生疏至此,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的陌生,仿佛不再是自己的家了。

几个护院师傅远远站在廊子下,聚在一块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谭贵芝一径走过来。

那几个人乍一看见了她,俱都现出惊喜之色,老远的就有人嚷着:“大小姐回来了!”

“小姐回来了——”

大厅门开,彩莲穿着一身大红,快步跑过来道:“哎呀……我的小姐——”

她喜得像只小鸟似地跑过来,拉住了谭贵芝的手。

“我的小姐——你可是回来了……老爷想你都快疯了!”

谭贵芝苦笑了一下,挣开了她的手道:“你这个丫头命真长。”

彩莲涎脸道:“是吗——老死不了,小姐,你可是瘦多了!”

谭贵芝萧索地道:“哪能不瘦呢!没死已经是好的了。”

“快别说这些话了,阿弥陀佛!”她合着手说:“现在你回来了,一切可都好了。”

“娘还好吧?”

“太太?”

“嗯——”谭贵芝听了一声,可就发现到彩莲的脸色不大自然,“怎么不说话?我问你太太还好?”

“太太……”彩莲点着头,道:“还好!只是不大爱理人,昨天一个人儿关着门哭了一夜。”

谭贵芝轻轻叹了一声,没说话。

彩莲跳了一下,道:“八成是惦记着小姐你,现在你回来了,她老人家可就好了,走——我们去看她去!”

说着拉着谭贵芝的手就跑。

谭贵芝停住没有动:“老爷呢?”

“老爷正在跟好些人谈话呢。”

“都是些什么人?”

“是青海来的一个姓余的,还有胡大爷他们。”

“姓余的?”

“矮矮的个子,听说本事很大。”彩莲说,“还带着三个徒弟,架子大得很,就住在咱们这里呢。”

贵芝想了想,实在也不认识这么一个人,正想跟着彩莲去母亲那边,就见一个小厮由厅门内跑出,老远地叫道:“小姐,老爷有请!”

谭贵芝皱了皱眉,悻悻地走过去。

那小厮道:“老爷在客厅,请小姐去见几个客人!”

贵芝道:“知道啦!”

客厅里乱哄哄地坐着好些个人。

谭雁翎坐在上首,他旁边是胡子玉,还有一个矮老头,背后背了个大斗笠,穿着怪样的人。

另外座头上还有三个高冠长服的年轻汉子——

不到两个月的时间,谭贵芝忽然惊觉到父亲老多了,两腮深陷下去,也显得瘦多了。

胡子玉也是一样,老瘦多了,睁着一对黑黝黝的窟窿眼——敢情已经瞎了。

房子里每一个人都在注视着她。

谭贵芝本来对于父亲很不谅解的,可是此刻乍一看见他老迈的形骸,由不住心里一阵子发酸,差一点哭了出来。

“爹——”她叫了一声,两行泪珠夺眶而出,顺着脸直淌了下来。

谭雁翎大步走过来,拍着她的背道:“好孩子,回来就好了,回来就好……”

谭贵芝一眼看见了胡子玉,扑过去道:“胡大叔,你的眼睛……”

“瞎啦——”胡子玉苦笑着说,“姑娘,你……也受委屈了。”

谭贵芝呆了呆,怔在了当场。

“都是司徒火那伙子人下的手!”胡子玉说,“这笔仇,我们一定要报!”

这时座头上那个矮老头,发出了火鸡似的一阵子笑声。

“这就是老谭你那位千金?嘿嘿……好!漂亮极了!”

一面说着,谭雁翎乃向女儿介绍道:“这是青海来的余烈,余伯伯,上前见过!”

“余伯伯!”谭贵芝不大甘心地福了一下。

“好——好——”

余老头又像火鸡般咯咯有声地笑了起来。

“这是余伯伯三位高足你也见过!”

