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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善福寺池

1
  薄薄的晨雾笼罩着道路两旁的樱花树。久藤恭太骑车在这条林荫道上快速行驶着。当越过一片仍处于静寂中的民宅,前面出现善福寺公园入口处的栅栏时,恭太猛地捏了一下车闸。随着悦耳的摩擦声,自行车轮在地上画了一道弧线后,溜进了栅栏门内。
  恭太穿着一身训练用的袖布服。10月清晨的凉风顺着他的领口和袖口钻进去,吹拂着他那满是汗水的湿漉漉的肌肤。
  公园里面有一种阴暗的感觉。从前天开始下起的小雨总算有要停下来的样子了,但是整个天空还弥漫着白色的云雾。恭太平时总是6点20分前后路过这里。若是天气好的话,此时朝阳应该早已爬上树梢了。
  公园内部之所以比外面的公路上暗一些,是由于在宽敞的公园四周栽着又密又深的杉树及杂木林的缘故。恭太曾在社会新闻节目中听说过这一带已被指定为“风景区”,不许乱伐树木、滥造房屋。
  恭太缓慢地蹬着自行车,其右侧是围绕着善福寺池的花草树丛,有红叶、柳树、杜鹃花、绣球花……在微微发黄的叶子上,弥漫着一层淡淡的白雾。
  在细长的池子里,碧蓝的池水因阴天而显得灰蒙蒙、阴沉沉的,纹丝不动。池畔被大量的芦苇覆盖着。这时,一只早起的鸭子从芦苇中慢慢地游了过来,后面还跟着两只小鸭。看到这情景,恭太的嘴角自然地露出了一丝微笑,他高兴地朝着湿润的空中吹起了口哨。
  恭太又骑了一会儿,左侧的杂木林出现了一道缺口,这是一条小路与这条坡路的分岔处。他将自行车停了下来。在长满青苔的山石的后面,从上面的山涧河流里泻下来的细长的瀑布,此时发出了比平时更洪亮的响声,这也许是由于连续降雨河水涨大了的缘故吧。
  为防止剐破裤子,恭太小心翼翼地下了自行车,然后将绑在后架上的竹剑和装有一套护具的袋子卸了下来。正读小学三年级的他,每周三次,每次从早晨6点半开始到上面的训练场练上约一个小时的剑术。由于这条山涧河流和芜藏寺的树蓠之间夹着的小道是个陡坡,所以他平时总是把自行车停放在下面,然后爬到上面去。
  恭太背上竹剑和袋子,脚穿帆布鞋,踏着湿漉漉的枯叶,大步往上登去。越往上登,旁边的这条河流越深,河水从下面传来哗哗的流水声。此时天空也渐渐亮了起来。恭太的家位于北边的关町,从这里看隔着一条青梅街。他家的附近还有两三个小朋友常去训练场习剑,不过他们都从东边那条住宅街抄近路去,于是常常是恭太一个人走这条路。凡事母亲总是劝他和小朋友一起行动,可是,独自一人从清晨这个几乎还不见人影的公园里顺着山涧小河爬这条坡路,恭太总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满足感。自从有了这种感觉,他就不再想听母亲的忠告了。
  除此之外,恭太还有一个暗自喜欢这条坡路的理由。不知为什么,每当走在这条路上,父亲的身影肯定会清晰地浮现在他的眼前。曾经在吉祥寺一带的一家小饭馆里干厨师的父亲,在恭太即将上小学的时候,留下母亲和恭太独自一人离家出走了。从那之后已快三年了,他再也没有露过面。现在恭太只能模糊地记得父亲的面孔了。
  不过,每当他走过上面的树枝伸展得像房檐一样的这条小路时,甚至会突然觉得闻到了父亲的体臭味,那是一种夹杂着汗味、烟味以及成人身上特有的香料味的特殊气味。在很久以前的一个清晨,父亲曾拉着他的手在这里散过步,也许正是因为还保留着这唯一的、确切的记忆的缘故才有这种感觉的吧。
  父亲为什么出走了呢?又是到哪里去了呢?难道真像母亲所说的,是因为父亲有重要的工作,暂时到远方去了吗?其实,恭太凭直觉就能识破这是一句谎言:若是那样的话,起码也应该时常来封信吧?
