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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 聂玉言树底哭亲 王长山旅中慰友(2)

且说玉吉听着梁妈所劝,教他暂为躲避的话,很是有理。次日别了妹妹,带了几件衣服,不敢往坟茔再住,只好远走一遭,先往云津暂住,避避风气。当日登上火 车,只听汽笛呜呜乱响,定睛细看,已至老龙头车站。因想着客囊羞涩,不敢往客栈去住,寻路至北营门地方,觅了一处小店。时光紧促,岁月如流。转瞬之间,除 夕将近。自己所带钱财,早已花净。亏他还能写一笔好字,店主人怜其文弱,常给他介绍生意,聊以糊口。到了次年春日,听说春阿氏在狱绝食,每遇审讯时节,仍 一口咬定,说自己正欲寻死,忽然丈夫醒了,因此一阵心迷,扑在丈夫身上,以致碰伤身死。据着报纸上登载情形,阿氏过部之后,着实可悯。玉吉闻知此信,焉有 不痛心的道理。当时吐了口血,由此就寝食俱废,一病不起。急得店主人十分着慌,玉吉又没钱服药,每日店钱食物,都要主人供给。以一个小店主人,如何供应得 起。万不得已,只有典衣卖物,供给玉吉。玉吉躺在床上,过意不去。含泪向主人道:“东家这样待我,我没齿不能忘。只是病到这样,谅无生理。想着今生今世, 不能图报了。”说罢,泪如雨下。店主人一面安慰,一面抹泪。玉吉长叹一声,凄凄惨惨的道:“我有一封信,明日早晨,求你给我送去,我在你店里,是生是死, 你就不必管了。”店主人不知何事,凄然。晚间命了笔墨,叫玉吉写了信,以便送去。接过信来一看,皮面上写着:面呈天津县正堂公展。吓得店主人一愕,知是玉 吉在此,没有官亲,何事与本县县台公然通信。既然通信,必当熟识,岂有不知其姓字的道理。转又一想,这事很怪。莫非他因病所魔,死后要告什么阴状不成?越 想越怪,自己回到帐房,想了半天,背着柜上伙计,私自把信皮拆去,看见里面信纸,注着玉吉的籍贯、年岁,自认是命案凶犯,潜逃耗费。因为店主人待我太厚, 此生无以为报,情愿叫本地公差,把我解押进京,免得累及店主的话。后面有几行草字,注着来此养病,费钱若干,店钱若干,饭钱若干。大约原凶被获,京里必有 赏,所有奖赏,县台如不爱小,务将所欠各款,一律清还的话。店主人看了一半,吓得浑身起粟,暗想玉吉为人,本是文弱学士,岂像是杀人的人呢,这必是病中胡 话了,急忙把原信怀起来问玉吉。玉吉躺在床上,正自昏沉恶睡,店主人拍着枕头,慢慢唤醒,问他写信之意。所因何故,莫非是病缠的不成?

玉吉听了此话,点了点头。知道店主人恩深义重,不忍送去,长叹一口气,自又思忖半晌,含着眼泪道:“东家不忍送去,倒也罢了。只是我玉吉真是杀人凶犯,纵 令你不忍,然天网恢恢,终久也不能遗漏的。”说罢,合眼睡去。店主人想着如此好人,断不会作出灭理的事来。且听他这宗说话,更不似杀人的人。今一见他这般 景况,越发惨了。从此逢人便说,先夸赞玉吉的为人。后谈论前番的怪信,虽然是一片好意,奖誉其人,不想一传十,十传百,传到隔壁店中,有一个姓王名长山的 耳朵内。此人久在天津,素以作小贩为业。年在三十上下,性极慷慨,因听店主人夸赞玉吉,次日便过来拜访。见过店主人,问他在哪里?店主人一面赞叹,随把玉 吉原信,递了过来。长山看了一过,夸赞的了不得,连说笔底有神,此人虽在病中,写字还能这样好,实在难得。阁下要极力保存,不可撕毁。店主人点头称是,随 又引见玉吉。说近日玉吉吃了几次丸药。病已见好。店主人欢欢喜喜引进房中,唤着玉吉道:“玉吉老弟醒一醒,隔壁王先生特来看你。”玉吉微开二目,不知来者 是谁,只得点了点头,复又合目睡了。长山道:“不要惊动。我辈相见,即是有缘,将来交情,不知到什么地方呢。”说着,便向怀中取了两块洋钱,递与店主人 道:“请阁下代为收下,我本欲将此洋钱购些食物,然不知病人口味,阁下必知之最深,即请代为购买。四海之内,皆为兄弟。聂兄这个朋友,我实在愿意。”说 罢,作了个揖,闹得店主人无言可答,只好接过钱来,替着道谢。长山道:“老兄说哪里话来。我们都是朋友。应该如此。”说着,又托嘱店家,细心照料,他还要 时常过来,帮着扶侍。又劝着店主人,须把繁文客气,一律免掉。店主人听了,千恩万谢,替着聂玉吉感激不尽。