谭贵芝又福了一下。

只见三个长衣汉子其中之一,仿佛很眼熟,那汉子正自睁着一双大眼怒瞧着自己—

忽然那汉子大吼一声,猛扑过来,一掌直向着贵芝头上击下来。

举座皆大吃了一惊——

谭贵芝倏地扬起右腕,实实架住了他落下的手掌。

姓余的矮老头见状即声道:“鲁赤班!你这是干什么?”

那汉子也擅汉语,“鲁赤班”是他青海上称的名字。

这时只见他怒声道:“这个女人就是早晨点我穴道的人,我非跟她拼命不可!”

谭贵芝忽然想起来早上劫马伤人之事,原来被自己定穴手法所伤的那个人,竟会是他,一时间脸上觉得怪不自在的。

余烈怒声叱斥道:“胡说,这是谭家千金,你不要胡说八道!”

那个叫“鲁赤班”的又看了一旁的谭雁翎一眼,自己大概也有些拿不准,将信又疑地愤愤退开身子。

谭贵芝心里内愧,可是当着父亲以及各人面前,却也不便承认。

谭雁翎奇怪地说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余烈嘻嘻一笑道:“老哥是这么回事,小徒今晨骑马回来,途经冰河附近,为一女寇夺了马匹,还用重手法点了他的穴道,如非后来是我路过冰河,只怕一条性命早就完了。”

“有这种事?”

谭雁翎眼睛转向女儿,谭贵芝只得装糊涂到底,闷不吭声。

余烈哈哈笑道:“当然不会是令千金做的事,坐!坐……我们还是谈正经事要紧!”

说着目注谭贵芝,道:“老夫本来预备动身去救姑娘和嫂夫人,现在你们相继回来了,那就太好了!”

谭雁翎点点头道:“想不到那位桑先生竟然是一位埋名隐姓的奇人……这一次若非他搭救,你和你娘只怕……”

一旁的胡子玉道:“那位桑先生可回来了?”

谭贵芝摇摇头:“不知道……”

胡子玉冷冷地道:“东翁,受人点水之恩,当报人以涌泉,这位桑先生的大恩不可不报!”

他在说这几句话时,脸上闪烁着一陰一晴不定的神色,颇有弦外之音的意味。

谭雁翎微一点头,说道:“我知道!我知道!”

说到这里,他转看余烈道:“余兄,司徒火等栽了这个筋斗,我看他一定不会善罢甘休,说不定日内就会大举来犯,老兄却要多留点意呢!”

余烈一声怪笑,道:“那是再好也不过,我的方天戟也该发发利市了。”

谭雁翎皱了一下眉道:“话虽如此,司徒火这个人我很清楚,这个人不可轻视,老兄也不可过于轻敌。”

余烈咯咯笑道:“谭老哥你放心,司徒火哥儿几个我知道没一个好惹的,可是这一次他碰见了我余烈,我要他尝尝我青海朱灵山的‘摄魂砂’!”

谭雁翎知道余烈有一种自炼的独门暗器“摄魂砂”十分狠毒,曾经施展过一次,把前往青海教访问的客人“天南七友”一举成歼——

那一次战况很惨,七友死了六友,剩下一个双目失明重伤而遁。

因为这一次的关系,余烈的“摄魂砂”出了名。

也因为这一次余烈的一陰一狠为人为武林中人所深知,大家认为他心狠手辣,不够道义,敬鬼神而远之。

“人”是坏到不可交,可是“摄魂砂”的厉害,却也被举世公认为最厉害的暗器之一。

谭雁翎这时乍一忆及到这种暗器的厉害不禁内心大喜,表面上却是不动声色。

那余烈遂即自吹自擂起来,把自己吹得真正是举世无双。

谭贵芝勉强坐在那里乏味已极,抬头一看,看见小丫鬟彩莲正在隔着窗子向自己打手势,她就借故站起来向外步出。

谭雁翎站起来,走过去道:“你哪里去?”

贵芝道:“去看看娘。”

二人说话时已走到了门前,避开了厅中各人。

谭雁翎十分沉重地道:“也好,你娘这次回来好像变了个人似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贵芝眼圈一红,低下头道:“娘没有告诉您?”