  不知何时,有一条小道消息从街坊的老太太们那里传到了恭太的耳朵里,好像说是久藤家的先生在大阪又有了女人了——难道父亲又与那个女人结婚了吗?……
  突然,父亲的身影从恭太的思绪中消失了,他的眼神一下子盯在了身边的一个小东西上。一个白色球状的小东西掉在了右侧河边的草丛里。恭太不由得停住了脚步,对着那东西凝视起来。
  果然是一个小球,而且并不像孩子们常玩儿的玩具,而像一个带锯齿状刻纹的高级棒球。它在暗绿色的草丛中依然白得发亮,这说明球还很新,也不像是个裂开的球。可能是谁不小心让球滚落在了这里,一看不好捡,干脆就灰心走开了吧。
  确实,从球掉下去的位置就不难看出,此球距路有1.5米远,径直往下看便是河流,混浊的河水发出底气十足的响声。并且,河岸坡面是个陡坡,在茂密的羊齿草和矮竹子丛中,露着一块块的湿土。
  不过,当看到在路和球之间露着一块正好能让人立足的石头时,恭太有点喜出望外了。
  他把肩上的剑具放在脚下,然后趴在坡面上轻轻地将右脚搭在那块石头上,接着又落下了左脚。
  然后,他又大胆地弯下了腰,伸出右脚用鞋尖勾起球,然后贴着坡面慢慢将右脚向上抬。
  右手马上就要碰到球了。这时恭太突然“啊”地叫了一声,紧紧地扒在河岸上的左手猛地滑了一下,身体一倾斜,球从脚边脱开,径直落到了河里。一眨眼的功夫,球就被急流冲走了。
  霎时,恭太简直要哭出来了,但他的嘴唇马上又闭上了。哪里还顾得上哭呢!当悬在半空中的右脚再次落在那块石头上时,石头突然活动起来。一瞬间,他让两只手猛地抓住了矮竹子,然后想赶紧找一块立足的地方。可是由于身体在晃动着,弯曲的竹子很快就要扭断了。锯齿般的叶子把恭太的手掌都划破了。恭太条件反射般地停止了晃动,因为他意识到,再乱晃的话,就有坠落到河里去的危险。他将身体紧紧地贴在了河岸上。
  恭太顿时脑袋胀大了。狼狈中,他的眼前突然掠过父亲的身影。他希望印象中的父亲此时从哪个地方跳出来,用强有力的手将他救上来。
  “爸爸,快来吧!再不来我可就要完了!”恭太在心里这样呼叫着。
  “我爱你。”
  “这我知道。”
  “我不想离开你……”
  “我也决不——”
  刚才临分手时与各务彻夫所说的一言一语,仍在桂木麻子的脑子里回响着。
  上面的几句对话在两人之间不知说过多少回了,但是,再往下就说不下去了。不管多么强烈地感受到对方的真情,但是,谁也说不出“既然如此,那么……”之类的话来。恰巧与所表达的话语相反,最后只能随着对对方的体温及体臭的逐渐淡化,忍受着切身的痛苦与寂寞,背向着对方分手而去。而且分手时因为不知道下次何时才能相见,所以总是沮丧地迈着沉重的脚步离开。
  麻子痛心地认识到,这就是相互各有家庭和社会关系的男女之间的命定的爱情方式……在与各务分手后一人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时,麻子基本上每次都不知不觉地哭歪了脸。
  10月7日上午6点半——
  在武藏野台地靠近杉并区西端的丘陵带,有一片被浓郁的森林覆盖着的区域,这里静的很,很难让人相信这还是在市区内。
  从位于该丘陵腹部的和式旅馆芳鹿庄到善福寺公园有一条下坡路,路旁生长着茂密的胡枝子及其他各种杂草。清晨的露水打湿了正在路上行走的麻子的长筒袜。
  左侧的河堤下是一条幽深莫测的河流,右侧是一片广阔无垠的田野。风儿从晨雾弥漫的远方吹来,夹杂着湿漉漉的青草味。如果没有什么心事的话,这倒是一条能令她惬意地在上面散步的田间小道。可是,此时的麻子一直被一种思绪支配着。心想:再过30分钟,各务的脚步也将从这同一条小道上迈过。
  各务彻夫是群马医科大学的副教授,在东京市内还兼着一份临时讲师的工作。今天上午从9点开始他将要给位于大泉的一所女子大学讲课。由于最晚在7点半之前他必须回到位于三鹰台的自己的家里,所以7点钟不得不走出芳鹿庄。
  麻子的丈夫桂木谦介昨天出差去了群马县E市,那里是公司的主要工厂所在地。他预定今天中午之前返京。在他返回位于丸之内的总公司之前,说不定会先到家里看看,或者有什么重要的电话要打回家里。从今年春天开始,在E工厂周围因公害问题引起了纠纷,身为总公司总务部次长兼工厂次长的桂木,一直处于一种不稳定的、紧张的压力之中。最近他频繁地去E市出差即缘于此——基于这种情况,当然麻子也不能磨磨蹭蹭的了。
  “我不喜欢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先让我走吧。”
  结束了短暂的一夜同居之后,清晨6点20分,麻子对各务说完上述话后便走出了芳鹿庄。就他们各自的身份而言,两个人肩并肩地出入旅馆是说不过去的。岂只这样,麻子的丈夫今天肯定会拖着疲倦的身体回家。如果让他知道了麻子不久前正和另外一个男人——可能也是已有妻室的群马医大的副教授各务彻夫单独在一起呆过的话,那还了得!
  想着想着,麻子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不由得感到一阵晕眩,她做梦也没想到会发展到今天这种地步。
  尽管如此,若有人对她说当初不与各务邂逅就好了,那么她又会冲动地猛烈摇头。这种心理上的矛盾,更令她痛心得难以忍受。
  清晨的太阳透过阴云笼罩着的天空渗出了淡淡的光线,可是麻子的视野马上就被夺眶而出的眼泪给遮挡住了。
  没办法,她只好停下脚步,从包里掏出了手帕。
  这时,她突然听到有人在身边的草地上奔走的脚步声。她抬头一看,一个身穿黑色西装、高个头的青年人意外地出现在她面前。麻子之所以感到意外,一是因为田野还被浓重的晨雾包围着,可见度很低;二是可能由于这个青年男子的脚步太快了。
  看样子对那个青年人来说,麻子站在那里也是相当意外的。
