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天网难逃(3)
牛儿听了,先谢过大人的恩典,然后说道:“当年花牌楼出了那件案时,我们父子二人,压根儿就不知道。不过验尸的时候,街上轰嚷动了,小人年纪小,贪看热 闹,曾去看了来着。后来有一天夜里,胡老爷来到我们店内,对我父亲说,他破这件案子,是我告诉他的,当时我跟他辩白,说是没有这么一回事,他就变了脸,威 吓我们父子,说我是翻供不认,说我父亲是知情不举,纵然杀不了我们,可也发得了我们。并且他还说,要无中生有,打我们一个帮凶的罪名。可怜我们父子二人, 一个是年老怕事,一个是年小不懂事,哪里经得起这样的威吓,况且开豆腐店的人,怎敢去惹作官的人。因此,我父亲便跪在地下,央告于他,说情愿顺了他的口 气,叫我去作干证,他这才罢。以后我父亲愁得吃不下饭去,又怕我到了公堂上不会说话,便一边掉眼泪,一边教给我口供。那一番苦情,小人现在想起来,还仿佛 就跟昨天一样。后来此案经制台大人亲自审问,叫我在公堂上,辨认那个和尚跟屠户。想当初我就没有见过,并不认识这两个人,却从何处辨起?那时胡老爷向制台 大人说,小人年纪小,恐其害怕,说不出话来,请求叫我父亲领着我前去辨认。制台大人也准了,却派人监视着,不许我们父子过话。及至我父亲领我到了那受害的 和尚跟前,便用领着我的手,使劲捏了我的手一下,我便说了一声,就是他,认是认对了,和尚的命,可也没了。当时那个受害的屠户,自己说出话来,也就用不着 再去辨认。我们父子这道难关,算是搪过去了,但那负屈舍冤的两个人,便已身受国法。不过这个事,全是由胡老爷威逼出来的,我们是急于自救,哪里还能够救 人。这一层,只有求大人赦罪。”牛儿说到这里,向上叩头。钦差到了此时,方把以前的疑团打破,便道:“你肯于吐露真情,这便好了,虽说是罪有应得,但你父 亲已经亡故,你那时年纪又小,我自然是要开脱的。但不知你还有别的话没有?”牛儿道:“小人还有下情上禀。”钦差道:“既然如此,你就再行诉来。”牛儿 道:“自从那和尚跟那屠户被杀在法场以后,我父亲便得了一种怔仲之症,饮食少进,夜间睡不着觉,以致精神恍惚,语言颠倒,虽说又勉强着活了几年,简直的就 是受罪。到他临死的时候,把小人叫到跟前,吩咐道:我害了两条人命,这个罪孽,实在不小,这几年活着受罪,是你已经看见的了,你可一定记住了,以后无论怎 样,千万不可作那亏心之事,这就是我临死嘱咐你的话,你须牢记在心,免得像我这样的后悔。当我父亲说这话时,脸的神情是异常痛楚,紧跟着就死了。足见我父 亲,活着受罪,临死后悔,都是受了胡老爷的陷害。后来这几年工夫,小人想起此事,便觉得心似刀挖,假使当初要不受这种牵连,只怕我父亲还能多活几年也不见 得。不瞒大人说,小人是又气又恨,很想着要替我父亲报一报这个冤仇。偏生那惯于害人的胡老爷,官儿越来越大。小人自问,不过是个卖豆腐的,实在惹不起他, 因此只得忍了这口气。谁想皇天有眼,居然也有这么一天。所以小人宁愿担着罪名,也要把以往的情形,实话实说,一来遵照我父亲临终的言语,不再亏心。二来也 赎一赎当初的错处。三来胡老爷要有应得之罪,也便报了冤仇。这就是小人发于肺腑的一片下情。不但要禀明大人,并且也叫胡老爷听了,好使他明白一切。”钦差 听罢,点了一点头,命他暂且退后,跪在一旁,便看着胡得胜说道:“原来你于陷害和尚、屠户以外,还造下这么一层罪孽。此乃天理昭彰,报应不爽,叫你自己亲 口举发出来。方才牛儿的供辞,你可曾都听见了么?试问除去认罪以外,尚有何说?”胡得胜叩说道:“大约他们几个人是彼此串通好了,一致要存心陷害的,为的 是叫犯官无从分辩。像这般意外的冤屈,真乃从来罕见。只有求大人开恩作主,不要受了他们的蒙蔽。”
