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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酌美酒侠士谈心 洗孝衣佳人弹泪(2)

托氏打开包袱,因见孝衣很脏,又恐怕长短尺寸不甚合式,遂叫过阿氏来,叫她趁着太阳,全都浆洗出来,好预备明天穿。又向普二道:“这又叫二弟费心,我们家 的事,都累恳您啦。”普二道:“不要紧,不要紧,他们那儿没人,这两天有工夫,我还给熬夜去呢。”托氏道:“哟,那可不得了,死鬼有什么好处,那样儿捣荡 人。那么一来,我们更担不起啦。”普二一面陪笑,弥缝着两只眼睛,连嚷好热,范氏呼了一声道:“你横竖喝了酒啦!半天晌午,就这们酒气喷人的。你可怎么 好,你要觉着热,我们那水缸底下冰着两个香瓜儿哪,吃完了你躺一会儿酒也就过去啦。”托氏道:“那可别计。夕照怪热的,还不如活动活动呢。”普二连声答 应,一手拿了扇子,掀起竹帘来嚷道:“喝,好凉快!”说罢,站在窗外,望着院子花草,红石榴花开似火;玉簪等花含苞未放;只有洋杜鹃花儿,当着毒日之下, 开得很是有趣。又见阿氏拥着一个大盆,蹲在墙阴之下,哗掷哗琅的低头洗衣,那两腮香汗。好似桃花遇雨,娇滴滴的红里套白,白里透红。又兼她挽起衣袖。露出 雪白的玉腕,那双纤纤素手,伸在盆里真仿佛水葱儿一般。普二看了多时,阿氏头也不抬,只顾低头洗衣。一面扑簌簌的垂泪,好似有千愁万恨,郁郁不舒的神色。 普二不知何事,忙唤范氏道:“小嫂子你这儿来。”范氏应声而出,两人笑嘻嘻的。到了东房。范氏高声道:“喝,这屋里正在夕照,都赛过蒸笼了。”普二道: “我问你一句话。”又悄声道:“这孩子因为什么,又这么眼泪婆娑的?”范氏隔窗一望,看着阿氏站起,一面醒鼻滋,一面擦泪,眼泡儿已经红肿,好似桃花一 般。普二悄声道:“春英这孩子,没有那么大福气。若换个像儿是我……。”范氏听至此处,回手拍的一掌,打的普二暖哟一声,吓得院中阿氏,不顾的搭衣服,屡 向东房注目。范氏悄声道:“是你又怎么样?你也不是好东西,连一点儿良心渣子,全都没有。”又怒着切齿道:“你不用拉扯我了,喜欢怎么样,只要你不亏心, 请随尊便就完啦。”普二悄声道:“你过于糊涂,我看这孩子的神气,满是二两五挑护军,假不指着的劲儿,一共有三句好话,管保就得喜欢。只要她开了窃儿,咱 们的闲话口舌亦自然就没啦。”范氏不待说完,一手推开普二,赌气的咯咯跑出,问着阿氏道:“二妞哪儿去啦,你瞧见没有?”阿氏迟了半日,娇声细气的道: “我二妹妹刚出去。这么好半天,我也没看见了。”又见东房普二,嘻眉笑眼的走出,赤袒胸背,左边胳肢窝底下夹着芭蕉叶的扇子,两手拿着甜瓜,站在范氏身 后,胡乱往地上摔子儿。又装作女子声音道:“哟,大姐您不用张罗,我这儿自取了。”引的范氏并屋内托氏等,全都大笑起来。托氏掀帘道:“二兄弟真会招笑 儿。毒华华的太阳,别在院里站着啦。”

