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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子之心-傅聪谈傅雷

北京饭店长长宽宽的走廊里,冯亦代先生和我匆匆地找寻着傅聪的房号——我们相约,在他养病期间作一次长谈。门开处,傅敏迎了出来,上坐着微笑着的傅聪。这是一次尽情的畅谈。对祖国深深的、淡淡的愁,对人生的思考与探索,对艺术的挚与追求,对父母的思恋和怀念……。沉静的傅聪竟是那样容易激动;以音乐为生命的他,却具有一副哲学家的头脑。记得一篇文章的开头两句话:“傅雷是傅聪的爸爸,傅聪是傅雷的儿子”。是的,同是那样的一颗赤子之心。

中国知识分子典型的见证

晓:《傅雷家书》已由三联书店出版,您有些什么想法,愿意向读者讲些什么吗?

聪:父亲一故世,欧洲就有好几个杂志的负责人问我这批书信,因为在国外很多朋友知道爸爸给我写了许多信,我那时的妻子也收到他不少信。有个出版社多次问我,愿出高价,我都拒绝了。原因是我觉得爸爸的这份家书是有永恒价值的,是一个很特殊的中国知识分子典型的见证,我不愿让它成为任何一种好意或恶意的政治势力的工具。现在由三联书店来出版它,我高兴,但有时也有些doubt。

冯:疑虑?

聪:这词不好翻,不是对某个人、某件事的疑虑,而是自己思想上的东西。格不同,难翻。我爸爸是个赤的人,不仅对我,对朋友也这样。心里怎么想就怎么写,他的内心生活全部在信中反映出来了。但这些信都是他五、六十年代写的,都带着当时的时代气氛和他的心境、情绪。虽然他一直是坐在书斋里的人,但从信中可以看出他的思想是跟当时的社会生活血肉相连的。不过有些想法,我想如果他还 活着的话,可能会很不同了。

晓:那是反映了当时条件下一个知识分子的思想和感情。

聪:这些信的价值正在于此。我刚才说我还 有些doubt,就是说他在某个时期对自己作了相当多的解剖,自我批评,现在看,有一些可能还 要回到原来的认识上去。如他一九五四、一九五五年到社会上去,看到了整个国家轰轰烈烈的建设景象,深受感动,又说看到了许多解放战争、革命战争时期的小说,补了课,使他感到他以前的“不能够只问目的不问手段”的认识是书生之见。可是我觉得他原来的这个见解却是对的。经过十年浩劫,甚至一九五七年以来的历史,证明了只问目的不择手段是不行的,不择手段本身就把目的否定了。也许我有点杞人忧天的doubt。因爸爸在国内文艺界有一定声望,大家尊敬他,这些家书出版后,会不会对有些内容不能真正从本质上去了解,而只从表面上去看?

晓:人们会理解的。在当时,他在信中反映的就是一个老知识分子对我们和国家的那种虔诚,那种热。他急于要跟上新的时代,急于要使自己融合到新的时代中去,所以他努力地改造自己、否定自己,是那样一种真挚的感情。

聪:也许我在西方耽久了。我认为一切信仰没有经常在怀疑中锤炼是靠不住的,是迷信。我觉得我们知识分子对造成现代迷信也有责任,知识分子应该象鸟,风雨欲来,鸟第一个感受到,知识分子是最敏锐的,应该永远走在时代的前面。可是我们也参与了现代迷信,没有尽到知识分子的责任。爸爸说过:“主观地热一切,客观地了解一切。”我觉得这还 不够。中国为什么走这么大的弯路?正因为中国人太主观地热一切,而不客观地多作怀疑,多怀疑就不会盲目闯祸了。爸爸基本上是一个怀疑主义者,他说的“了解一切”,就包括怀疑。了解包括分析,分析就先要怀疑,先要提出问号。他在一封信里说,“我执着真理,却又死死抱怀疑态度。”死抱住一些眼前的真理,反而会使我们停滞,得不到更多的更进步的真理。我想我们的社会的确不应该死抱住教条不放,而应该不断地探求新的真理。

赤子之心晓:您认为这些家书中反映的最本质的思想是什么?

