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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七 年纪轻轻的寡妇

 胡玉音在秀州一个远房叔伯家里住了两个月,想躲过了风头再回芙蓉镇。“风头子上避一避”,这原也是平头百姓们对付某些灾难经常采用的一种消极办 法。岂知“跑了和尚跑不了庙”,人世间的有些灾难躲避得了吗?何况,如今天下一统,五湖四海一个政策,不管千里万里,天边地角,一个电话或一封电报就可以 把你押送回来。

两个月来,胡玉音日思夜想着的是芙蓉镇上的那座“庙”。她只收到过男人黎桂桂的一封信,信上讲了些宽慰她的话,说眼下镇上的运动轰轰烈烈,全大队的 五类分子都集中在镇上训话,游行示威时把他们押在队伍的前面。原来镇上主事的头头都不见露面了,由工作组掌管一切。官僚地主出身的税务所长被揪了出来批 斗。民兵还抄了好些户人的家,他的杀猪刀也被收缴上去了。收上去也好,那是件凶器……听讲这次运动,还要重新划分阶级成分。信的末尾是叫她一定在外多住些 日子,也千万不要回信。

看看这个不中用的男人,自己家里的事,除了那把杀猪屠刀,一句实在的话都没有,一切都靠胡玉音自己来猜测。比方讲镇上的管事头头都不露面了,是不是 指老谷主任、满庚哥他们?抄了好些户人的家……都是哪几户人家?是不是也抄了自己的新楼屋?要重新划阶级成分,会不会给自己划个什么成分?男人呀,男人, 总是太粗心了,太粗心,连封信都写不清。男人后来再没有给她来信。桂桂是被抓起来了?胡玉音越想越猜,越心惊肉跳。她像一只因屋里来了客人而被关进笼子里 的母鸡,预感到了有大祸临头。但这“大祸”将是什么样的,她没有听人讲过,也没有亲眼见过。是不是和五类分子那些人渣、垃圾一样,一身穿得邋里邋遢,脸块 黑得像鬼,小学生一碰见他们就打石子、扔泥团,圩镇上一有什么运动、斗争,就先拿他们示众,任凭革命群众骂、啐、打……

天啊,假若“大祸”要使自己也沦落成这一流的人,那怎么活得下去啊!不会的,不会的。自己又没有做过坏事,讲过反话,骂过干部。自己倒是觉得老谷主 任、满庚哥他们是自己一屋人,父老兄弟。圩镇上一个卖米豆腐的女人,能对新社会有什么仇、记什么恨呢,新社会对她胡玉音有哪样不好!解放后没有了强盗拐 子,男人家也不赌钱打牌,宿娼讨小,晚上睡得了落心觉,新社会才好哪。要不是新社会,像自己这样一个人家,自己这么一副长相,早就给拐骗到大口岸上哪座窑 子里去了哪!……不,不,五类分子才坏哪,他们是黑心黑肺黑骨头,是些人渣、垃圾,自己怎么也跟他们牵扯不到一起去。

这时,她寄居的秀州县城,也在纷纷传说,工作队就要下来了,像搞土改那样的运动就要铺开了。的确已经有人来远房叔伯家里问过:“这位嫂子是哪里人啦?家里是什么阶级?住了多少日子啦?有没有公社、大队的证明?”她知趣、识相,她还要自

爱自重,不能再死皮赖脸地在叔伯家里挨日子,连累人。“躲脱不是祸,是祸躲不脱。”她决定违背男人的劝告,回到芙蓉镇上去。也真是,原先怎么就没想到,越是这种时刻,越应该和男人在一起呀!就是头顶上落刀子,也要和男人一起去挨刀子呀!就是进坟地,也要和男人共一个洞眼。玉音哪,玉音!你太坏了!整整两个月,把男人丢在一边不管,你太狠心了……赶快,赶快,赶快……

从大清早,走到天擦黑。一路上,她嘴里都在叨念着“赶快赶快”,就像心里有面小鼓在敲着节拍。她随身只背了个工作干部背的那种黄挎包皮,里头装了几 件换洗衣服,一只手电筒。她在路上只打了两次点心,一次吃的是蛋炒饭,一次吃的还是两碗米豆腐。米豆腐的碱水放得重了点,颜色太黄。还不如自己卖的米豆腐 纯白、嫩软,油水作料也没有自己给顾客配的齐全。围着白围裙的服务员就像在把吃食施舍给过路的人一样……哼,哪个上自己的米豆腐摊子上去,不是有讲有笑, 亲亲热热的,吃罢喝足,放碗起身,也会喊一声:“姐子,走了,下一圩会。”“好走,莫在路上耍野了,叫你堂客站在屋门口眼巴巴地望……”