“没有呀!”谭雁翎一怔道:“发生了什么事?”

贵芝摇摇头,眼泪在眸子里打转。

谭雁翎重重叹息一声,他仍然还是没有想到其他方面——

“回来了就好了……”他说,“你先上你娘那边去一趟,晚上我想让你娘陪我上桑先生那里去一趟。”

“去桑……大哥那里?”贵芝显然吃了一惊。

谭雁翎道:“听说他受了很重的伤,我想去谢谢他,一直都小看了他!”

“我看不必了!”谭贵芝冷冷地说了一句。

“为什么?”

“因为他不愿意人家知道他会本事!”

“那又为什么?”

谭贵芝心里由不住笑了笑,心说:“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但是,她实在没有勇气把桑南圃真实的身份说出来。

她甚至于怕和父亲的眼光相接触。

缓缓地低下头,她什么也没有说。

谭雁翎忽然笑了一下,拍着她肩膀道:“好吧,好好劝劝你娘去吧!”

房间里燃点着檀香。

缕缕的轻烟里,陶氏异常宁静地注视着女儿——

她好像心情很好,身上的一件衣服新换过的——是淡红色滚着绣花小边的那一种,这件衣服她一向很少穿,在贵芝的印象里,好像母亲只穿过一次。

她的头发也像是刚刚梳过一样,奇怪的是在发边还戴了一朵小小的兰花。

这种打扮,使得贵芝颇为吃惊。

陶氏的脸也重新擦了些胭脂,细细的眉毛描得浓淡适宜,看上去简直像个新嫁娘一般的娇丽。

贵芝心里奇怪得很,可是看见母亲高兴,她也高兴。

她原本担心母亲经过这番凌辱之后,可能会滋生短见,现在总算放心了。

“娘!是你叫我?”

“不错。”陶氏说:“我听说你回来了,桑南圃的伤要不要紧?”

“已经脱险了!”

“那就好!”陶氏脸上带出了一种发自内心的喜悦,“我一直在担心他……如果他有个三长两短,我更无面目去见他九泉之下的爹了!”

“不要再提这件事了!”

谭贵芝红着脸垂下了头,一想起这件事她就恨,恨爹、恨娘、恨自己。

“孩子!世上没有一个人是十全十美的。”陶氏含着浅浅的笑容道:“除非你甘心平凡一辈子。”她侃侃地道:“如果你想在这个世界上,抓到些什么,挣到些什么,你一定相对地也会失去些什么。”

“我知道,娘!”

“你知道?”陶氏摇摇头道:“我看你是不知道,不过慢慢你就会知道了。”

说到这里,她顿了一下,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问道:“桑南圃跟你谈了些什么?”

“他要报仇——”

“他是应该的!”

贵芝一愕,道:“您是说……愿意他……”顿了一下,接道:“桑南圃是一个很冷酷的人,他说得到做得到!”

“他是应该的……”陶氏慢慢垂下头,眼泪在眸子里打转,“他怎么说?”

贵芝说:“他说可以原谅您……却不能放过爹。”

陶氏脸上带出了一丝苦笑。

“他真的会原谅我?”陶氏摇着头道:“不——他不会的!”

谭贵芝道:“他说,娘会自己惩罚自己!”

陶氏呆了一下,喃喃道:“今天我找你来,是要告诉你一件重要的事!”

“什么重要的事?”

“你爹现在已经疯了——他自己在做些什么他自己都不知道。”

说到这里,她轻轻叹息了一声,道:“话虽如此,我与他总算是夫妻一场,不忍心看着他自掘坟墓!”

“爹爹请了一个姓余的,听说是专门为了对付司徒火那一伙人……”

“有什么用?”陶氏冷笑了一声,道:“即使是赢了司徒火那个人,也赢不了桑南圃,桑南圃不会让他趁心如意!”

谭贵芝呆了一下,道:“桑南圃……真的会向爹下手?”

“会的!”陶氏道:“只有你才能救他!”

“我?”