钦差还不曾听完,便怒喝道:“至再至三,还想要赖到哪里去,谅你这般刁滑,不打如何肯招。左右何在?”钦差说到这里,那两旁伺候的差役,早不约而同的答应 了一声。此时胡得胜忙着向上叩头道:“大人且慢,容犯官再说几句话。”钦差喝问道:“你还有什么可说的?”胡得胜道:“犯官虽然打着这场屈官司,但是功名 还不曾革掉,求大人恩施格外,免其动刑,况且这也是朝廷名器攸关,请大人详察。”
钦差一听到末后两句,分明是说他还有功名在身,是不能够加刑的,不由得勃然大怒道:“像你这小小的前程,现在打着犯案的官司,当然是要注销的了,难道还用 得着降旨革职么!况且本部堂,口衔天宪来此问案,慢讲你是个督标参将,不过微末的前程,满让就是提镇大员,我也是一样动得刑的。”钦差说到这里,便喝命左 右,把他拉下堂去,先与我重责四十大板。那些如狼似虎的差役,听了钦差的吩咐,便暴雷也似的应了一声,立时像鹰拿雀一般,将胡得胜拖到堂下,但见按头的按 头,按脚的按脚,掌刑的掌刑,数刑的数刑。霎时间,把四十大板打完,已是皮开肉绽,鲜血淋漓。那时达空跟小吉祥儿、牛儿,跟看着仇人受刑,都是满心说不出 来的痛快。再说胡得胜,一向作官,是养尊处优惯了,何曾受过这样的苦楚,只被给打得断续呻吟,面色更变,哪里还能走得上路来。差役把他架上公堂。趴伏跪 下。钦差问他有招没有?胡得胜哽咽着说道:“求大人开恩,犯官实在冤枉。”钦差此时因为坐堂的工夫太大了,自己亦觉着异常劳倦,便吩咐暂且退堂,下次再 审。除胡得胜、李成、金宏监禁外,其余开释,听候传讯。这次钦差问案,早已轰动了南京城,一时街谈巷议,无人不说着此事,都道胡参将当初害人,如今事隔十 余年,旧案重提,是非大白,足见报应昭彰,只争迟早。现在证据完备,众口一辞,看他还能赖到哪里去。此次钦差已经动刑,可见是胸有成竹了。常言讲得好,任 你人心似铁,怎当得官法如炉,早晚少不得要自己吐露真供的。在众人说的这番话,未尝没有道理,谁知竟自然而不然,原来以后又过了几堂,每次胡得胜都受着刑 讯,但他豁出皮肉受苦,一直咬定牙关,只说大人开恩,犯官冤枉,除此两句话外,并无别语。这是他早经想透了,知道一经招认,脑袋便保不住,刑罚固然难受, 性命尤其要紧。讲不得,只好硬挺的了。不过其中,可还另有一个关系,就是胡得胜所受的,止于挨板子,并没有经过什么大刑,假如要照着审讯盗贼的办法,用种 种严刑拷问时,或者他才肯于吐露真供,那可也是说不定的。不过有一层,钦差虽然见到这里,却不敢这样办。倘问钦差何以不敢呢?莫非说是怕胡得胜不成?殊不 知这件案子,是朝廷特旨查办的,总要得了实供,专摺复奏,那才能够交代得下去。倘若问不出口供,便用种种酷刑,胡乱收拾一气,须知胡得胜并非江洋大盗,能 够具着一身铜筋铁骨,倘他熬不住,来一个当堂毙命,试问钦差如何交旨?到了那时候,只有自请处分,轻者降级罚俸,重了还不知要得什么罪名。因为有这个关系 横亘当中,钦差用刑自然要有个斟酌,不能随便放手乱来的。胡得胜在无形中利用了这么一层保障,所以他受的痛楚,未常溢出限度之外,他便能狠心挺得住了。