天黑时分,胡玉音走到了芙蓉镇镇口。“哪个?”突然,从黑墙角里闯出一个背槍的人问。这人胡玉音认得,是打米厂的小后生。原先胡玉音去米厂买碎米谷 头子,这后生崽总是一身白糠灰,没完没了地缠着她:“姐子,做个介绍吧,单身公的日子好难熬呀!”“做个哪样的?”“就和姐子样白净好看、大眉大眼的。”

“呸!坏东西,我给你做个瓜子脸,梅花脚①!”“我就喜欢姐子的水蛇腰,胸前鼓得高!”“滚开点!谁和你牛马手脚……我要喊你们老谷主任了!”“姐子,你真狠心!”“滚滚滚,爷娘死早了,少了教头的!”……对了,如今搞运动,大约镇上的风头子还没有过去,所以晚上都站了哨。连这种流里流气的后生崽,都出息了,背上槍了。

①指狗。

“啊,是你呀,自己回来了?”打米厂的后生家也认出她来,但声音又冷又硬,就像鞭子在夜空里抽打了一声那样。接着,后生子没再理会她,背着槍走到一边去了。要在平常,早又说开了不三不四的话、牛马畜生样地动手动脚了呢。

她心里不由地一紧:“自己回来了?”什么话?难道自己不回来,就要派人去捉回来吗?她几乎是奔跑着走进青石板街的。街两边一家家铺面的木板上,到处 刷着、贴着一些大标语。写的是些什么,她看不大清楚。她在自己的老铺子门口被青石阶沿绊了一下,差点跌了一跤。门上还是挂着那把旧铜锁,男人不在家。但铜 锁是熟悉的,还是爹妈开客栈时留下来的东西。她略微喘了一口气。但隔壁的新楼屋呢?新楼屋门口怎么贴满了白纸条?还有两条是交叉贴着的。这么讲来,这新楼屋不但被查抄过,还被封过门。天呀,这算哪样回事呀?她慌里慌张地从挎包皮 里摸出手电筒,照在红漆大门上。大门上横钉着一块白底黑字木牌:“芙蓉镇阶级斗争现场展览会”。怎么?自己的新楼屋被公家征用了,办了展览会?桂桂的信里 连一个字都没有提……佳桂,桂桂!你这个不中用的男人,黑天黑地野到哪里去了?你还有心事野,你女人回来了,你都不来接,而是门上四两铁。

但她马上明白了过来,找桂桂不中用,这个死男人屁话都讲句不出。当机立断,她要先去找谷燕山主任。老谷是南下干部,为人忠厚,秉事公正,又肯帮助人。在镇上就只他是个老革命,威信高,讲话作得了数……她觉得自己走在青石板街上,一点声音都没有,脚下轻飘飘,身子 好像随时要离开地面飞起来一样。她走到镇粮站大门口,大门已关,一扇小门还开着。那守门的老倌子见了她,竞后退了一步,就跟见了鬼一样……又是怎么了?过 去街上的人,特别是那些男人们,见了自己总是眼睃睃、笑眯眯的,恨不得把双眼睛都贴到自己身上来……“伯伯,请问老谷主任在不在?”她不管守门老倌子把自 己当鬼还是当人,反正要找的是老谷主任。“胡家女子,你还来找老谷?”老倌子回转头去看了看围墙里头,又探出脑壳看了看街上,左近没人,才压低了沙哑的嗓 门说:“你不要找老谷了,他被连累进大案子里头去了,你也有份。讲是他盗卖了一万斤国库大米,发展资本主义……他早就白日黑夜地被人看守起来了,想寻短路 都找不到一根裤带绳……这个可怜人……”

胡玉音的心都抽紧了……啊啊,老谷,老谷都被人看守起来了……这是她怎么也料想不到的。在她的心目中,在镇上,老谷就代表新社会,代表政府,代表共产党……可如今,他都被人看起来了。这个老好人还会做什么坏事?这个天下就是他们这些人流血流汗打出来的,难道他还会反这个天下?