“不错。”陶氏冷笑道:“因为你对他有恩!”

谭贵芝呆了一下没说话。

“记住孩子。”陶氏嘱咐她道:“你爹是爱你的,也只有你能救他……可怜他!他怎么受得了这种打击?但是他必须要得到这种报应……”

谭贵芝忽然打了个哆嗦——

“我死了以后……把我被凌辱的事告诉他!”

“什么?”谭贵芝眼睛睁得极大。

“桑南圃算得不错,我会自己惩罚自己……的!”

说着,她的手从衣袖里忽然抽出了一口刀——

“啊——不——”谭贵芝大叫了一声,猛地扑过去,却已经来不及了。

在她刚刚扑过去的一刹那,陶氏手中的刀已经迅速刺进了自己的心窝。

谭贵芝吓得全身颤抖了一下,大叫了一声,用力把刀拔出来,红的血立刻把粉红色的衣裳染满了。

“天……”谭贵芝用力抱住了母亲身子,“娘——娘……为什么?您这是为什么?”

陶氏身子已经倒下去了——

“记住……只有你能救你爹……”陶氏紧紧握住女儿一双手,“你虽然爱桑南圃……

他也爱你,但是……那……那……”

她似乎还想要说些什么,可是一口气接不上,顿时一命呜呼。

谭雁翎失魂落魄地赶到了现场,眼见得一副凄凉景象——爱妻已死,女儿昏倒一旁。

丫鬟彩莲正自一声声哭叫着。

恁他铁打的汉子,也挺受不住。

他只觉得膝头一软,痛呼了一声:“锦壁——”踉跄着摔倒在地。

像是梦一般的,谭雁翎呆呆地坐在窗前,滴滴老泪挂在花白的胡子上。

女儿已经告诉他了——

陶氏因生前被司徒火等人轮流凌辱,因而无颜苟活而自尽。

谭雁翎聆听之后,两度昏厥,醒来之后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他独自在窗前坐了差不多两个时辰,才缓缓地起身,步出。胡子玉呆痴地跟在他身后。

门口前站满了人。

家里的几个护院,所有的男女佣人,人人面有戚色,如丧考妣。

谭雁翎吩咐一个亲信的护院,道:“把门钉死!不许任何人走近这间屋!”

那个护院答应了一声,谭雁翎就同胡先生一道来到了大厅。

——大厅内灯火辉煌,人声混乱,显然又有一件什么样的大事。

谭雁翎那张原本赤红的脸,现在已经变成一片青白,“怒”、“恨”、“悲”、“仇”,已经使他完全变了一个人!

厅内坐的是钱、刘、林、李、许、王……十几家皮号的老板。

谭雁翎一进来,大家都站了起来。

“你们坐下!”

大家已坐下来,人人互望了一眼,他们是来告急求助的,可是临时听见了谭雁翎丧偶的消息,一个个都吓呆了。

大树将倒,栖身其上的猢狲将也不能自保。

人人思危,满座无欢。

大家的眼睛全部都盯视着谭大老板——

这时胡子玉才小声向东翁报告道:“那批皮货失手以后,生意已经做不下去了,我看暂时把应天、江南的七家皮号先关了吧!”

谭雁翎黯然地点着头,道:“也只有如此了——”

他说话的声音很低……但是每一个人都听见了。

空气顿时沉寂了下来。

七家皮号的老板,也都像宣判死刑一样都垂下了头,人人噤若寒蝉。

谭雁翎紧紧咬着牙,道:“我们现在面临可怕的敌人,对方是要把我们弄垮,这几个月,我本人损失惨重——”

苦笑了笑,他讷讷接下去道:“我可以向大家宣布,我破产了,如今已经一无所有了!”

大厅里顿时起了一阵一騷一动。

北京的钱老板青着脸站起来,往前赶了几步,扑通!一下子跪了下来道:“东翁……

救救我一家老小……我……”

谭雁翎冷冷地道:“钱掌柜的你起来,我的话还没说完!”

钱老板哆嗦着道:“是是!”