  只见他一瞬间很吃惊似地朝麻子凝视了一下。他看上去就像一个一大早去上班的职员。这个人给麻子留下的最深印象特征是:长长的头发从后脑勺猛地向前梳了下去。
  麻子慌忙把脸转开了。于是那个青年人从她身边穿将过去,踏着河边的草丛,朝着麻子来的方向大踏步地远去了。可能那边有一条通往公交车站的近路。
  麻子不由得松了一口气,然后加紧脚步向前走去。
  幽会之后,就连碰到过路的陌生人,她心里也害怕,因为这会让她感到自己很下流似的。
  不一会儿,田野就被寺院高大的树蓠给遮住了。脚下是陡峭的下坡路,左侧紧靠着哗哗流水的河流。
  麻子的脚步突然停了下来,因为她看到路边有一个白色的布包。再朝下一看,只见有两只小胳膊悬挂在下面陡峭的河沿上,一个小男孩正紧紧地贴在河岸上。
  少年正拼命地往路上面爬,可是他越来越往下滑去、只见他紧紧地抓住河沿不放。从他那苍白的们脸上可以看出,他正极为艰难地拼命挣扎。麻子忘我地正要奔跑过去……
  这时,一个男人突然从右侧跳了出来。他身穿浅茶色的雨衣。看上去40多岁,是个身体健壮的中年男子。他好像是从寺院的树蓠里爬出来的似的。一看他身体的动作就能觉出他正要急着赶路。这个人正好落在紧靠小男孩掉下去的地方。
  这个人把脚下的石头踩得吱吱作响,他正要调转方向朝坡下跑,却猛然站住了。他转过身来朝少年俯视了一下。这时麻子发现在男子那长有浅黑色肉瘤的侧脸上,不知为什么掠过了一瞬间犹豫的表情。然而,男子紧接着把左手提着的黑皮包往地上一甩,然后紧靠河沿蹲了下来。为了防止失去重心,他弯下了腰,伸出了右手。他马上就抓住了少年,大约用了两三分钟就把少年救了上来。
  等少年在路上站稳后,男子立刻将手从对方身上松开,然后麻利地拾起地上的皮包,朝着坡下奔跑起来。其动作之快,令一旁的麻子吃惊不小。
  男孩追赶着说着什么,可能是想说些感激之类的话吧。对此,那汉子只轻轻地挥了挥右手,头也不回地就远去了。他那身着雨衣的宽肩膀越来越远,当跑到坡下面的公园内的公路上时,就立刻消失在树丛中了。
  尽管如此,少年还是朝坡下注视了好大一会儿,最后好像很灰心似地擦掉黑色裤子膝部的泥巴,拾起了脚下的布袋。看样子他正走在去习剑场的路上。
  少年抬起头来,视线和麻子的视线自然地交织在了一起。两个人不由得会心地微笑起来。
  可是,当麻子意识到少年朝自己跟前走过来时,便下意识地将身子往树蓠边靠了靠。她看到树丛那边是寺院内的石台阶,就弯腰钻进去了。
  结果,这次幽会的事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过去了,麻子心里的石头也落了地。
  刚才发生的这件小事对她来说越来越显得重要起来,是几个小时之后的事情。
  2
  61岁的私人银行家-山欣造独自一人生活在杉并区善福寺五段。10月7日上午11点多,有人在他家的卧室里发现了他被勒死后的尸体。
  尸体的发现者是在上井草一带经营公寓的45岁的寡妇平野照子。
  大约在半年前,她从-山手里贷了100万日元,用于维修公寓,之后她每月偿还一部分,这一天她就是带了一部分本金外加利息到-山家去的-
  山的家在小小的芜藏寺的后面,周围是一片杉树林,他的院子里也栽着郁郁葱葱的大树。四五年前他就与妻子分居了,一个人住在这套有点武士宅第风格的旧房子里。他做金融生意也是在这个地方。
  照子站在门前接了几次门铃,却听不到回音。早晨时而本来已经停了,但从9点左右又开始下起来了,看样子耍大下一场了。她觉得要是回去后再重新来一趟的话,那就太麻烦了。
  为慎重起见,她拉了一下带小格子的门扇,结果门上没有上锁,一拉就开了。
  屋子里光线很弱,鸦雀无声。眼前的客厅的门敞着三分之二大小,从厅内的亮度来看,好像窗帘已经被打开了。
  可是,她往里瞅了瞅,没见到人影。
  照子一边招呼着,一边从客厅里顺着昏暗的走廊往里走。后来想起来,这似乎是非常不客气且大胆的举动。不过当时她想:平时紧锁门户的-山家的大门既然没有上锁,他肯定在家,可能是门铃坏了吧。并且,她听人说这位私人银行家拥有10亿以上的资产,于是对他家的内部情况多少也抱有点儿好奇心。
  她沿着走廊往里走,发现两个房间的拉门紧闭着,只有尽头上的拉门敞开着,灯光从里面斜射出来。
  当她往这间屋门前一站时,一种说不出的异样的气味,夹杂着被子上的体臭味,立刻刺激了她的嗅觉。
  她往里一看,发现在这个紧闭着套窗的10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里,铺着单人用的被褥。被子被轻轻地掀开着,枕边位置上的大型保险柜的门扉敞开着,里面的材料也散落了出来。当照子发现散落在被子和榻榻米上面的一些纸张时,才感到发生了非同小可的异常情况。
  一个身着黑色和服的男人头朝着壁龛伏卧着倒在榻榻米上,一根茶色的细绳缠在他的脖子上,绳子上还残留着几根花白的头发。绳子像蛇一样从其腹部延伸到壁龛的榻榻米上。
  11点50分,平野照子奔向青梅街,向距这儿最近的派出所报了案。
  中午12点半——
  警视厅鉴定科科长站在现场房间的门口,向本厅和所辖派出所的主要搜查官报告了大致的鉴定情况。
  “这是一根用两股破旧的绢制丝带搓成的细绳,绳子勒在了喉节的下部。勒的劲儿不小啊!因为出现了明显的表皮剥落和皮下出血。”-
  山欣造的尸体现在脸朝上仰卧在壁龛上。他身高1.65米左右,就他这个年龄的人来说算是中等身材。他身上的肌肉紧绷绷的,身上裹着一件皱巴巴的大岛绸和服;头发总体来看属于灰色的蓬发;脸上出现了被勒死者所特有的暗紫色浮肿,点点滴滴的溢血斑像雀斑一样分布在脸上;露在和服下摆外面的两条腿上,也隐隐约约地渗出了尸斑。
  “若是从正面勒死的话,罪犯应该是骑在他身上的吧?”