胡玉音退回到青石板街上。她抬眼看见了老谷住的那二层楼上尽西头那间屋子,还亮着灯光。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老谷是坐在灯下写检讨,还是在想法子 如何骗过看守他的人,要寻自尽?不能,不能!老谷啊,你要想宽些,准定是有人搞错了,搞反了。人家冤枉不了你,芙蓉镇上的人都会为你给县里、省里出保票, 上名帖。你的为人,镇上大人小孩哪个不清楚,你只做过好事,没有做过坏事……有一刻,胡玉音都忘记了自己的恐怖、灾祸,倒是在为老谷的遭遇愤愤不平。

啊啊……想起来了,三个多月前,工作组女组长李国香来她的新楼屋,坐在楼上那间摆满了新木器的房子里,给她算过一笔账,讲她两年零九个月,卖米豆腐赚了六千多块钱,也提到有人

为她提供了一万斤大米做原料……看看,老谷如今被看守,肯定就是因了这个……啊啊,一人犯法一人当,米豆腐是自己卖的,钱是自己赚的,怎么要怪罪到老谷头上?卖米豆腐的款子,还有一笔存放在满庚哥的手里呢。

去找满庚哥。满庚哥大约是个如今还在镇上管事的人。满庚哥早就认了自己做干妹子。胡玉音还有靠山哪,在镇上还找得着人哪。满庚哥比自己的嫡亲哥哥还亲哪……胡玉音转身就走,就走?她哪里是在走,是在奔,在跑。她思绪有些混乱,却又还有点清晰。她脚下轻飘飘的,走路没有一点声响,整个身子 都像要离开地面飘飞起来一样……啊啊,满庚哥,满庚哥,当初你娶不了我……你是党里的人,娶不了我这样的女人……可你在芙蓉河边的码头岩板上,抱过我,亲 过我。你抱得好紧呀,身上骨头都痛。你起过誓,今生今世,你都要护着我,护着我……满庚哥,满庚哥,河边的码头没改地方,那块青岩板也还在……你还会护着 我,护着我……满庚哥,满庚哥,你要救救妹妹,救救我……

她不晓得怎样过的渡,不晓得怎样爬的坡……她敲响了黎满庚支书家的门。这条门她进得少,但她熟悉、亲切。有的地方只要去过一次,就总是记得,一生一世都会记得。

开门的是满庚哥那又高又大的女人“五爪辣”。“五爪辣”见了她,吓得倒退了一步,就像见了鬼一样。过去镇上的妹子、嫂子,碰到自己总要多看两眼,有羡慕,有嫉妒。女人就是爱嫉妒、吃醋。可如今怎么啦,怎么镇上的男人女人,老的少的,见了自己就和见了鬼、见了不吉利的东西一样。

“满庚哥在屋吗?”胡玉音问。她不管满庚的女人是一副什么脸相,她要找的是那个曾经爱过她、对她起过誓的人。

“请你不要再来找他了!你差点害了他,他差点害了一屋人……一屋娘崽差点跟着他背黑锅……如今上级送他到县里反省、学习去了,背着铺盖去的……告诉你了吧,你交把他的那一千五百块钱赃款,被人揭发了,他上缴给县里工作组去了……”

“啊啊……男人,男人……我的天啊,男人,没有良心的男人……”

就像一声炸雷,把胡玉音的耳朵震聋了,脑壳震晕了。她身子在晃荡着,她站不稳了。

“男人?你的男人贼大胆,放出口风要暗杀工作组女组长,如今到坟岗背去了!”

说着,“五爪辣”像赶叫花子似的,空咚一声关紧了大门。她家的大门好厚好重。

胡玉音就要倒下去了,倒下去了……不能倒下,要倒也不能倒在人家的大门口,真的像个下贱的叫花子那样倒在人家的大门口……她没有倒下去,居然没有倒下去!她自己都有些吃惊,哪来的这股力气……她脚下轻飘飘的,又走起来了,脚下没有一点声响,整个身子又像要飘飞起来一样……

桂桂,你在哪里?刚才“五爪辣”讲你想暗杀工作组女组长,你不会,不会……你胆子那样小,在路上碰到条松毛狗、弯角牛,你都会吓得躲到一边去的…… 不会,不会。桂桂,天底下,你是最后的一个亲人了……可你不在铺子里等着我,而是在门上挂了把老铜锁。你跑到坟岗背去做什么?做什么……傻子,自古以来, 那是镇上埋人的地方,大白天人都不敢去,你黑天黑地地跑去做什么?你胆子又小,坟岗背那地方岂是随便去得的!

她迷迷糊糊……但还是有一线闪电似的亮光射进她黑浪翻涌的脑子里……啊啊,桂桂,好桂桂,难道、难道你……桂桂,桂桂,你不会的,不会的!你还没有等着我回来见一面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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