正说着,外面走进一人,年约四十向外,两撇黑胡须,穿一件又短又肥的两载罗褂,一手提拉黄布小包袱,一手拿截白翎扇。普二在阳光之下,并未看清。走近一 看,却是文光。普二放下辫子,忙的请安。文光笑嘻嘻的道:“二弟什么时候来的?不是天儿热,我还要找你去呢。”阿氏放了衣袖,掀起竹帘。二人一面说话儿, 走进上房。范氏与阿氏等张罗茶水。文光道:“咱们扎爷家里闹得日月好紧,米跟银子,都在碓房里掏啦。他的侄子,也是个孤苦伶仃的苦孩子,送了回技勇兵,因 为身量太小,验缺的时候,就没能拿上。扎爷是挺着急,找了我好几次,跟我借钱。又叫我给他侄子弄分儿小钱粮儿,他们好对付。你瞧这年月,可怎么好?你回去 跟大哥题一声,我就不去啦。这都是积极德的事。”普二笑道:“你这当伯什户的,真会行事。你真能那们慈悲吗?”文光一面脱衣服,嘻嘻的笑道:“哧,咱们自 己哥儿们,你别较真儿。”普二道:“那可不行。干干脆脆,你请我听天戏,咱们大事全完,”文光点头答应,说请客是一定要请的。普二摇着扇子,嘻嘻微笑。忽 的外间屋里、拍的一声,接着又哗琅一声,仿佛什么器皿,掉在地下砸坏的声音,文光忙的回头,只听托氏嚷道:“干点什么事,老不留神。幸亏没掉在脚上,不然 这么热天,要烫着是玩艺几吗?这么大人,作什么没有马力脆,几件子孝衣,就洗了这么半天儿,亏得天长,要是十月的天,什么事也不用干了。”范氏也冷笑道: “这么大人,连大正二正全都不如。他们干什么,还知道仔细呢。你这是怎么了?”说的阿氏脸上,立刻红胀起来,弯身捡了碎茶碗,羞羞涩涩的,只去低头倒茶。 二正在一旁笑道:“哟,这们大人,还不懂得留神呢,哟!”说罢,拿小手指头,在脸上羞她。又叫着阿氏道:“嫂子你瞧这个。”羞的阿氏脸上,立时紫涨,一面 挨次送茶,连大气也不敢出。文光叱二正道:“这儿说你嫂子。碍着你什么啦?”又喝道:“去给我拿烟袋去。”二正答应一声,笑嘻嘻的去了。

本来阿氏心里,正因为洗衣着急,今又偶一失神,砸坏一个茶碗,若是两位婆婆因此责怪,尚不要紧,二正是小孩子脾气,又在父母跟前,撒娇显勤儿,亦要奚落两 句。文光看不过去,所以申饬二正,叫他去取烟袋。但是阿氏为人,虽然温顺腼腆,性情可极刚强。遭了这场羞辱不由的扭过头去,暗暗坠泪。范氏怒叱道:“说你 是好话,腆着脸还哭哪!趁着太阳还不马力洗去,难道说还等着黑哪?”阿氏连忙答应,用手擦着眼泪,俯首而去。托氏道:“这么大人,连点儿羞臊也不知道。” 普二忙劝道:“得咧,大嫂子别碎发啦,挺好的姑娘,叫您这个嘴,就得委曲死。俗言说的好:人有生死,物有毁坏。这们点儿事,也值得这们样儿吗?”托氏陪笑 道:“二兄弟,你可不知道,我这分难处,没地方说去。十人见了,倒有九个人说。哟,您可有造化,儿子女儿儿媳妇,茶来伸手,饭来张口,哪知道身历其境,我 可就难死了。要说他们罢,是我作婆婆的厉害。这话是跟您说,咱们都不是外人。自从过门之后,她那扭头我傍样的地方多着哩。处处般般,没有我不张心的。当着 我婆婆,也不是我夸嘴,我作媳妇时候,没有这样造化。我要是说罢,还说我碎嘴子。”普二不待说完,笑拦道:“您别比您那时候,那是雄黄年间,如今是什么时 候?俗语说的好:后浪催前浪,今人换古人,您作媳妇时候,难道那外国洋人,也进城了吗?”说的瑞氏、托氏连文光道氏也都笑了。托氏道:“二兄弟真会矫 情。”普二道:“嗳,不是我矫情。说话就得说理。别拿着有井那年的事,来比如今。现在这维新的年头儿,挑分破护军,都得打枪。什么事要比起老年来,那如何 是行的事。、瑞氏亦叹道:“二爷的话实在不错。作者家儿的,没有法子,睁半只眼,合半只眼,事也就过去啦。年轻的人儿,都有点火性。尽着碎卿咕,他们小心 眼儿里,也是不愿意。本来那位亲家太太,就是这么一个女儿,要让她知道,怪对不过她的。给的时候,就是勉强勉掖给的,娶着好媳妇,作婆婆的也得会调理。婆 婆不会调理,怎么也不行。我那时候,若是这们说你。保管你的脸上,也显着下不来。是了也就是了。那孩子鲜花似的,像咱们这二半破的人家,终天际脚打脑构 子,起早睡晚,做菜帮饭的,就算是很好了,我说的这话,二爷想着是不是?”普二连连称是。