聪:赤子之心。爸爸的信从头到尾贯穿的最本质的东西就是这个。看这些信,可以用这么一句话概括这个人:他一生没有一分钟度过的是行走肉的时光,他的脑永远在思想,他的心永远在感受。他是一个在中国最优秀的传统中植根非常深的知识分子(我说的是最优秀的传统,从屈原一直到现在的传统),同时又是“五四”的觉醒的一代。他接受西洋的东西决不是表面的、生活惯上的小节的东西。你现在在国外可以碰到很多生活非常洋化,西装革履,家里连中文也不说了的人,可是这些人对西方文化根本没有一点点真正的了解。而爸爸为什么对西方文化能有真正深刻的掌握和了解,就是因为他在中国文化中的根子扎得很深!我爸爸责己责人都非常严,是个非常严谨的人。这一方面是由于他有着东方文化的根,另一方面也可以说是从西方文化中来的,他的那种科学态度,很强的逻辑,讲原则,这些都是西方文化的优点,他是接受了这些优点的。他在翻译《约翰·克利斯朵夫》这本书时说过,他受这本书影响很大。罗曼·罗兰作为一个欧洲人,有这么个理想,他希望能够把德国日耳曼民族和拉丁民族两个民族的文化取长补短,创造一个更灿烂的文化。我爸爸一辈子追求的就是希望在东方文化和西方文化间取长补短,融合创造出一种新的更灿烂的全人类的文化。刚才说的赤子之心,还 要讲回来。我爸爸这个人也有很多缺点,因为他是个非常活生生的、丰富的人,他的缺点优点都不是一般的,都是比较大的。如他脾气的暴躁,一时冲动不能控制,可以使人目瞪口呆。

敏:可是他同时又可以是绝对冷静,很理智,很严谨。

聪:那绝对如此,一切强烈,幅度很大。最主要的一点,是我爸爸这个人完全是真的。这跟知识高低,品质好坏没有关系。

冯:我第一次见你爸爸是在郑振铎先生那里,那时郑先生就说他一辈子要为“赤子之心”受累。

聪:他之所以是这么一个很特殊的典型,说到最后,他还 是一个中国人。中国人的特殊之点是感第一,这感第一说到底就是赤子之心。所以他虽然一方面那么严谨,同时他又是一个大慈大悲的人,他的同情心非常博大,处处为人家着想,小处为儿子,稍大点为朋友,再大点为国家为政府着想,从他的书信中可以看出很多这样的态度。抱了这样一种态度,再加上科学分析能力,这样的人就是优秀的人。社会上都是这样的人,那这个社会就是理想世界了。可是我们中国人大都感的部分太多,缺少理的东西;盲目的信仰太多,滥好人太多,怀疑、思考太少,信仰没有在怀疑中铸炼。我每次回国来,常常一点点小事就马上使我心里暖起来,马上就乐观起来,因为我还 是一颗中国人的心,感情也是中国人的。我觉得如果东方人能保持这种赤子之心,而又尽量学西方人的理智、科学神、逻辑,这就是我爸爸一直孜孜追求着的世界文化的理想。

最强调的是做人晓:请谈谈傅雷先生对您最大最可贵的影响和帮助是什么?

聪:他最强调的是做人。没有这一条就谈不上艺术,谈不上音乐,一切部谈不上。我觉得整个国家也一样,国家要好的话,第一人的素质要好,人的素质用简单化的方法来说明是很危险的,象小孩子看戏那样,这是好人,那是坏人。其实好人坏人的区别并没有那么简单。人类社会不管发展到什么阶段,一定会有矛盾,人也有智力的、品格的种种矛盾。后天能给人的素质以影响的除了感上的东西,如新中国刚创立时全中国有那样一种气氛,我想那时候全中国的人都好象忽然变得好了很多,那是感的东西,感的东西占了很大部分。但单纯靠这感的东西是不够的,一定要有理的东西。我爸爸一辈子所追求的就是要把感的东西融合到理里去,就是我刚才讲的信仰和怀疑的问题。你问我爸爸对我影响最主要的是什么?可以用一句话说:独立思考。他是一个活生生的榜样,独立思考,一切都不人云亦云,决不盲从。盲目的信仰已经可怕,更可怕的是自己还 要骗自己。我认为我爸爸是个文艺复兴式的人物。欧洲的近代文明是从文艺复兴开始的。经过了四个多世纪的沉睡,除了从经济基础分析,经济结构,整个制度从封建走向资本主义的萌芽以外,还 有很重要的一条是人的觉醒。那时欧洲资本主义还 是非常弱的,但人已开始不安于人云亦云,他们不光是追求对宇宙提出问题,也开始考虑人活着为了什么。我觉得我们也应该考虑这个,爸爸的信从头至尾讲的也就是这些。有了这个基础以后,一切从这个基础上产生的进步才可能巩固,才是真正的进步。我刚才讲过,国外很多生活完全洋化的人,他们的生活其实充满了很多封建的东西。生活上的很多东西好象都现代化了,都有了洋房汽车,这个社会并不见得就是理想的社会,本质的真正改变才是主要的东西。我看中国现在最需要补课的是人文科学而不是自然科学。物质不现代化没什么坏处,可能还 有好处。