这也是玉吉命中,合该有救,从此王长山逢寒遇暖的常来问讯,每日与店主人煎汤熬药,不上三月工夫,玉吉的病体,已经大愈。看见报纸所载,普云与范氏二人现 皆被拘,每日在大理院中,严刑拷问,大概阿氏一案,已有转机。玉吉得了此信,更觉放心。由不得喜形于色,振起精神来笑道:“天下的事,无奇不有。哪里有真 是真非呀!”说罢,哈哈大笑。不想这一句话说的很冒失,长山与店主人为知何故,随问道:“你说的话,很难明白。若没有真是真非,还成得世界?”玉吉摇首笑 道:“二位不知。我是心有此感,出之于口,不知不觉的,犯了两句牢骚话,二位倒不必介意。”长山道:“谁介意来着,我想你为人诚恳,听见不平事,必要动 怒。大概你看那报纸有感于怀,莫非那阿氏家里,同你认识吗?”玉吉听了此话,暮的一惊,迟了半晌道:“认识却认识。可怜她那为人,又温顺,又安悯。遇着那 样婆家,焉得不欲行短见哪!”说着,自己不觉眼泪含在眼中,滴溜乱转。长山笑道:“这也奇了。你真好替人担忧!咱们既不占亲,又不带故,屈在不屈在,碍着 谁筋疼呢?咱们以正事要紧。一二日内,我打算进京访友,前天有敝友来信,嘱我荐个师爷,他家有一儿一女,年纪都不甚大,我想你很是相当,何妨你暂为俯就, 等着时来运转,再谋好事。虽然他束修无几,毕竟也强如没事。且待我料理料理,咱们一同进京,不知你意下如何?”玉吉摇手道:“不行不行。我今年不过二十 岁,这么早便为人师,这就是第一个不行。再者北城里污秽不堪,我既离了京城,纵终身不再进京,亦不为憾。王兄美意,我实在辜负了。”说罢,隐几而卧,大息 不止。长山道:“不能由你,我与店主人硬捏鹅脖,你乐意去,也得随我去。不乐意去,亦不能由你。”说着,又向店主人道,“主人翁,这事你作得主否?”店主 人嘻嘻而笑,知道聂玉吉性情高傲,有些特别。又知王长山确是好意,随笑道:“他不肯去,都有我呢。你尽管料理一切,收拾行装,临行之日,我可以强他上 车。”说的长山、玉吉全部笑了。长山问道:“一言即出,驷不及舌。”店主道:“快马一鞭,只要我说了,一定办得好。不但叫他去,我还要进京呢。”长山道: “怎么店主人也要进京吗?好极好极,只是这个买卖,主人交给谁呢?”店主人道:“提起来话儿长。这个买卖,我是新近倒的。昨天京里来信,有朋友叫我回去。 二位进京时住在那个后里,留个地名儿。等我把经手事情办完,我随后就找了去。”长山与玉吉二人连说很好很好,当下把日期订妥,长山去料理一切。定于后日清 早,同着玉吉起身,往虎坊桥谦安栈。

