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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长相思 3

第二天一早,许琴接到公社的通知,要她在当天上午赶到区上去办理手续,并同几位也是新推荐上去的青年一道,去县委组织部

报到。

颜少春已经知道这件事。她对许琴说:“去吧,好好干,不要辜负了党和人民的希望。你在县上学习一个时候,将会分配出来做公社干部,不要忘了贫下中农,忘了群众,要一辈子实心实意地为他们服务。”

这是颜少春的临别赠言。许琴含一着热泪倾听着,并记在心上了。前几天,她对颜组长汇报过大队的那次“不光彩”的推荐。她决定拒绝接受,并希望颜组长重新考虑推荐比她更强的青年出去工作。但颜组长想了想,说:“已经报了表,不便改了,你不必顾虑那些细节问题,关键是你自己思想要端正,要有一颗为人民服务的心。”

对于九姑一娘一的上调,许茂老汉是现在才听说。他简直有点大惊失色了。他埋怨九姑一娘一为什么早几天不和他商量商量。

吃罢早饭以后,四姐到专业队干活去了,颜组长也出了门,许琴草草地收拾着自己的被盖行李。许茂老汉垂头丧气地在一旁望着自己这最小的一个女儿,如今就要远走高飞了。

“爹,我在县上学习一段时间,将来还是会分配到公社来的,你放心吧,又不走远呢。就算我有时不回家,葫芦坝还有三姐,四姐,她们也会随时来看望你老人家。”

“不,我不是不让你走,我不能耽误了你们年轻人的前程。”老汉这样说。按他从前的打算,他是要为老九招个诚实青年来做上门女婿的。既然生活如今是这样安排的,他也就只好依从,而且他觉得老九比老七聪明得多,出去工作也合适,人家颜组长不也是一个女同志么?

但是,他仍然感到伤心。他指责九姑一娘一:“这样的大事情,你也不先对我说一声,你骨头长硬了,什么也不跟老子商量商量!”

九姑一娘一却烦躁地回答道:“爹!前几天我自己心里都七上八下的不愿意出去,有啥子商量头嘛!”

老汉对于女儿这样的说话方式,竟然没有发脾气或喷鼻子,这一点,连他自己都不免惊奇。看见女儿不快活的样子,他悄悄退回自己屋里去了。他想:“我不能老是这样躺着。老九这一走,我要烧锅、煮饭、喂猪……我不能再躺下去了,硬撑着,也得起来干些事情啦!”

勤劳的老庄稼人许茂,从这天起,虽然身一子仍然衰弱,却再不想躺在床上了。

许琴很快就收拾好行李。

但她却没有忙着走。有些青年人,一经人家叫他“出去工作”,脚板心就会像擦了清油似的,恨不得快一点儿离开庄稼院,远走高飞。九姑一娘一跟那些人不一样。这会儿,她怔怔地坐在床沿,半靠着捆得齐齐整整的行李卷儿,满腹惆怅!

此刻,世界上没有一个人知道九姑一娘一心头是个啥滋味。是喜欢呢?或是忧愁?是年轻人即将改换生活环境,奔向未来途程时常有的那种激动呢?抑或是望着前面茫茫人海大千世界而产生的迷惘和惆怅?

不,都不是。

她在考虑一个简单而又复杂的问题:自己就要走了,要不要去看看吴昌全?要不要打个招呼,告别一下?

这个问题,她想了一清早,就是定不下来。去吧,为什么要去?葫芦坝一千多人,为什么单单去和他告别?不去吧,为什么不去?不打个招呼,不向他说上一句重要的话,就是到了县上,坐在那儿学习也不会安下心来啊!

这个纯洁的少女的苦苦相思,有谁知道她心头是哪样的滋昧?

七姑一娘一吃罢早饭到大队医疗站去抓了药回来,一见九妹还心事重重地坐在床沿,便大声说道:“你怎么还不走呀,都快十点啦!”

七姑一娘一自从在风雨里偶然遇见吴昌全的那天到现在,一直在吃药,说是淋雨害感冒了。她每天心神不宁,喜怒无常,既不想马

上回供销社上班,又不愿在家里干家务活。对于老九的上调,她既高兴,又羡慕,她认为自己的工作是营业员,而老九去学习出来后就当干部了,社会地位比自己高,将来一定能找到一个很好的丈夫。……这个七姑一娘一!她哪里能知道妹妹的心事呢!

“快十点啦,还在等啥子啊!还有啥子舍不得的么?……来,我送你一程吧!”

七姑一娘一说着就去拉她九妹。

许琴站起来了。她说:“不要送,,我自己走。”说罢,将行李背在背上,左手提着线网兜,怏怏地跨出房门。七姑一娘一从一旁看见她有点泪眼模糊的样子,不由得好笑。

“呃,不去给爹告别一声么?”七姑一娘一在她后面指点。老九走到许茂老汉的卧室门口,叫了声:“爹!”

眼泪再也包不住,回过头快步走到院子里去。当许茂追出来时,她已经消失在大门外面去了。

纷飞的雪花早在昨天夜里就停了。多日不见的太一陽一照着葫芦坝洁白的田野。风在吹,雪在溶化,房檐上,树枝上,点点晶莹的水珠滴下来。

葫芦坝的每一条路,每一棵树,都是如此令人留恋!凡是眼睛望到的地方,没一处不勾起许琴对童年的回忆。有甜,有苦,有幸福,也有辛酸……二十岁的姑一娘一,今天才第一次尝到了人世间古往今来最令人痛苦的东西,她开始知道那“离情”、“别绪”是什么了。

“……我去看他,别人会笑我的;到了县上,我给他写封信好了。……”九姑一娘一这样想着,加快了脚步。

然而,她又不愿走得太快,她怀着渺茫的希望:“说不定能在路上突然遇见他呢,遇见了,说上一句话也好啊!我要对他说,叫他等着我,别灰心,我虽然参加了工作,可我决不会像别的姑一娘一,我将来一定永远是他的。”

“天哪,我怎么好说出口嘛!”还没有说出口,只在心里这样想

着,她的脸就发起烧来了。

谁规定了非得诗人才有一颗诗意的心?