再说达空跟着过了几堂,眼看胡得胜受刑,自然也可消一消多年的积恨,但见他抵死不肯招认,可又不免有些焦虑起来。自己盘算道:“事情虽说顺利,无奈得不着 他的口供,终难定案,这便如何是好?”想来想去,不得主意,实觉不胜愁闷。后来心中一动,可又想到王颂周的身上了。因为钦差前此以同年的关系,曾经造访, 王颂周据实说明一切,达空已是早就知晓。没作理会处,少不得再去请教,或者这位识见高明的王大人,能够有什么办法,那可也是说不定的。想到这里,更不怠 慢,便于是日午后,前往求见。不料走的离王宅不远,忽见宅里一个相熟的家人,正从迎面而来。他一见达空,便满面堆笑的说道:“师父,你来得正好,大人正叫 我去请你呢。这可活该,便宜我少走好些道儿。”达空一听,也站住了,不禁又惊又喜的说道:“这话当真吗?大人派你找我干什么?”家人道:“据我看,大约还 是为你那件官司事。因为今天早晨,钦差薛大人便衣造访,跟我们大人秘密谈了半天,还留在宅里吃午饭。薛大人走了以后,不大工夫,便派我前来请你。要就事情 的前后去设想,可不为的是那件查办的案子吗。”当时达空听了,觉得事情如此凑巧,兆头是非常之好,心里格外透着高兴。不过钦差造访,究竟商量何事,总要见 了王颂周的面,方知端底。想到此处,怎肯迟延,便不再盘问,忙匆匆的,随着那个家人,来到宅里。王颂周见达空来得如此神速,有些惊讶,便道:“你见着我派 去请你的人么?何以能来得这般快呢?”达空道:“小僧今天原是专程造府请安,并有要言面禀,不想走在中途,恰遇着大人的尊纪,奉命前去呼唤的。”王颂周点 了一点头道:“原来如此,那就无怪了。不然,还要疑你是肘生双翼呢。但不知你要跟我说的,究属何事?”达空道:“这些日子,小僧跟着过了几堂,虽说是证据 确凿,无可抵赖,怎奈那胡得胜咬定牙关,挺刑不肯招认,眼见得没有口供,便不能定案。若尽管这么延宕下去,将来还不知有何变化。小僧十分忧虑,有些委决不 下,想我师父惨死多年,沉冤莫白,全仗大人鼎力成全,方才得有今日。现在到了为山九仞,功亏一篑的时候,称得起是最后关头,非常紧要。小僧别无他法,只有 前来禀告,想大人神明默运,智虑周详,对于这个不好解决的难题,必然是有以处此了。”王颂周听罢,手捋胡须,哈哈一笑道:“我当是甚么,原为也为的是胡得 胜不肯招认的事情。但可惜你已经走在人家的后头,今天早晨,钦差薛大人就来了,走的工夫并不大,他向我殷勤请教,也就为的是这回事。看来那个胡得胜真能够 磨搓人,不用说你打官司的透着心急,就连问案的,都跟着头疼了。我若能出一个主意,便可两边送人情,这又何不搜索枯肠,尽力而为呢。”
王颂周说到这里,却又不禁大笑起来,看那样子,似乎很有一种得意的神气。达空看在眼内,已自有些省悟,不禁站起来说道:“莫非大人已是成算在胸,方才同着 钦差斟酌好了,所以派人去呼唤小僧么?”王颂周听得这样说,点了一点头道:“你算猜着了,先坐下。等我慢慢告诉你说。”达空这才照旧坐下,王颂周便道: “那胡得胜不肯招认,只是一个怕死之故。这种钦差官司,又未便辄动大刑,恐其是出了舛错,难于交旨。方才我同钦差商议了一番,只须把那怕死的心理,给他打 破,事情便可迎刃而解了。”达空听到这里,皱了一皱眉道: “那可怎么打破呢,莫非说是要代其一死吗?”王颂周笑道:“你错会了意了,并非是要代其一死, 是要叫他知道,定数难逃,非死不可。到了那时侯,他自行绝望,便不会不招认的了。”达空听了这些话,似乎有些犹疑,顿了一顿,方才说道:“大人所见固是, 但怎样能够叫他知道是定数难逃,非死不可呢?小僧愚鲁,实在莫测高深,恳求大人一一解释。”王颂周道:“你是听着我这个话怪吗,其实是不怪的。这不过是利 用人类一种普通的心理罢了。因为除去圣贤豪杰外,差不多的人,都有一种迷信的心理,所以具有特别技术。或是特别修养,带着几分先知意味的人,都能给别人一 种暗示,如相面的,瞧病的,算卦的,以及僧道等等皆是。他们只须几句话,便可以扰乱人的神经,变更人的心理,或使人受绝大的安慰,或使人抱异常的惊恐。你 想我说的这番道理,是也不是?”