他颤抖着站起身子来,谭雁翎把头埋在手心里——

闭着眼睛,他低低地唤着:“锦壁……”眼泪溅落了下来。

爱妻的凄然而逝,这个打击太大了,那一刹那在他心灵深处投下的一陰一影,使得他失去了原有的明智与果断。

紧紧咬着牙齿,睁开眼睛,他暂进又面临到此一刻的现实。

“我说到哪里?”他转脸问胡子玉。

胡子玉道:“钱掌柜的那号买卖。”

谭雁翎点头道:“钱掌柜的你放心,那块‘白魔王’的皮子,我总算弄到了!有了这块皮子,我们还大有可为!”

大家一听,顿时一精一神一振!

钱老板苍白的脸一时间也有了血色。

“谢天谢地……有了这块皮子,我们总算得救了!”钱老板眼巴巴地道:“就请东翁快快赏下来,我好马上进京里交差,阿弥陀佛,谢天谢地……”

谭雁翎道:“现在还不能给你!”

“为……为什么?”

“因为一交到你手里,你就没命!”

他说的当然是司徒火那一伙子人,钱老板当然心里也有数,一时噤若寒蝉就不吭声了。大家眼睛都亮得很。

连日来所发生的每一件事都不是偶然的。谭家生意的连锁倒闭,胡子玉的失去双眼……

谭雁翎妻子的死,青草湖马场失火,几十条人命的死亡……

这一切的一切,都不是偶然的。

很显明的必定是有一个厉害的实力集团,有意地在执行着一项任务。

那任务就是要致谭某人于死地。

任何人——只要是谭雁翎这一方面的人,都有被对方致死的可能。

蝼蚁尚且偷生,何况是人?一想到这里,在座的每一个人忽然又感觉到生命比生意更宝贵了,人人面有悸色!

谭雁翎站起来道:“大家暂时住在这里不要离开,今天、明天,最多后天,一切都会有一个大转变,不是我们完,就是敌人完,我们双方总有一方面在这两天完蛋——你们先下去吧!”

大家呆了一下,正要起身告辞,忽然跑进来一个听差的,向谭雁翎道:“启禀大善人,霍先生回来了!”

“哪个霍先生?”

“啊——”胡子玉道:“快请!”

遂即与谭雁翎道:“东翁连霍先生都忘了?是‘老皮通’霍九呀!”

谭雁翎摇摇头,窘笑了一下,似乎还是没有想起来,他讷讷道:“我忘了!”

胡子玉长叹了一声,想不到谭雁翎的神智突然混乱到如此地步。

他提醒道:“东翁不是要鉴定那块白魔王的皮子么,怎么连霍九都不认识?”

谭雁翎这才恍然记起来——

他连遭大故之后,神智屡现不清,时而清醒,时而糊涂。

这时显然他又忆起霍九是什么人了。

“快请!”

霍九已经进来了。

——四十七八岁的年纪,小个头,眯眯眼,白白的皮肤,很重的书卷气息,他腋下夹着一个绸子小包儿。

进门之后,先向谭、胡二人行礼请个安,口称:“大善人——胡先生——”

在座的这些皮号负责人,他都熟得很,分别地打了个招呼。

——这位霍先生是谭府当年雇用的总文案先生,因为他一精一于鉴定各类皮货的贵贱真伪,腹内又熟记百兽的异态典故,是以在皮业界中,被推为惟一具有权威性的鉴定人物。

“老皮通”霍九坐定之后,脸上神情很是紧张的样子。

谭雁翎看着他,恍惚地道:“霍九你回来得正好……这几个月生了很多事,你可知道?”

霍九沮丧地道:“都听说了!”他咬了一下手,接下去道:“对方的心也太狠了……

东翁你老人家千万要自己保重……唉……这真是太不幸了!”

“现在我手下的皮货行,因缺货供应,已经十九都关了门,只剩下京里的‘翠华轩’一家,还勉强支撑!”

霍九拱拱手道:“东翁所见极是,‘翠华轩’是做紫禁城的买卖,关系东翁的信誉最大,应该维持!”