在这个纯朴的农村姑一娘一心上,难道没有丰富的美好的诗意!

九姑一娘一走着,一步一步就要离开家乡了。这会儿,人们都到葫芦颈干活去了。积肥的社员们,又都在远远的河边上。葫芦坝的道路好清静啊!她多么盼望能碰到一个人,哪怕不是昌全哥,谁都行,只要他能给吴昌全捎去一个口信。

背后有人登登登地跑来了。九姑一娘一感觉到是有一个人追赶她来了。她停下来,凝目回望——哎,原来是工作组的齐明江。

“许琴,你走了么?听说今天早晨来了通知。我刚才跑到你家去,说你刚走呢!”

小齐同志这一阵脸上的表情仍然是严肃的。他擦了擦汗,站在许琴面前。

九姑一娘一心想:“对了,齐同志住在吴昌全家,他一定会把我走了的消息告诉昌全哥,我要不要请他转达一下……呵!不,咋好意思对工作组的同志说呢!”

“许琴同志,走吧,我送你过桥去。”齐明江提议说。

九姑一娘一不大情愿让他送自己。她说:“齐同志工作忙,不耽搁你吧。”

“不忙,忙啥啊!”他先举步朝前走。

九姑一娘一就只得跟上去了。

路上,齐明江对她说了一些到区里、县里办手续的各种规矩,什么部、什么局在什么地方,谁是部长、副部长,局长、副局长,等等。但他发现许琴并不一爱一听这些,便改了口说:

“你学习十五天。可能不等你们学习完毕,我也就回县上去了。”

许琴吃惊地问:“不是说这次运动最少搞半年么?咋个一个月不到就撤回县去了?”

“你不晓得。”齐明江向本来就空旷无人的野地里看了看,带着机密的神情对许琴说道:“听说上面又有新一精一神呐!这个运动的大方向都有问题呢!……当然不是县里,这是上边,上边传出来的新一精一神。有些提法和口号都很新,我正在琢磨它们的意义,比如说,‘大资反小资’。这可是个最新提法啊!我想,是不是我们这次运动,批了农村资本主义,又整拐啦?那天我做报告之前,可惜没有听到这些风声,要不,我也不会大批资本主义的。还有,比如说‘右倾回潮路线’,这个提法也含有新的意义啊!这一回,颜组长把前几年打下去的干部又都放出来工作,评工记分,劳动管理,都恢复十年前的办法。老天爷爷!这是不是‘回潮’呀,‘复辟’呀?……一个人,要是不随时注意学习上边的新一精一神,可就完啦!所以我分析,我们一定呆不长,很快会被叫回去,说不定回去还得写检讨哩!呃,这些话,是小道消息,可别传出去啦。我是为你好,你到了县里,可别乱说活,就是讨论发言,也要按上面的一精一神,如今的一精一神又很多,有时几天变个样,你千万要留心,要抓住最新一精一神。”

一席话,把九姑一娘一说得懵懵懂懂起来了。她从来没有想过,到了县里就有那么多的一精一神,要是到了省里呢?怕该憋死了。

但是,许琴忧心的却是工作组如果真的半途撤走,那么葫芦坝目前出现的一股建设热潮就会冷下来,人们的希望又会落空。

“嗨!告诉你一个秘密。”小齐眨了眨眼睛,嘲弄地笑道:“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事情!你猜是什么事?嘻嘻……你家许贞,在和吴昌全搞恋一爱一!”

“是么?”许琴忙问。她不相信会有这事。

“你还不相信么?难道你没有发觉么?从吴昌全的日记本上看,早几年他们就好上了!中间有过一段波折,近来又好起来了。这几天,你七姐还到吴昌全家去过两次啦!……”

许琴忽然想起,那天在葫芦颈金大哥家里,吴昌全曾经向颜组长反映过齐同志倫看他的日记……

“那么,这全是真的了!他们……吴昌全和七姐,原来早就……幸好,今天听到这个消息。从此,我绝不再思念他了!”

九姑一娘一咬紧嘴唇,飞快地朝前走去。她深为自己这些日子来的感情冲动和单相思感到羞怯和懊悔。但是,此刻反倒又轻松了。她的一爱一情在这一瞬间死灭了,从此不再思念他。她将专心一意地去学习,去工作。

“你跑那么快干什么呀?”小齐同志在后面追赶着。“等一等,我还有句非常、非常重要的话要对你说呀!”

“齐同志请转去吧,我要赶路呢!”她头也不回地跑过了柳溪河小桥。

小齐同志跑得直喘气,终于站住了,他扯开嗓子向河对岸喊道:“呃!许琴,你到了县上,就到我家去玩吧!我爸爸一妈一妈一在家……呃,你记住街道门牌,我念给你听……”

许琴回头大声说:“我不听……”

九姑一娘一就这样暂时告别了家乡。当她离得远了以后,对于家乡的感情依然是浓烈的。秘密的单相思,由崇拜而生长起来的真正的一爱一恋,有时回想起来,仍然会心里隐隐发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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