  警视厅搜查一科的平井警部一边越过鉴定科人员的肩部观察着尸体,一边以直接明快的口吻反间道。室内,几个身穿藏青色制服,外罩白大褂的鉴定科人员正默默地来回走动着。他们正忙着采集指纹、脚印,进行现场摄像等等。
  “好像是骑在身上的。”鉴定科科长使劲儿地点了点头。
  “因为已经确定在凶手用双脚踏过的死者的肋腹两侧有内出血,好像是勒死之后又让尸体翻趴在地上的。”
  “好像是抵抗过吧?”
  “嗯,穿的衣服有些乱……不过,也不像有过强烈抵抗的迹象。”
  “此话怎讲?”
  “比如说这根双股的丝绳完好无损。还有,一般在被勒死者的尸体上能找到其本人在挣脱丝绳时所留下的抓痕,可是这次一点也没发现。”
  “噢……”
  虽说被害者已61岁,但是看上去体格还很健壮。如果是骑在他身上、从正面把他勒死而又几乎没给他留下抵抗的余地的话,那么要么这类凶手动作非常敏捷,力量极大,要么就是两人关系密切,被害人没有警惕。另外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凶手不只一人。
  平井警部敏锐地反复思考之后说道:“尸体好像还很新鲜吧!”
  “从尸斑的颜色来看,才死了六个小时左右。那么凶杀案就发生在今天早晨6点到6点半之间。”
  总算大体上把指纹采集完了。鉴定人员还在继续采集诸如泥巴、纤维之类的其他细微的东西。当平井警部步入室内后,其所管辖的西荻洼署的刑事科科长、股长等人也跟着进来了。他们也大都穿戴着藏青色制服和帽子。只有从警视厅急忙赶来的平井因无暇更衣而穿着一套灰色西服。
  他大致观察了一遍尸体,亲眼确认了鉴定报告之后,走到仍敞着门的保险柜前。这是一个黑亮而坚固的柜子,高约80公分。看到这情景,他马上意识到这位被害人是个私人银行家。
  但是,保险柜里几乎是空的,最下层只放着少量的纸张,加上散落在外面的材料、记录本等,总共也不过5公分厚。
  警部飞快地扫视了一下,发现了两三张小数额的借据,另外还有一本速记用的记录本和空白记帐纸等等。看情况现金和重要的材料已被罪犯拿走了。
  再关上保险柜的门一看,看到这正是那种一插进钥匙,调好圆形的刻度盘,然后旋转一下就能打开的标准的保险柜。此刻钥匙还原封不动地插在里面。
  很难想象一个银行家会把自己保险柜的密码告诉别人。那么,与其说犯人在杀害-山后取得钥匙打开的保险柜,不如说是犯人利用欺骗或恐吓的手段,先让-山打开保险柜之后再突然袭击了他,这种可能性更大一些。
  除保险柜之外,房间的三个角落里还放有衣橱、旧书桌、书架等等。由此可见,-山是将这间房子当卧室兼书斋使用的。另外,有一件脱下的纱布睡衣被扔在衣橱脚下。
  书架上摆放着营业种类、金融方面的专业书籍,,还有数册法律方面的书及战事记录等。另外还有一块看上去很昂贵的金壳钟表摆放在书架的很显眼的地方。表上没有用手触过的痕迹。看来犯罪者当时无暇顾及保险柜之外的东西。
  鉴定科科长推断这起凶杀案发生在今天早晨6点到6点半之间。从他的鉴定阅历来看,根本不用看解剖的结果就知道这一推断肯定不会有多大的出入。
  平井判定案犯不像是流窜犯,凶手与被害人相识并知道其“底细”的可能性极大。其根据有两点:一是大清早-山就脱掉睡衣换上了大岛绸和服;二是凶手先从正面将其勒死后又将尸体翻了过来。
  凶手在杀害熟人的时候,往往会作出这样的反应,即特意用被子蒙住自己亲手杀死的死者的脸部,或者使尸体趴着,以避开死者的视线。当亲眼目睹了摆在眼前的这种精神分裂症犯人的恶迹之后,本来生性爽朗、精力充沛的平井,也突然充满了说不出的悲伤和郁闷。
  当警视厅的警部和警察署的刑事科科长仍在现场的房间里继续进行搜查的同时,西荻洼署刑事科一股股长和栗警部补与另外两名刑警一起在-山的其他房间里搜查着。
  所谓其他房间,是指在最里面的凶杀现场的卧室的外边还有两个日本式房间,在走廊另一侧还有厨房、浴室、储藏室,另外还有靠近门口的类似于客厅的一间西式房间。这套房子就只有这一层,在树丛林立的庭院的衬托下,房子显得矮小而整齐。
  和栗首先打开了靠着卧室的房间的拉门,一股发霉的气味扑鼻而来。
  一打开电灯,8个榻榻米和6个榻榻米的两个空荡荡的房间展现在眼前。每块榻榻米上都泛着一层绿霉。套窗紧闭着,走近一看,窗闩上也积有厚厚的尘土。
  “看来这个房间根本就没使用过。”年轻的刑警小野木说。
  “也没有人出入过的痕迹。”
  三个月前刚从防犯科调过来的他,一副将课本上学到的知识与实地相结合起来进行证实的样子。
  “哦!”过了一会儿,和栗用含糊的声音回答了一声,然后把视线转开了。
  与这些房间相比,厨房基本上算是收拾得很整洁。在岁月已久而且发黑的地板上放着一张贴着乳酪色的装饰板的新餐桌;上面放着盛调料的小瓶子之类的东西。可见-山平时是在这里用餐的,可是现在看不出有吃过早饭的痕迹。
  “对于独身生活的老人来说,这些餐具也太好玩儿了。”
  正注视着玻璃柜的小野木以发表意见了。
  “带花样图案的牛奶杯,彩色大玻璃杯……”
  “被害人是否有个女儿呢?”刑事部长田口看了一眼和栗问道。
  “不,好像有个妻子……不过,好几年前就已分居了”
  派出所的巡警已将关于-山的有关情况告诉了和栗等人。
  据说他几乎不与四邻交往,是一个不讨人喜欢的性格乖僻的老人。大约一年前,有个50岁左右的家庭主妇从西荻洼那边过来帮他搞卫生什么的,而最近却见不到了,不知什么原因……
  “那么,是他的那个妻子常常过来帮忙呢,还是……?”