达空道:“大人说的,诚然不错,不过我一个和尚,只怕说破了嘴唇,可也点化不了胡得胜。”王颂周大笑道:“你虽然是个和 尚,可惜并没有什么资格,哪里就能够点化人呢?不过我给你一种东西。你拿了去见胡得胜,那就可以点化他了。”达空一听,不由得满面诧异。此时王颂周早拿过 一个预先包好了的纸包,递与达空。达空接了过来,还是满腹疑团,忙着打开看时,却是十年以前王颂周亲手写的那篇异梦记的手卷。达空心中一动,已自猜有八 九。但是王颂周没有容他开口,便先说道:“你拿了这个证据,去见胡得胜,只须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的一说,他晓得他该死之根,已种在杀你师父之日,自然要灰 心绝望,以为是定数难逃,便甘于俯首认罪了。因为这种事,总是迷信的,不能在公堂上宣布,只好私下办理。”达空听了,略为踌躇,然后说道:“大人这番筹 画,固然是最好不过,但防胡得胜万一还是不肯招认,那时又当如何?”王颂周一笑道:“我想那是不会的。不过果然如此,也不要紧,因为在这个计划以外,同时 还另有一种计划呢。但事先我不便说明,你只须依照我的言语,明日去办好了。”达空听得这样说,不敢往下再问,便携了手卷,告辞而去。
再说胡得胜虽然过了几次堂,但当押禁的时候,只在一间单身房里,这是因为钦差的行辕,并没有什么牢狱,而且他的饮食起居,都还安适,这却是他家中人花钱打 点之故。那些当事的差役,未尝不知道,这是钦案官司,非同小可,是不能胡乱使钱的。不过在可能范周内,担不着多大的责承,却也不能看着白花花的银子毫无沾 染。这就应了中国的俗语,所谓何官无私,何水无鱼;又是什么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那些话了。且说这一天晚上,差役来到胡得胜押禁的房内,说是要给他换一换 屋子。胡得胜听了,立刻心中乱跳,猜不出是吉是凶,但是无论如何,只有服从,决难反抗,他因为身带板伤,行走不便,由差役们把他挽架了过去,到得新换的这 间屋内。但见四白落地,是刚才糊裱成的,什物俱全,非常干净,比以前住的那间屋子,实在是强得多了。胡得胜此时方才把心放下,以为必是家里人又花钱打点 了,所以才肯如此优待。不过这种起居安适,很引不起他的高兴来,因为他所忧虑的,第一件是死生问题,怕的是将来难免挨刀。第二件是痛苦问题,怕的是早晚又 要挨板子。因此当换过屋子以后,便向差役询问,眼前是否还要过堂。差役笑道:“胡老爷,你先宽一宽心罢。听说钦差大人有些身体不爽,那过堂的话,大约三五 天内,暂且是谈不到的。”胡得胜一听这个话,心里觉得畅快多了,知道眼前头先可免得皮肉受苦,所以在那一天夜里,也便睡得格外香甜。第二天早晨起来,喝过 了茶,又吃了一些点心,一个人歪躺在床上,静静地沉思,打算要死里求活,筹画一条出路。想着除非把他的冤家对头,先在私下里说和了,这事方能有办法。那牛 儿跟小吉祥儿是不足一论的,最要紧的就是达空,非从此人入手不可。但是我跟他,除在公堂上,可怎么能够会面呢?他刚想到这里,忽见监管的差役走了进来,笑 嘻嘻地说道:“胡老爷,外头有一个人,要来看望您。”胡得胜道:“请进来罢。”他这句话方才说完,外面的人已经进来了。胡得胜举目看时,不由得又是吃惊, 又是欢喜,你道来者是谁?原来不是别人,正是达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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