谭雁翎长叹了一声,转向胡子玉说道:“子玉,去把那块皮子拿来!”

胡子玉答应了一声,退下去。

霍九心存好奇地问:“东翁莫非得到了什么珍异的皮子么?”

谭雁翎叹息了声,缓缓也点着头,道:“现在我们上下的命脉,全都在这块皮子上了!”

霍九一怔,问道:“什么皮子,这么珍异?”

一旁的钱老板道:“霍先生,是那传说已久的‘白魔王’呀!”

霍九顿时一惊,面有喜色地道:“东翁是说已经取到了这块皮货?”

“不错!”谭雁翎叹息了一声道:“为了这块皮子,几乎倾家荡产才购到手中,为了慎重起见,还在等候着你的最后鉴定,你鉴定过以后,就交给钱老板拿到京里去供给皇上。”

“是是……”霍先生喃喃地道:“这总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听说圣上对这块皮子盼望已久,呈上去必蒙重赏——”

说话时,胡子玉已返回,手里提着一个紫藤箱子,大家都紧张地站了起来。

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这只箱子上,因为箱子里的这块皮子,都直接的与每个人有关系。

最紧张的是钱老板,因为他的身家性命都有赖这块皮子的庇护,,哪能不紧张得要命?

箱子搁在了大理石方桌上。

霍九也打开了他的小布包。

布包里是一套鉴定皮货的工具,包括小刀,小剪子,几种药水,还有一只特制的水晶放大镜。

箱子打开了——

雪白的一大块熊皮。

每个人都睁大了眼睛。

霍九为怕脏了皮子,特别戴上了一副手套。

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把皮子拿了出来,“呼啦”一下子抖开来。

每个人脸上倶都现出了一种希罕的表情,微微发出了一片赞赏声音。

霍九未鉴定之前,先皱了一下眉头,他两只手用力地搓着这块皮子,又在鼻子下嗅了一下。

顿时,他的样子显得很紧张——谭雁翎慌忙问:“怎么?”

霍九摇摇头,拿起一根针,小心在皮子上打了几针——

然后他又分开了毛面,仔细地拿起水晶镜,透视着皮毛的里层。

每个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霍九看着看着,脸上原有的一番异采忽然消失了。

他颓丧地坐了下来。

“怎么样了?”

“怎么了?”

“怎么了?”

每一个人都忍不住问了一句。

霍九头垂得很低,紧紧地咬着牙,大家都清楚地看见他两腮上的肌肉在剧烈地跳动着。

良久——

他抬起脸看着谭雁翎,苦笑地说:“东翁这块皮子是向谁洽购的?”

谭雁翎心里的激动,更甚于霍九,他脸都白了。

“——‘赛吕布’盖……盖雪松,怎么!莫非这块皮子是……”

霍九冷笑道:“快找他来!”

一旁的胡子玉傻着脸道:“他早就……”

谭雁翎忽然闪身来到了霍九跟前,当胸一把,把他抓了起来。

“说——怎么回事?”

霍九抖着声音说:“东翁受骗了……是假的!”

谭雁翎一反手,把霍九摔出了丈许以外,扑通摔在了地上。

如非是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只这一下怕不立刻就要了他的命!

霍九由地上爬起来,一连串地叫着唉唷,疼得连腰都直不起来。

谭雁翎却有如泄了气的皮球似地,一下子坐了下来——

他忽然又站起来,怒声道:“绝不能是假的,霍九你再仔细看看!”

霍九瘸着腿走过来道:“东翁……一点不错,这是假的!”

“胡说!”谭雁翎道:“我亲眼看见了那个独角才付的钱,还有你不是说过这白魔王颈上有一圈红毛么?”

“不错,可是这块皮是伪造的!”

说着,霍九遂即取了一块棉花,由一个小瓷瓶里倒了一点药水,然后用力的在那块红颜色地方擦了几下。

他脸上的冷笑表情,更加显著。

拿起棉花来看了一下——大家也都看见了,棉花变成了红色。

这颜色,显然是经过人工染上去的。

谭雁翎全身酥酥地起了一阵子战栗。

“完……了……一切都完了!”