托氏哼了一声道:“像您这么着,更惯得上天了。”文光听了此话,恐怕老太太有气,再说出什么话来,诸多不便,遂用话差过去。又告知范氏、托氏,快些张罗 饭。怪热的天,别净斗嘴儿。二正笑嘻嘻的,双手举着烟袋,送了过来。普二揪住道:“我问你一句话,你嫂子作什么呢?”二正站在一旁,嘻嘻笑笑的,比作抹眼 儿的神气,又咚咚的跑了。范氏擦了桌面,先令普二、文光二人喝酒,又与阿氏打点瑞氏、大正、二正等吃饭。阿氏两只眼睛,肿似挑儿一般。过来过去的,盛饭张 罗。普二谦恭和气,把少奶奶三个字叫得振心。又称赞文光夫妇,娶了这样儿媳妇,皆算难得。一面夸赞,滴溜溜两只耗子眼,望着阿氏身上,瞧个不住。阿氏正着 脸色,佯为不觉。一时春英进来,望见普二在此,过来请安。周旋了两三句话,怒气冲冲的,望着阿氏说道:“我那个白汗衫儿洗得了没有?”阿氏皱着眉头,慢慢 的答道:“方才洗孝衣来着。你若是不等着穿,后天再洗罢。明天大舅那里,奶奶还叫我去呢。”春英不容分说,张口便骂:“浑蛋!你要跟着出门,我就砸折你 腿。我不管孝衣不孝衣,非把我的汗褂洗出来不成。”托氏插言道:“这孩子,你老是急性子。明天你大舅的事,她那能不去。是你的舅舅,也是她的舅舅。没有你 这么张口骂人的。洗个小汗褂,算什么要紧的事,你若是等着穿,晚上得了工夫,就叫她洗出了。这算什么大事,也值得这样麻烦?”阿氏低着脑袋,不敢则声。托 氏道:“你也是不好,什么事都得人催,连点眼力事儿,全都不长。怨得你们俩人,永远是吵翻呢。”阿氏连连答应,不敢分争。把众人晚饭伺候完毕,蹲在院子 里,又把该洗衣服,俱都拿了出来,一件一件的浆洗。由不得伤心坠泪,自叹命苦。

普二、文光二人,过足了鸦片烟瘾。范氏、托氏等,送了普二出来,嘱咐回去问好。文光道:“二弟,你真是瞎摸海。从北新桥直到四牌楼,整整齐齐绕了个四方圈 儿。难道这么热天,你那两条腿,不怕旅长途。”阿氏听说要走,也忙的站起,背着灯影儿,擦了面上眼泪,也随后相送。忽然春英站在屋内,大声的嚷道:“天生 的不是料儿,叫他妈的洗衣裳,立刻就六百多件,凑在一块儿洗,这不是存心搅棒吗!”托氏急忙拦道:“老爷子,你又是怎么了?怎么成天成夜的,不叫我省心 哪。”春英道:“我怎么叫您操心啦。像她这么混帐,难道也不许我说说。终日际愁眉不展,仿佛她心里惦记着野汉子呢,拿着他妈的我不当正经人。”这一片话, 气得院中阿氏浑身乱颤,欲待抢白两句,又恐怕因为此事,闹起风波来,遂蹲在地上,俯首不语。虽有一腔血泪,只是此时此刻,滴不出来。瑞氏、托氏反说了春英 一遍,始各无话。文光又嚷道:“二正,你叫你二妈去。”范氏站在门外,听了院中吵闹,并未介意。听得二正来唤,慢慢的走了进来,问着阿氏道:“这又因为什 么,这样的抹眼儿呀?按着老妈妈例儿说,平白无故,你要叹一口气,那水缸的水,都得下去三分。像你这每日溜蒿子,就得妨家。”阿氏低下头去,醒了回鼻涕, 仍自无语。范氏哼了一声,气狠狠的自往上房去了。文光道:“嘿,你猜怎么着,敢则凉州土,也涨了价儿啦。方才在针王家人买了二两来,我掰开闻了闻,味儿倒 不错。范氏吸着烟卷儿,也歪身躯下道:“早知道你去买土,就不叫你去啦。米季上熬得烟,拢总还不到半个月呢。我看缸子里,还有四两多些儿。若是多迟几天, 等到钱粮上多买几两,岂不好吗。”说罢,喊叫阿氏过来沏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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