晓:我想这两者并没有矛盾。科学的发展,增长的不应该光是物质财富。

聪:对我来讲还 是纯神的东西重要,其他都不重要。当然,一定要到一定的水平,可是再多出来就是人给人造出来的多余的奢侈品了。

晓:神上的东西是很重要的,但我们过去只强调神作用,不管生产发展,吃了不少苦头,现在我们搞四个现代化,同时强调两个文明,这是历史经验的总结。

聪:问题在于那时强调的神不是真正的神理,而是迷信、盲从,不经过独立思考,口号叫得响的就是好人。这是从表面来区别一个人的好坏。中国人往往做名词的隶,几千年讲正名,这很可怕,名正言顺,什么歪理都可以。

中国人灵魂里本来就是莫扎特聪:我在外头常常跟人家争论,欧洲的基督教神常常有信仰和智慧的争论。我有时跑到信仰这边,有时又跑到智慧这边,争来争去,不可开,其实两者是不可分的。中国人是个具有最高智慧的民族,到现在为止,也很少有欧洲基督教神那种信仰。中国人其实是有很高度的怀疑神的民族,只是不科学,是一种直觉的怀疑神,凭一股灵可以达到很高的境界,智慧和知识是两回事,有时一个最大的学究什么智慧也没有,一个普通的农民什么书都没念过却有很高的智慧。我说要看中国文化就看中国的文字,从中国的文字就可以看出中国人的智慧。中国的文字完全是莫扎特式的,如“明”吧,一个太一个月亮,三岁孩子就知道,看来很天真很稚气,可也是最高的诗意,最富象征的东西。我所以称它为莫扎特式的,就是最朴素、最天真、最富有想象力、最有诗意的,不过中国人的神世界老早就达到了这种境界,而欧洲艺术史上只有几个高峰才达到,就象莫扎特。

冯:傅雷先生讲莫扎特的那篇文章是写得很彩的。

聪:那篇文章里有两句话我觉得非常辟。“假如贝多芬给我们的是战斗的勇气,那末莫扎特给我们是无限的信心”。为什么说这句话呢?这一段可以单独拿出来大书特书:“在这样悲惨的生活中,莫扎特还 是终生不断地创作。贫穷、疾病、妒忌、倾轧,日常生活中一切琐琐碎碎的困扰都不能使他消沉;乐天的心情一丝一毫都没受到损害。所以他的作品从来不透露他痛苦的消息,非但没有愤怒与反抗的呼号,连挣扎的气息都找不到。”最后这句我不完全同意,他有的地方还 是有这种气息的,但他总是竭力保持平衡,他那大慈大悲的心理,即使反抗,也永远带着那种irony,这词很难翻,就是哭里带笑,笑里带哭的状态。“他的心灵多么明智,多么高贵,多么纯洁。音乐史家说莫扎特的作品反映的不是他的生活,而是他的灵魂。是的,他从来不把艺术作为受难的证人,而只借来表现他的忍耐与天使般的柔。他自己得不到抚慰,却永远在抚慰别人,但最可欣慰的是他在现实生活中得不到的幸福,他能在神上创造出来,甚至可以说他先天就获得了这幸福,所以他反复不已地传达给我们。神的健康,理智与感情的平衡,不是幸福的先决条件吗?不是每个时代的人都渴望的吗?以不断的创造征服不断的苦难,以永远乐观的心情应付残酷的现实,不就是以光明消灭黑暗的具体实践吗?”这太彩了!“有了视患难如无物,超临于一切考验之上的积极的人生观,就有希望把艺术中美好的天地变为美好的现实。”然后就是上面那两句话:“假如贝多芬给我们的是战斗的勇气,那末莫扎特给我们是无限的信心”。我觉得中国人传统文化最多的就是这个,不过我们也需要贝多芬。但中国人在灵魂里头本来就是莫扎特。我为什么这样莫扎特,我之所以回来遇到每一件小事都会使我马上乐观起来,因为我是中国人,中国人就是这样,我的心也是这样。所以我总是要强调神作用,对物质现代化不感兴趣,因为我住在现代化的社会里,实在感到很多现代化的东西很有问题。欧洲社会有很多神苦闷,所以有许多嬉皮士运动啊,天体运动啊,就是对于这种物质上现代化的一种反抗。