到了是日,别过店主人,叙了回到京复会的话。玉吉洒泪道:“人生聚散,原属常事。惟此生离,即如死别。”说罢,泪如下雨。长山道:“这是何苦。等不到三五 日,必能见面,图什么这样伤心呢?”玉吉道:“王兄不知,日前我在病中交与店家的书信,确是实事。此番到了北京,必罹奇祸。二公要怜我爱我,知道我的苦 衷,千万把我的肺腑,述告报馆。及至横死,我也可瞑目了。”说着,脸如白纸,浑身乱颤。长山害怕道:“这还了得。你既这样为难,就不必进京了,何苦往虎口 里去呢。”店家亦劝道:“不去也好,乐得不躲静求安,逍遥法外呢。”玉吉道:“话不是这样说,我作的事,从未向二公提过。一来恐二公错疑了我的身分,二来 也难为外人言。”刚说到此处,长山插口道:“不用你说,我早已猜到了。”玉吉惊问道:“你猜到什么事?倒要请教。”长山道:“此事也不必细说。你肯于进 京,咱们赶快走。不愿进京,即请留步。眼看着天己过午,火车都要开了。容日有了工夫,我们再细讲吧。”说着,便欲起身。玉吉是极温柔极随和的一路人,听了 这样话,不忍改变宗旨,只得随了长山,别了店东,一同出了店门,直奔车站。

书要简断。是时正三月天气,不寒不暖,一路上花明柳媚,看不尽艳阳烟景。只听汽笛呜呜乱吼,转眼之间,车已行过了杨村。玉吉道:“王兄说话,有些可疑。临 行之时,你说我的事情,全都知道。究竟你知道什么事?请你说给我听听。”长山道:“说也不难。只是在火车上,不是讲话之所。等到栈房里,我再细说你听。我 不止只知一件,连你的家乡住处,都可以猜个大概。”玉吉摇首道:“这话我却不信,除非你是神仙,能够算的出来。”刚说到此,旁坐两个闲谈的道:“大哥长在 京里住着,没听说京城的事吗?”那人道:“京城什么事情,我也没听见说。”那人道:“昕说京城里封了两个报馆,把办报的杭辛斋、彭翼仲全都给发配,这话是 真呀是假?这么样一来,恐怕春阿氏一案,又要翻案了。”那人无心说话,玉吉是关系最近的人,正与长山闲谈,冒然听了此话,吓得一个寒战,登时毛骨悚然,把 要说未说的话,也都咽住了。又听那一人答道:“谁说不是呢。自从彭先生走后,白话报纸上也没人敢说话啦。昨天在别的报上,看了一段新闻,说现在阿春氏已经 定案,报上有大理院原奏的摺子。前天我留下一篇。现在这里。”说着,取出来递与那人。两人一面看着,一面赞叹。长山向玉吉道:“天下事无奇不有。古今谋杀 案子,不止数千百件。哪一件都有原因,决不像这么新奇。你也常看报纸,对于此案真像,你有什么见解?说我听听。”玉吉听到这里,忽然一愕,半晌方才答道: “人心鬼域难测,毕竟是春阿氏本人所杀?还是旁人所杀?抑为春阿氏有关系人所杀,现在尚难推测。审讯这么二年,皆无结果。今日你猛然一问,叫我回答,我哪 里能知道哇。”长山大笑道:“本来你不知道,我是故意问你。”说着,向旁坐那人借了报纸,二人倚往车窗翻阅一遍,上面有法部原奏,及左翼翼尉乌珍调查此案 的报告。玉吉关心最重,看了一回,翻过头来又要再看,那时脸上颜色,红了又自,白了又红,一时皱皱眉,一时翻翻眼,现出种种的神色,很为可怪。旁人见他这 样,皆以为用心看报,所以如此。独有长山在座,心下明白。扯过报纸来道:“老弟老弟,你只顾看报纸,你看到哪里了?”玉吉吓了一惊,抬头一看,车到马家堡 小站,转眼就是前门车站了。到底人有亏心,心里两样。随手把报纸放下,揪住长山道:“你我患难之交,天津托的话,你不尽忘了才好。”长山发笑道:“岂有此 理,难道离了开津,咽不下米去吗?”说罢,把所看报纸,还与那人。大家忙忙乱乱,取箱笼的取箱笼,取行李的取行李。工夫不大,汽笛儿蓦的一吼,再注目时, 已到正阳门东车站了。长山、玉吉两人下车雇了两辆人力车,直往虎坊桥谦安客栈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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