  色彩绚丽的餐具,这不正好表明是他妻子的爱物或者有别的年轻女子常出入他这里吗?带着这种想法,田口嘴里嘟囔着。
  和栗没有搭话,无表情地将视线落在厨房门的锁上。这是在搜查领域里专心干了十几年的他除了生就的一副相貌外而养成的一种不变的职业风度。
  和栗瘦高身材,微黑的脸上颧骨突起,有点儿吊眼梢,有一双锐利而深邃的眼睛,双目之间的鼻梁上横着一道很深的皱纹,这更加给人一种猖介的印象。的确,因为他沉默寡言,并且总是唇角外拉、双唇紧闭,极少露出笑容,所以整体看上去是个冷漠无情、不易接近的人。在审讯犯人的时候,他的这些特征常常令嫌疑犯望而生畏,从而很快招供,但有时也会令嫌疑犯顽固地闭口不言。不过不管怎么说,这些特征他自己也无法改变。
  当他确信厨房的门也从里面牢牢地上着锁之后,便走出了厨房。
  剩下的还有个客厅。这是一个6块榻榻米大小的西式房间,里面还有一个老式的壁炉台,上面放着一套盖有黄色外罩的会客茶具。
  这里的窗帘已全被拉开,可以看见窗外的雨渐渐大了起来。和栗开了灯,再借助窗外的光线,在室内到处搜查起来。桌子及装饰架的表面上有一层薄薄的尘埃,但并不是太脏,可见平时经常有人在此出入。生意上的客户大概也到这里坐过吧。而且,今天早晨恐怕也是-山自己先打开大门的锁,然后将罪犯让进来,甚至可能先在这里坐下谈话的吧。窗帘之所以敞着,可能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吧!
  后来,恐怕他或者是自发的,或者是被罪犯强迫着进入里面的卧室,打开了保险柜,随后罪犯突然袭击了他,勒死了他,携带着保险柜里的东西,又从大门里逃走了。
  尽管如此,在这里也没能找到任何一件凶手留下的像样的遗失物品。在这种情况下,不可能指望找到明显的指纹,脚印大概也被雨水冲洗掉了。凶手所留下的莫非只有缠在死者脖子上的那根脏兮兮的丝绳吗?
  和栗那微薄的嘴唇格外向外突出。当他紧闭着嘴来到走廊里时,门口已更加人声嘈杂。各个报社的记者大概都已涌上来了。他们想要在现场取证一结束,赶在搜查材料正式公布之前,抓住各个神通广大的刑警,尽早地把有关消息弄到手。
  “和栗先生,和栗先生!”
  一名记者一边适当地应付着警官的制止来到二道门跟前,一边轻轻扯着和栗的工作服高声喊道。这是一位三十四五岁、个头不高的记者,白生生的前额上散乱地趴伏着柔软的头发,脸上还带着点儿稚气。他就是《日本新报》驻警视厅俱乐部的记者小暮,以前当警官的时候与和栗打过交道。
  “这次凶杀案是怎么回事呢?被害人是这里的主人吗?”
  “嗯。”
  “听说死者是个私人银行家,这么说是行窃杀人案了?”
  “现在还不能肯定保险柜里的东西被盗走了。”
  和栗向他透露了反正迟早要发布的消息。
  “凶手是一个人呢,还是多人?”
  “这不清楚。”
  “被害人家里没有其他人吗?”
  “是个单身。”
  “是个单身生活的放债人啊……那么没有人亲眼目睹到吗?”
  “现在还不知道。”
  “还有其他重要的线索吗?”
  “看情况不好找。”
  实际情况也差不多就是这样。
  “那么,还得想办法找到目击者吧?”
  和栗无意中回头看了小暮一眼,发现他那乌黑的眸子里总是闪烁着动人的目光。和栗在同一瞬间也想到了同一问题。在这一次的事件中,正是由于被害人是个私人银行家,所以嫌疑圈可能也会很大。但是由于现场缺少凶犯的遗失物品,保险柜里的东西也基本上给拿走了,要说其他可指望的线索……
  “是啊!”和栗一边凝视着对方闪烁的眸子,一边回答道。
  “目击者——真希望能找到目击者啊!”
