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五 扫街人秘闻
秦书田和胡玉音两个五类分子,每天清早罚扫青石板街,已经有两三个年头了。两人都起得很早。他们一般都是从街心朝两头扫,一人扫一半。也有时从两头 朝街心扫,到街心会面。好在青石板街街面不宽,又总共才三百来米长。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闰年三百六十六天,当镇上的人们还在做着梦、睡着宝贵的“天光觉” 时,他们已经挥动竹枝扫把,在默默地扫着、默默地扫着了。好像春天、夏天、秋天、冬天,都是在他们的竹枝扫帚下,一个接一个地被扫走了,又被扫来了。
秦书田扫街还讲究一点姿态步伐,大约跟他当年当过歌舞剧团的编导有关系。他将扫帚整得和人一般高,腰杆挺得笔直的,右手在上,左手在下,握着扫帚就 和舞蹈演员在台上握着片船桨一样,一摆一摆地挥洒自如;两脚则是脚尖落地,一前一后地移动着,也像在舞台上合着音乐节拍滑行一般。由于动作轻捷协调,他总 是扫得又快又好,汗都少出。而且每天都要帮着胡玉音扫上一长截。胡玉音则每天早晨都是累出一身汗,看着秦
癫子挥动扫帚的姿态感到羡慕。这本是一件女人要强过男人的活路。
说起秦癫子这些年来的表演,也是够充分的了,令人可鄙又可笑。在“四清”运动时,他是本镇大队五类分子里被斗得最狠的一个。之后,改组后的大队党支 部征得工作组的同意,继续由他担任五类分子的小头目。这叫以毒攻毒。只是在他的“右派”一词前边还加上“铁帽”二字,意思是形容这顶帽子是不朽的,注定要 戴进棺材里去。千万年以后发掘出来做文物,让历史学家去考证,研究撰写二十世纪中下叶中国乡村阶级斗争的学术论文。好在秦癫子没有成过家,没有后人。要 不,他的这笔政治遗产还要世代相传呢。就是秦癫子自己也懂得:运动就要有对象,斗争就要有敌人。每村每镇,不保留几只死老虎、活靶子,今后一次次的群众运 动,阶级斗争,怎么来发动,拿谁来开刀?每次上级发号召抓阶级斗争,基层干部们就开上几次大会,把五类分子往台上一揪,又揭又批又斗,然后向上级汇报,运 动中批斗了多少个(次)阶级敌人,配合吃忆苦餐,忆苦思甜,教育了群众,提高了觉悟等等。有些五类分子死光了的生产队,就让他们的子女接位,继续他们的反 动老子没有完成的职责。要不,你叫基层干部、贫下中农怎么来理解整个社会主义历史时期,始终存在着阶级、阶级矛盾和阶级斗争?不理解,又怎么来抓这一头等 重大的历史使命?在广大的乡村,基层干部们都拿工分不拿薪金,谈不到什么“走资派”、“资产阶级代理人”。基层干部、社员群众只能从五类分子及其子女身 上,来看待、认识阶级和阶级斗争的历史延续性,来年年唱、月月讲、天天念。要不然,这关系到“党和国家前途命运”的百年大计、万年大计,又怎么讲?谁又讲清楚过?老天爷!诚然,土地改革后在广大乡镇进行的历次运动中,也曾经重新划分过阶级成分。可是生产资料公有了,不存在私有制人剥削人的问题了,就以伸缩性极 大的政治态度为依据。但仍然存在着遗产的继承问题,即各个阶级的子孙世袭上辈祖先的阶级成分问题……唉唉,子孙的问题就留给子孙去考究吧。如果祖先把下辈 的问题都解决了,子孙们岂不会成为头脑简单、无所作为的白痴?危言耸听,不可思议。我们还是言归正传,来看看铁帽右派秦癫子这些年来的各色表演吧。
一九六七年,正是红色竞赛、“左派”争斗的鼎盛时期,不知从哪里刮来一股风,五类分子的家门口,都必须用泥巴塑一尊狗像,以示跟一般革命群众之家相 区别,便于群众专政。就跟当时某些大城市的红五类子女佩红袖章当红卫兵,父母有一般历史问题的子女佩黄袖章当“红外围”,黑八类子女佩白符号当“狗崽子” 一样。本镇大队共有二十二个五类分子,必须塑二十二尊狗像。这是一项义务工,没有工分补贴,自然就又派到了能写会画的铁帽右派秦癫子头上。秦癫子领下任务 后,就从泥田里挖上了一担担粘泥巴,一户五类分子家门口堆一担。这简直是一项艺术性劳动。每天都有许多人围观、评议、指点。他兢兢业业,加班加点:不出一 月,二十二户五类分子家门口,就塑起了二十二尊泥像。有男有女,有高有矮,有胖有瘦。每尊泥像下边还标出每个黑鬼的名号职称,并多少具备一点那分子的外貌 特征。这一时成了本镇大队的一大奇闻。大人小孩自动组织起鉴赏、评比。一致认为,以秦癫子自己屋门口的狗像塑得最为生动,最像他本人形状。
“癫子老表!你家伙自私自利,把功夫都花到捏你自己的狗像上!”