晓:作为一个人来讲,单有物质上的东西,没有神上的支柱是不行的。

聪:这个问题,我觉得我们还 没有真正解决。假如我们能从解决这个问题入手,使每一个人都变成自觉的,能独立思考的,不断进取的,有很坚定的正确认识的人,这样一个文明的人类社会,再不忘老子的智慧,那么我相信,我们就能不断地前进。

出发点对的话,音乐就会容易些晓:傅聪先生,我们还 想请您谈谈音乐教育的问题。读傅雷先生的信,他是把艺术、教育、道德和人生哲学全都融合在一起的。

聪:这都是一整个有机体,它们绝对不能分开。我觉得音乐教育的最基本问题是要弄清为什么要学音乐。他有再大的才能,再高的天分,再好的先生和再优越不过的条件,假如出发点没有弄清楚,那一切都是白费的。说实在的,我从来没有梦想过成为音乐家、钢琴家。我小时开始学钢琴最主要的原因是感到在这方面还 可能有一定的园地,我小时候的音乐感受力特别强,爸爸觉得可能有点东西在那里,也许在这方面有所发展,所以让我学了两三年。后来生活上有些变动,少年时代又有相当一段子生涯,在昆明老有给学校开除、逃学等等莫名其妙的事发生。以后我决定回上海,重新专心学音乐。我真的从来没想到过将来做个国际上的钢琴家,我主要的出发点,主要的原因是我音乐。我觉得没有音乐的话,我的生命就缺少意义。这并不是理论上的东西,完全是感情上的。常常有人问我:你为什么不写东西?我不写,因为我觉得必须心里头有东西,一定想写才能写,而不能因为我是搞音乐的,一定要写点什么。我自己觉得我不是这块料子。我感受能力相当强,我的才能是在再创作方面,我需要去理解别人,有时也可以发挥,发挥出更多的东西来。主要就是说出发点是我在内心有股力量,使我走上了这条道路。国内音乐界现在有一股风,不少人都在拉协奏曲,弹协奏曲,不少是炫耀技巧的、唬人的东西。室内音乐不搞,奏鸣曲也很少搞。这反映了一种功利主义倾向,一些人主要是想成名,成明星,他们不是为音乐服务,而是音乐为他们服务,音乐为成名服务。因为假如是献身音乐的话,就不能不搞室内音乐,室内音乐是音乐里最美丽、最丰富的音乐。也不能不搞奏鸣曲,我是说提琴和钢琴的奏鸣曲。我假如开音乐会,不开独奏会,而开两个人的奏鸣曲的音乐会,我是最高兴的,我觉得这里有无穷的乐趣。就是弹伴奏吧,这里也有无穷的乐趣,舒伯特的乐曲,伴奏也是最美的音乐。这里就是有个出发点的问题。

晓:你认为音乐界的状况如何?

聪:我还 看得不够多,有些看法我已在音乐学院学报中说了。这里的先生教学生是世界上态度最好的,可是他们自己也是十几年与外界隔绝,比较闭塞;另外教育上也有个东西不太好,似乎学生好功劳是先生的,学生不好也是先生的责任,功利主义厉害了一点。

敏:应该是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

聪:对了,先生要尽一切力教学生,但以后成绩怎样,就得靠学生的努力。不要没有成绩觉得脸上无光,也不要有了点成绩就沾沾自喜。加上搞比赛,拿名次,拿了奖就不得了,老师可以评上教授,学生马上成了“家”了。这是笑话,得了奖就成“家”了?国外很无情,就是得了奖,还 要在舞台上考验,能够站得住的很不容易,没有铁饭碗。但这里有的人几十年就弹一个曲子,这怎么办?不要说音乐为他服务,是一个协奏曲为他服务。

晓:现在音乐学院的学生修养是否全面?