  3
  那天晚上桂木谦介同平时一样拖着疲惫的身体于11点多回到家里。他吩咐妻子麻子给他往酒里兑水,自己则一边测览当天的晚报,一边自言自语地说:
  “又一个放债人被杀了,这次是在善福寺呀。”
  麻子正在茶室里往杯子里放冰块,听到这话她突然把手停住了。此时令她手指不由得发硬的并不是杀人事件本身,而是丈夫若无其事地补充上的“是在善福寺呀”这句话。
  与各务彻夫的一夜幽会正是昨天晚上的事。由于这个家庭里还没有孩子,只有他们夫妻两人,所以丈夫桂木一出差,麻子便感到孤独又自由。尽管如此,为了提防丈夫因急事在夜里往家里打电话,她预先就撒了个谎,说晚上要去短大时期的一位同学家里玩儿,并且在今天早晨8点之前就赶到了家里。此时,只是从丈夫口里说出“善福寺”这个名字,麻子就感到神经末梢猛地一阵儿痉挛。
  “真烦人啊!”她呼吸放缓、低声附和道。
  桂木那双锐利的眸子,透过眼镜朝妻子低沉下去的脸上瞥了一眼,然后又将视线收回到报纸上。
  “最近这类事情太多了,可能是由于经济不景气,银行不予贷款造成的吧。不过私人银行家贷出款去再被杀害也真够惨的。”
  桂木抬起方形的下巴,苦笑般地咧着厚厚的嘴唇。不过,他的脸上已失去了往日的光泽,这肯定是由于自今年春天以来围绕着E市工厂的公害纠纷煞费心血而造成的。
  麻子一心想把话题岔开,便说道:“两三天前报上曾登过这样一条消息,说是逮捕了给暴力团伙提供资金的品质恶劣的私人银行家。”
  “噢,这上面也写着本案也将朝着这个思路追踪——但是,无论怎么说,借钱的一方当时是在团走投无路而同意高利贷的情况下借款的吧,而到了还钱的时候若挣不来钱,就会把贷款人看成是讨债鬼。什么事情都是这样:当自己需要的时候怎么都行,一旦对自己不利时就翻脸不认人,要说人才是没有常性的呢!”一说完,桂木发出了一种怅然而低沉的笑声。
  麻子一声不响地把杯子递给他。她本想将话题岔开,没想到会引起这么深刻的谈话来。其实,就B、前的桂木来说,也许不管是什么话题,他总会与自己所面临的实际问题结合起来考虑。上面的话很明显就是指着E工厂周围的居民来说的。
  “同联络协会的交涉有什么进展吗?”
  所谓联络协会就是指在共立电化工业股份有限公司下属的E市工厂周围的五百名当地居民结成的“农业公害对策联络协议会”。自今年2月份前后开始,联络协会就急剧发生的农作物受害问题,向共立电化总公司提出了巨额赔偿的要求。身为共立电化总公司的总务部次长兼E工厂次长的桂木,代表总公司的利益正与对方进行着交涉。
  “没有什么进展。”
  他喝了一口兑过水的酒,然后猛地放下杯子。
  “今年5月份,通过县卫生部,邀请了群马医科大的公共卫生学教研室的专家对工厂周围地下水的情况作了分析,这你知道吗?”
  “唉……”
  一提到群马医科大这一名字,麻子的心里又暗自七上八下起来。
  “分析结果表明,本厂的废水可以视为2月份前后急剧发生的农作物受害的原因之一,但是由于附近还有五个小型化工厂,可以将其看作是这些工厂的所有废弃物共同作用而产生的一种合成公害,这种说法是最为妥当的。”
  “噢。”
  “可是,联络协会的那些家伙们真是的,明明是他们自己鼓动县里邀请专家进行分析研究的,但是他们却不承认报告的结果。就是因为一下了合成公害的结论,就明确不了最后的责任在哪一方了,他们也就很难要求谁来赔偿了。尤其是本厂附近都是些小型的化工厂,大概不会给他们支付满意的赔款吧。那些家伙们坚持想把本厂一家定为这次公害的元凶。”
  当桂木再次把杯子送到嘴边时,他那看上去结实而紧绷的脸颊上已充满了血色。
  “不过,他们在辩解中总是缠住这样一个问题不放,说是农作物受害是由于本厂的环乙胺不慎流失后立刻加重的。”
  环类——准确地说是环乙胺(共立电化在E工厂生产的化学药品之一),以前主要用作人工甜味素糖精的原料。美国在发现环类有促进染色体分裂的“催畸型性”之后就禁止生产了。但是由于环乙胺还有非常广泛的用途,如可以防止橡胶老化,可以作为染料、塑料的安定剂等等,所以它至今仍作为共立电化公司的E工厂的主要产品而在继续生产着。
  这次的公害问题就是在今年2月份的连续休假结束后,由于设备操作失误造成含有大量环乙肢的废液流到工厂周围而引发的,然后很快就燃起了激烈纠纷的火焰。
  桂木一瞬间把可怕的目光转向了麻子,眼梢儿处露出几丝冷漠的微笑。
  一我不是在开玩笑,环乙胺与这次事件根本没有关系,因为在马上进行设备检修、制止废液流失之后,农作物的受害仍在继续。本来那一带的农作物发育不良在几年前就被指出来了,属于土壤质量问题。尽管如此,厂里考虑到当地居民的感情问题,每年都给他们相当数额的抚恤金。当地居民中,有的把这看成好事,一开始就不大努力种庄稼,根本不把农作物生产当回事,而只考虑如何多从工厂里领取抚恤金。这些家伙们把本厂因过失流失环乙胺一事当作意想不到的幸运机遇而在无理取闹。”
  桂木的声调逐渐高起来。他本来是个头脑好使而且很冷静的人,不过一旦抱有什么成见,认准死理干下去的时候,就听不进别人的话了。麻子由于知道丈夫的这种性格,所以她早就默默地沉下头去了。
  “可是……那么,联络协会的人今后打算怎么办?”