“嘿嘿,不是自私自利……最高指示讲,生活是文学艺术的惟一源泉……当然是我自己最熟悉我自己哕,也就捏得最像啰。”
但秦癫子的“艺术性劳动”有个重要的遗漏,竟忘了在老胡记客栈门口替年轻的富农寡妇胡玉音塑一尊泥像。这一“陰谋”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才被人发觉,立即对他组织了一次批斗,审问他为什么要包皮庇胡玉音,和胡玉音到底有些什么勾结。他后颈窝一拍,连忙低头认罪,原来他只是记下了本镇大队五类分子的老人数,而忘记了“四清”中新划的富农。他嘴巴答应以实际行动悔过,却又拖了好些时日。不久上级就传下精神 来,对敌斗争要讲质量和政策,对五类分子要从思想上批深批透,批倒批臭,而不要流于形式。因此,老胡记客栈门口才一直没有出现泥像。胡玉音对秦书田自是十 分感激。据说秦书田挨批斗那晚上,她躲在屋里哭肿了眼睛。秦大哥是在代她受过啊,救了她一命啊。要不,她见到自己门口的泥像被小娃娃们扯起裤子尿尿,真会 寻短见的。
虽说上级文件上要求不搞形式主义,但每次五类分子游街示众,黑牌子还是要挂,高帽子也是要戴。芙蓉镇地方小,又是省边地界,遥远偏僻。听讲人家北京 地方开斗争大会,还给批斗对象挂黑牌,插高标,五花大绑呢。有些批斗对象还是大干部、老革命呢。北京是什么地方,芙蓉镇又是什么地方,算老几?半边屋壁那 么大的地图上,都找不到火柴头大的一粒黑点呢。不用说,本镇大队二十三个五类分子的黑牌子,又是出自秦癫子的高手。为了表现一下他大公无私的德行,他自己 的黑牌子特意做得大一点。他在每块黑牌上都写明每个五类分子的“职称”,“职称”下边才是姓名,并一律用朱笔打上个“×”,表示罪该万死,应当每游街示众 一次就槍毙一回。他这回又耍了花招,“新富农分子胡玉音”的黑牌没打红又叉。好在人多眼杂眼也花,他的这一“陰谋”竞也一直没有被革命群众雪亮的眼睛所发现,蒙混过了关。摆小摊卖米豆腐出身的新富农分子胡玉音,每回游街示众时都眼含泪花,对他的这番苦心感恩不尽。同是运动落难人啊。在这个冷漠的世界上,她还是感受到了一点儿春天般的温暖。
镇上的人们说,秦癫子十多年来被斗油了,斗滑了,是个老运动员。每逢民兵来喊他去开批斗会,他就和去出工一样,脸不发白心不发颤,处之泰然。牵他去 挂牌游街,他也是熟门熟路,而且总是走在全大队五类分子的最前头,俨然就是个持有委任状的黑头目。“秦书田!…‘有!”“铁帽右派!”“在!”“秦癫 子!”“到!”总是呼者声色俱厉,答者响亮简洁。“一批两打、清理阶级队伍”运动开始时,全公社召开万人大会进行动员。各大队的五类分子也被带到大会会场 示众,一串一串的就像圩场上卖的青蛙一般。示众之后,他们被勒令停靠在会场四周的墙角上接受政策教育。可是后来大会散了,人都走光了,芙蓉镇大队的二十三 名五类分子却被丢弃在墙角,被押解他们来的民兵忘记了。严肃的阶级斗争场合出现了一点儿不严肃。可是当初宣布大会纪律时有一条:没有各大队党支书的命令, 各地的五类分子一律不准乱说乱动,否则以破坏大会论处。这可怎么好?难道真要在这墙角呆到牛年马月?后来还是秦癫子想出了一个办法,他叫同类们站成一行, 喊开了口令:“立正!向左看齐!向前看!报数,稍息!”紧接着,他煞有介事地来了个向后转,走出两步,双脚跟一碰,立正站定,向着空空如也的会场,右手巴 掌齐眉行了个礼,声音响亮地请示说:“报告李书记!王支书!芙蓉镇大队二十三名五类分子,今天前来万人大会接受批判教育完毕,请准许他们各自回到生产队去 管制劳动,悔过自新!”他请示完毕,稍候一刻,仿佛聆听到了谁的什么指示、答复似的,才又说:“是!奉上级指示,老实服法,队伍解散!”这样,他算手续完 备,把大家放回来了。
大清早,雾气漾漾。芙蓉镇青石板街上,狗不叫,鸡不啼,人和六畜都还在睡呢,秦书田就拖着竹枝扫帚去喊胡玉音。彼此都是每天早起见到的第一个人。他们总要站在老胡记客栈门口,互相望一眼,笑一笑。
“大哥,你起得真早。回回都是你来喊门……”
“玉音,你比我小着十把岁,哪有不贪睡的。”
“看样子你是晚上睡不大好哕?”