聪:不,拉提琴的就管拉提琴,弹钢琴的就管弹钢琴。这次我跟他们合奏,从教课中我发现距离是相当远的,就有点担心。那些小孩却说你别担心,这太容易、太容易。什么,太容易,试试看。第一次练,三个钟头练下来,一个乐章都过不去。完了后,那些学生说,唉呀,太费劲,没想到这么费劲。他们简直不知道这音乐里有多少学问,他们就知道表面的东西。可是我很高兴的是,第二次第三次练下来,这些孩子进步很快,他们的进步不完全是靠努力而来,而是发现了个新天地。第三次练时他们简直手舞足蹈,说唉呀这音乐怎么这么美啊!每个人都陶醉在里面了。对他们来说,似乎从来不知道音乐是这样的。我觉得这样出发点就对了。这种欢乐就是创作的欢乐。这不是暴君式的输入,而是一种感染,他们高兴、开心。音乐这东西又难又容易,出发点对的话,音乐就会容易些,容易很多。真有才能有音乐感的人很容易理解这一点,让你的赤子之心,纯粹的敏感,同音乐里头内在的东西自然而然的接触,反应就会很快。外国有句话叫“让音乐自己说出来”。每个搞音乐的人都要知道,我们都应该做音乐的通音管子,让音乐从这里流出来,它原来是怎么样,就自然而然地流出来。当然这里有主观的成分,没有人的成分就没有任何艺术,但宾主地位要放对。说来说去还 是个出发点问题。

晓:这些年音乐学院学生的素质还 是不错的,文革后涌现了相当多的音乐人才。

聪:是是是,有有!技术水平、音乐天赋都有。中国人的音乐感比任何一个国家的人都强。有音乐感只不过是初步的感,真要做学问的话,必须要提高到理上来,然后再回到感,又再回到理,不知道经过多少回复、复归,才有一天可能成为音乐家。中国人搞音乐到做学问的水平还 没有,其实音乐是一门最玄妙的学问。

编钟提出的大问号晓:对于中国音乐的发展您有什么看法?

聪:我觉得那些基本问题解决了,音乐就会发展。中国最弱的是创作,即使不是人为的外界的清规戒律,几十年下来自己心里头惯的框框也很多。我们一方面有闭关自守,同时另方面又相当虚无主义。我上次回来在汽车里听到司机听的地方戏,非常欣赏。中国的地方戏太丰富了,可是有些同行却很看不起地方戏,这不对。我觉得中国的音乐创作要发展,一方面要谦虚地,不带一点成见地学西方所有的各种音乐派别;另方面还 必须非常深地去挖掘中国自己的遗产,千万不能急功近利,不能企求马上见效。在欧洲,象匈牙利,过去是奥匈帝国的一部分,一直受德国统治,可是匈牙利民族的根是蒙古族,跟其他民族的不同。一直到近代,巴托克、柯达伊这两个大师做了很多很多工作,才真正创造了他们匈牙利的民族音乐。可是,在巴托克、柯达伊以前他们早就有很悠久的历史,经过了一百多年的酝酿才出现巴托克、柯达伊。当然巴托克、柯达伊是很大的天才,但天才的出现并不是偶然的,总得有个底子,有很长的一个酝酿阶段。中国音乐的发展我想也不会有任何其他途径的。

晓:您认为中国音乐的基础怎么样?

聪:很弱。但中国音乐的雏型到底是怎样的,这个问题很值得探讨。从发现编钟以后,给我们提出了一个很大的疑问:中国音乐以前到底是怎样的?我觉得中国音乐那时候假如有这么宏大的完整的乐器,它包括七音,可以转调,还 有和声,并且有工具,这一定是为什么音乐服务的,一定有音乐语言。这个音乐语言我们完全不知道,这整个是个空白的大问号。所以你说中国音乐的发展,我觉得可能是最大,可是我们现在知道的是最少,要做的工作是最多,态度应该最谦虚。千万不要用批,更不要判,先弄之清楚,对自己的东西如此,对外国的东西也如此。所以姚文元那篇批判文章是狗屁。我是说就是要怀疑,只有弄懂了才能怀疑,他根本不懂音乐,没资格!学问就是学问,你要先弄懂了,把整体的具体的都真正的了解,才能开始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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