  “好像昨天他们又聘请了另外一所大学的专家搞了一次地下分析。无论把问题拿到哪里去,他们也不可能得到满意的结果的。不过,就是群马医科大的结果,我们也不太满意。各务副教授好像也把环乙胺定作主要原因物质之一,可是大量流失只是一次暂时的事故,与多年来的农作物不振是没有关系的。”
  从桂木口里一说出各务的名字,麻子立刻微微转动了一下身体。由于群马医科大的公共卫生学教研室现在教授缺员,承担事件中的地下水分析任务,作出报告结果的责任者就是各务彻夫副教授。
  在麻子看来,各务以这种方式与丈夫的工作牵连在一起是多么具有讽刺意味的巧合啊。
  在她与青梅竹马的各务偶然再次邂逅并急速亲密起来的去年秋天,谁也想不到工厂的公害问题将会发展成如此激烈的纠纷。
  但是——当时,在自己与丈夫之间已经发生着什么。不,确切地说,当时在审视自己与桂木11年间的婚后生活时,不是已经清楚地意识到了二人之间缺少一件非常重要的“东西”吗?那种无从发泄的悔恨的心情,在内心深处已经开始形成空洞般痛心的阴影。
  12年前的春天,21岁的麻子与长她9岁的桂木谦介经别人介绍认识了。他当时已是骨干综合化学工业公司共立电化工业技术部的主任研究员。麻子记得,听父亲说他是从一流的国立大学工程系毕业后进入公司的,而且工作成绩斐然,将来肯定能出人头地。
  麻子的家庭是由身为通产省化工局的科长助理的父亲,还有母亲、哥哥和她四口人组成的。她从小成长在一个氛围朴实的家庭中,短期的大学生活结束后,在一所服饰学校干过办事员,但她对单位里那种华丽、浮躁的气氛有种格格不入的感觉。
  正当此时,由父亲和共立电化公司的一位董事撮合南这门亲事很快就发展到了相亲的地步。
  30岁时的桂木谦介比现在的他瘦得多,是个高个头、宽肩膀的小伙子,在麻子的眼里是个“安分而可靠的大人”。他相貌端庄,具有男子汉的气质。可能是那双眼角细长的眼睛有点小、白眼珠多的缘故吧,有时给人一种缺乏人情味的冷漠的印象。但在当时的麻子的眼里,对这一点她倒是作为敏锐的象征来接受的。
  桂木好像从一开始就对麻子很满意。这也并不是年轻的小伙子对异性一见钟情的那种简单的感觉,而是充分对对方的条件进行了考虑,认为可以作为自己的妻子来接受之后才表示了对她的好感。
  经过短短三个月的接触之后,麻子同意了这门亲事。她觉得和桂木能建立一个稳定、充实的家庭。她是把他作为一个可靠的、有价值的男子而选他为自己的丈夫的,仅仅以这样的标准就下了决断,也许应该说麻子对结婚的认识略微幼稚了些。
  但是,也并不是说她从新婚燕尔时就开始体会到了这一理想破灭的滋味。
  两人的婚后生活在没有特别像样的家产的情况下,在赤羽的住宅小区里开始了。桂木一大早就去上班,而回家基本上是在晚上9点之后。关于公司的事情他从来不说给妻子听,也同样从来不过问麻子在家里的生活情况。关干家务事他也从来不发牢骚。这对整天呆在笼子里般的麻子来说,总觉得缺少点什么,不免感到寂寞。但她也不好发牢骚,正是由于经别人介绍结的婚,所以从一开始双方就得客气些。想不到这对后来的生活产生了那么大的影响。不知从何时起,在他们夫妻之间养成了一种习惯,就是不轻易将自己的心中所思讲出来。不过,麻子在想,婚后生活也许就是如此吧!抱着无从对比的想法,麻子在吞咽着这种漠然的委屈和不满。性生活虽说平淡了一点,但也没出现什么问题。
  第二年春天,公司决定在群马县的E市,新建大规模的工厂,桂木作为生产技术科科长去赴任了。这可以说是破格提拔。厂长由总公司的一位董事兼任,不过由于他年事已高,而且是专门负责财务工作的人,公司就将化学专家桂木安排到了实际运营的最高领导岗位上。
  当时是昭和三十年代后期,各公司到地方上去办企业正出现高xdx潮,地方上也积极地招揽公司来办工厂。当时对公害的戒备心理还很淡薄,相反,只要能建工厂,就会增加当地的税收,并解决年轻人就业难的问题,从而给当地带来好处。从这些利益出发,地方自治体也采取减免税收、协助解决用地等各种各样的措施,欢迎公司来地方办厂。
  从建厂一开始,桂木就带着麻子到现场赴任了。一年之后工厂顺利建成,并步入投产的轨道。
  但是,对麻子来说,在E市的10年生活是非常痛苦而孤独的。
  桂木是一个干起工作来不要命的人。麻子很快就清楚地认识到,对他来说,工作第一、家庭靠后。在东京土生土长的麻子生活在一无亲二无故的乡下,多有不便和寂寞,而桂木好像对此毫无反应,他也没有时间和精力去考虑这些。而麻子也觉得既然丈夫正在事业上奋斗,那么自己在这期间对任何不快之事也应该甘心忍耐。
  当然,就麻子而言,她也曾受过这方面的教育,即把这一切看成是妻子应尽的义务。只是麻子希望以自己的忍耐和努力来换取丈夫的爱护和感激,那怕一点点也行。
  尽管如此,可以说她在起初的几年内还是一心一意地为丈夫操持家务的。既然丈夫一心扑在公司的事业上,从事的又是有价值的工作,那么自己做好后勤工作也是有价值的了。
  单位住宅附近的居民,‘对麻子投来的充满感激和善意的目光,对她来说是一种安慰和鼓励。这是因为共立电化在扩大建厂的同时也修补了附近的公路、桥梁等。这一带被治理得旧貌换了新颜。约有三成的居民与公司建立了各种联系,蒙受着公司的恩惠。
  但是好景不长。从五年前,麻子周围的气氛开始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因为在工厂周围逐渐地开始发生了农作物受害事件。不久,农民组成农会,要求工厂给予赔偿。于是,公司每逢此时,就支付一定数量的“抚恤金”。不管怎样,这表面上算是把问题圆满解决了,但是由于反复出现这类问题,在金额的问题上有时发展到紧张、对立的状态。这种状态在麻子周围的气氛中很敏感地反映出来。
  就全国来看,昭和四十五年①,在美国的环境保护运动的影响下,居民对于公害的意识迅速高涨起来。就连对麻子等工厂的家属们一直抱有好感的人们,也开始用迷茫而又充满恐怖和敌意的眼光来审视起那些化工厂宠大的设备来,就像面对一尊说不定何时、很有可能威胁到自己的生命的令人可怕的怪物一样。
  ①即1970年——译注
  就在此时,已升为工厂次长的桂木,于去年秋天又升任为总公司总务部次长,同时还兼任着工厂次长。他们家也搬到了公司住宅区。
  相隔10年后又返回了东京。
  生活的无奈和寂寞痛苦已经在麻子的内心深处根深蒂固。应该说她已看透了丈夫的性格和思维方式。他的心总是放在工作上面,家庭对他来说只不过是前往工作单位之前用于调整身体状态的巢窝,妻子只是为了管理这个巢窝才不可缺少的。他从来没考虑过自己需要麻子的爱,而麻子也需要自己的体贴。
  由于桂木生理上的原因,两人没能生孩子,这在已年过30的麻子的意识深处,至今还蕴藏着无可奈何的空虚和遗憾。
  正值这种心理空虚之际,麻子又与各务彻夫相遇了。难道这是命运的安排吗?