说时他用力地在桌子上拍了一掌,掌力贯穿大理石面,一个掌形的石块掉落在地上。

霍九进一步说道:“真的白魔王皮毛之内有逆鳞,刀剑不入,这畜生生平因仅食百花之蜜,故而身有异香,这些却不是可以伪造得来的!”

说着连连摇头叹息,道:“要是我在就好了……我在就好了!”

谭雁翎忽然发出了一声怒吼——那是一种凝结着闷而嘶哑的吼声。

随着这声吼叫之后,突然张嘴涌喷出一口鲜血。

他身子向前一栽,顿时就昏了过去。

钱老板紧随在他后面也发出了一声叫声,瘦长的身体,笔直地倒了下去,一时之间,举座哗然!

一切的希望,似乎都为着那块假的白魔王皮子荡然无存。

谭家上下,每一个人看上去都了无生色,人人面现忧愁。

天空凝结着黑沉沉的云块,不时地有闪电亮上一亮,响雷在紧紧包裹着的厚厚云层里响着。

不久,豆大的雨点劈劈剥剥地由天上散落下来。

“皮大王”谭雁翎独个儿的在院子里走着,他那张早已失去人色的脸,不时地泛出自我嘲弄的笑容。

有时候他停下来,抬头对着天,喃喃有声地不知是在说些什么。

有时候他又低下头饮泣着,涓涓的老泪,如同于天上的雨点,一颗颗散落在地面上。

雨水把他全身都打湿了。

天约莫在四更左右时分。

东方隐隐地有一点点白色,并不意味着天亮了,也许天本来就是那个颜色,只有间歇连续的闪电,时明时暗,才使得眼前的一切看上去更清晰。

一条人影拔空而起——

也许是正当闪电的时候,所以看上去才会那么清楚。

那人显然是身负有极高的轻功绝技,否则的话他万万不能向着沾有雨水的琉璃瓦面上落足。

这人穿着一身黑色的长衣,好像头发很长。

身子甫一落下来,遂即迅速向着瓦面上伏下来。

闪电再亮,这人的一双湛湛眸子,正在注视着一个人——谭雁翎。

眸子里的光辉,常能显示出一个人内在的意图。

眼前这个人,如果说有什么意图,那就该是仇恨、仇恨、无比的仇恨!