“我?唉,从前搞脑力劳动,就犯有失眠的毛病。”
“晚上睡不着,你怎么过?”
“我就哼唱《喜歌堂》里的歌……”
提起《喜歌堂》,他们就都住了口。《喜歌堂》,这给他们带来苦难、不幸的发灾歌……渐渐地,他们每天早晨的相聚,成了可怜的生活里的不可缺少的一 课。偶尔某天早晨,谁要是没有来扫街,心里就会慌得厉害,像缺了什么一大块……就会默默地一人把整条街扫完,然后再去打听,探望。直到第二天早晨又碰到一 起,互相看一眼,笑一笑,才心安理得。
这天早晨,有雾。他们从街心扫起,背靠背地各自朝街口扫去。真是万籁俱寂,街道上只响着他们的竹枝扫把刮在青石板上的沙沙沙,沙沙沙……秦书田扫到供销社门市部拐角的地方,身子靠在墙上歇了一歇,忽然听得供销社小巷围墙那边的侧门吱呀一声开了,他忍不住侧出半边脸块去看了看,但见一个身坯粗大 的黑影,从侧门闪了出来,还反手把门带严。“小偷!”秦书田吓了一跳。但是不对,那人两手空空,身上也不鼓鼓囊囊,哪有这样的小偷?他心里好生奇怪,眼睁 睁地看着那黑影顺着墙根走远了。他晓得供销社的职工们都是住在后院宿舍里,楼上只有女主任李国香住着。这溜走的人背影有些眼熟。这是什么好事呢?他没有吱 声,也不敢吱声。这天中午,他还特意到供销社门口去转了转,也没有听见供销社里的人讲丢失了什么东西。
过了几天。早晨没有雾。秦书田和胡玉音又从街心分手,各自朝街口扫去。他扫到供销社围墙的拐角处,又身子靠在墙上歇了歇。这回,他不等围墙的侧门吱呀响,就从墙角侧出半边脸块去盯着。不一会儿,侧门吱呀一声响,一个身坯粗大 的黑影又从门里闪了出来,反手关了门,匆匆地顺着小巷墙根走了。秦书田这可看清楚了,暗暗吃了一惊,是他!天呀,天天钻进这围墙里去做什么?事关重大,秦 书田不敢声张。但他毕竟是“人还在,心不死”,就拖着扫帚跑到另一头去,把胡玉音叫到一个僻静的角落,对着年轻寡妇的耳朵,透出了这个“绝密”。讲后又有 些怕,一再叮嘱:“千万千万不能告诉第三个人。这号事,街坊邻居都管不了,我们只能当光眼瞎。何况,我们又是这种身分……”“是他?”“是他。”“那一个 呢?”“是她。”“他,她,他,鬼晓得你指的是哪个他,她。”胡玉音却很开心似的,脸盘有点微微泛红:“鬼!你对着人家耳朵讲话,满口的胡子也不刮刮,戳 得人家的脸巴子生痛!”“啊,啊啊,我的胡子……一定刮干净,天天都刮!”他们脸块对着脸块,眼睛对着眼睛,第一次挨得这么近。
又是一天清早,秦书田想出了一个鬼主意。他和胡玉音在街心会齐了,把这鬼主意说了。胡玉音只笑了笑,说了声“由便你”。他们头一回犯例违禁,没有先 扫街,而是用铲子从生产队的牛栏门口刮来了一堆稀家伙,放在供销社小巷围墙侧门的门口,开门第一脚就会踩着的地方。然后,两人躲到门市部拐弯的墙角,露出 半边脸子去盯守着。真讨嫌,这早晨又有雾。他们的身子不觉地偎依在一起,都没有留意。等了好一会儿,他们听到了门市部楼上有脚步声,下楼来了。秦书田个头高,半蹲下身子。胡玉音把腮巴靠在他的肩膀上,朝同一个方向看着。他们
都很兴奋,也很紧张,仿佛都感觉到了彼此心房跳动的声音。胡玉音的半边身子都探出了墙角,秦书田站起身子伸出手臂把她搂了回来,再也没有松开,还越 搂越紧,真坏!胡玉音狠狠地拍了两下,才拍开。小巷侧门吱呀一声开了,那黑影闪将出来,肯定是头一脚就踩在那稀家伙上边了,砰咚一声响,就像倒木头似的, 跌翻在青石板上。那人肯定是脑壳被重重地撞了一下,倒在石板上哼着哎哟,好一刻都没见爬起来。“活该!活该!天杀的活该!”胡玉音竞像个小女孩似地拍着双 手,格格地轻轻笑了起来。秦书田连忙捂住她的嘴巴,捉住她的手,瞪了她一眼。秦书田的手热乎乎的,不觉的有一股暖流传到了胡玉音的身上,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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