  不,也许是命运设下了捉弄人的圈套。
  在他们俩人相隔10年后偶然相遇的去年秋天,他们做梦也没想到四个月后,这起因设备操作过失造成的严重的农作物受害事件会发展到如此对立的状态,并且会由各务的教研室承担这起地下水的分析任务。
  今后随着纠纷的复杂化,桂木和各务之间的关系不知会发生怎样的变化……
  想到这里,麻子的心里又难受起来。
  麻子茫然若失地低着头,一动也不动地在那里沉思着。桂木微微皱起眉头,用锐利的目光注视了她一会儿,突然一改原来的表情,站了起来。
  “我要洗澡了。”桂木声音含糊且不高兴地说道。
  “好吧。”
  麻子也醒悟过来,走在丈夫前面,去看看水热了没有。今年秋天来的早,一到深夜就感到冷了。
  她一回到居室,就看到了仍展开在餐桌上的那份晚报。她猛然想到了刚才丈夫无意中提到的善福寺杀人事件。
  麻子坐下来,拿起了报纸。在社会版的上方,报纸上用占了四五行的大标题报道了本次事件。
  《私人银行家被勒死——于清晨在独自生活的家里》
  标题的一边登着被害人的照片。这是一张板着面孔的老人的照片。
  报道的内容是:
  10月7日(即日)上午11点左右,一位家庭主妇发现居住在杉并区善福寺五段的61岁的金融业者烟田山欣造被勒死在自家的卧室里。
  验尸的结果推断死亡时问在今天早晨6点到6点半之间。
  卧室里有一个保险柜被盗,几乎里面的所有资料、现金和借据都没找到,所以想必被凶手一起拿走了。由西荻洼署成立的专案组断定这是一起盗窃杀人案。已决定从偷盗、仇杀两方面着手调查,同时也在追查是否与暴力团伙有什么关系-
  山自五年前与妻子离婚以来一直一人独住,平时紧闭门户。从当时大门没有上锁、-山没穿睡衣而换上了和服等情况来看,熟人做案的嫌疑越来越大。另外,凶手是单人做案还是多人做案,还不清楚。
  现场位于善福寺公园旁边的芜藏寺后面。这是一处被杉林围绕着的偏僻地方。并且,由于被害人是独居生活,所以自前警方正集中精力寻找目击者……
  读完最后几行,将报纸放下时,麻子的手指一下子僵直了。
  警方正在寻找目击者……
  目击者——这句话一下子把她与前面漫不经心地浏览过的几点内容联系起来。
  事件发生在今夭早晨6点至6点半之间,现场在善福寺町的芜藏寺后面。
  麻子只身一人走出芳鹿庄来到公园上面的一座寺院旁边的坡路上时,不正是这个时间吗?她还记得那个寺院便是芜藏寺。各务预定好芳鹿庄的房间之后,在电话里告诉她芳鹿庄的位置时说过“登上芜藏寺旁边的那个坡路,芳鹿庄就在该坡路的半山腰”这句话。
  假设犯人杀死-山,拿走保险柜里的东西之后,经过芜藏寺院内逃走的话?
  麻子差点“啊”地叫起来,在坡路上遇到的情景,立刻重现在眼前。
  一个即将掉进山涧河流里的孩子和那个突然出现的体格健壮的汉子。
  这么说,那个汉子的神色里不正表现出一种急于逃命的急迫感吗?他从院子里来到坡路上时就好像是从树丛中钻出来的,走的不是正常的出口。当急于改变方向时,他突然看到了处于危险中的少年,经过瞬间的踌躇之后,才伸手去救那少年,而后连一句话也没说就又逃命般地朝坡下奔去了。
  他身上穿着件茶色的雨衣,体型微胖,肩宽,下巴处可以隐约看到有个肉瘤。尽管只有二三分钟,而且是在晨雾中,但他还是让麻子看出了其黝黑的脸上透着一副犯罪后留下的浓厚的阴影……
  而且,那汉子手里还提着一个黑包!
  假如他正是犯人,那麻子无疑就是目击者了,而且正是警方搜寻的重要的目击者。然而她也是个决不可以出面作证的证人!
  反复考虑了自己的处境后,麻子不禁有点晕眩,心里就像灌了铅一样沉重起来。
  不过,目击者并非麻子一人!
  麻子想起了那个八九岁的少年:少年身穿有点单薄的袖布训练服,站在那里目送着救他上岸后远去的汉子……
  但是,不知为什么,这一情景令麻子产生了一种隐隐约约的预感,她感到一种恐怖即将向她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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