这个人也并非是什么陌生的人,他就是“怪鹅”孙波。

他那双眼睛注视谭雁翎——

却又有另一个人注视着他——

这个人立在楼身之下,借着弯延出的一角飞檐,遮挡住他的身子。

换句话说,他可以看见孙波,而孙波却看不见他。

这个人——桑南圃,本来全部的注意力也是在注意谭雁翎,后来孙波来了,使得他不得不把注意力改向孙波。

雨渐渐下大了。

可是院子里的谭雁翎仍然没有返回去的意思,一任雨水浸湿了他全身,浸湿了他的头发。

这个时候,当然谁也不会无故出来,因此也就没有人注意到他。

闪电很久没有再亮,院子里也就越加显得黝黑。

当闪电再亮的时候,伏在屋脊上的孙波显然已经失踪了。

谭雁翎踌躇地走到了廊下,那里悬着一盏油纸的气死风灯。

灯笼在风里打着转儿。

谭雁翎由走廊的这一头慢慢地向那一头走过去,他的背影移过不久,“怪鹅”孙波已神秘地现身在他身后。

立在檐下的桑南圃不觉冷笑了笑,也许只有他自己明白他笑里的涵意。

孙波满头长发皆为雨水打湿了,油光水亮地披在肩上,背后的一对判官笔,不知何时已分持在手中。

自从他方一现身的当儿,桑南圃已经明白了他的意图,很明显他是想猝然向谭雁翎行刺。

谭雁翎是否真的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确很费解,不过桑南圃并不认为如此。

总之,他认为眼前即将有好戏可以看了,自己的确可以作一个完全中立的旁观者。

经过这一次重伤之后,他看上去憔悴多了,可是那并不意味着他的功力有所减退,只要由他那双光华闪烁的眸子来推测,当知他内敛的功力是惊人的。

孙波以轻快的步伐踏进走廊,身法之轻快,即令桑南圃眼中看来,也是够惊人的,可是面对着谭雁翎如此大敌,孙波却不敢丝毫大意。

因此他的身子甫一现身,遂即立刻掩饰在一根廊柱后面。

他身材瘦高,立在柱子后面竟然丝毫不显。

遂见谭雁翎缓缓地转过身子来,由廊道的那一头又慢慢地走过来——

老人经过连番大难之后,简直已经变了一个人似的。

只见他散发蓬松,被雨水淋得透湿,一双惺松的眼睛肿泡泡的,眼珠子上布满了红红的血丝——

像是神智错乱的样子,每走一步,他就会停下来思索一阵子。

他嘴里一直像吟经似地喃喃诉说着什么,谁也不知道他是在说些什么。

柱子后面的“怪鹅”孙波,比拟着手里的一对判官双笔,像是神情十分紧张的样子——

他眼睛全神贯注着谭雁翎,不时收着小腹。

明眼人如桑南圃一看即知,孙波正在储积着内力,以待时机来到时突然出手一击!

桑南圃站立的角度正好可以清楚地看见他们两个人。

谭雁翎喃喃地诉说着什么,一双肿胀朦胧的眼睛,在附近凝视着,忽然他呆了一下。

他本来是向孙波掩藏的那个方向走过去的,可是忽然顿了一下转过了身子。

孙波紧张地向前又扑进了两根柱子,他的一双手仍然高高举着那对判官双笔,保持着原来不变的势子。

判官笔的双头,在灯光下闪闪发光,足可以想象出何等的锋利。

前面的谭雁翎似乎浑然不觉,他的两只手交互地插在肥大的袖统子里,深深地低着头,不知是在思索着什么。

在完全旁观者如桑南圃的眼睛里看来,他意识到眼前的局面,已至一触即发地步。

孙波的表情,表示他双笔上已贯足了内力,即将出手袭击。

谭雁翎虽然表情呆痴,但是桑南圃却认为他也有足够的防范能力。

闪电再亮——就在此一刹那,孙波身子已如同箭矢一般地射了出去。

他手掌内的一对判官笔,一上一下,一点后心一扎左肋,随着孙波的身子奇快如电地扎过去。

也就在此一刹那,谭雁翎忽然振动右腕,把一袭为雨水所浸湿的外衣抖了出来。

原来他早有防备!是以在孙波蓄势以待的时刻,他也同时把内力贯注在那件长衣之内。

只听得“叮当”两声脆响。

长衣卷住双笔的一刹那,双方都运足了力量向两下一扯。

“波”地一声,有如弓弦一般地响了一声,双笔和长衣扯得笔直。

两张狰狞的脸,相距不足一丈,彼此怒视着——

对于孙波来说,确实是不胜惊愕,他简直想不通对方怎么会看穿自己身法的。

二十年前金兰换帖的拜把兄弟,也是今日你死我活的死对头!

尤其是近来数月,双方累压在内心的愤恨太多了,屈指难数。

现在,当他们彼此脸对脸时,竟然不知说什么才好了。

“谭老儿……”孙波一嘴牙齿咬得吱吱地响——“今天晚上,你死期到了……你还有什么好说?”

谭雁翎只是睁着那一双布满了红丝的眼睛,千般恨、万般恨,只瞧瞧他这双眼睛就知道了。

“凭你!嘿嘿……哈哈……”

说着说着,这个老头嘻哈哈地笑了起来,他的神智果然有了问题。

神智有问题,可并不代表武功也有问题,面对着孙波,谭雁翎眸子里显露出无比杀机。

“孙老三,”他讷讷地说,“这些日子你们干的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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