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俶真训(3)
现在用涅石做成黑色染料,这染料的黑色程度比原涅石更深;用蓼蓝制成靛青,这靛青的青色程度比原蓼蓝更深。黑染料已不是涅石,靛青也不是蓼蓝,它们 就是再遇到涅石和蓼蓝也不可能变回去。这是为什么呢?因为它们经过制作加工后其质量比原体更稀薄了,更何况那些不曾有过涅石、蓼蓝变为黑色青色染料关系的 事物呢?它们这些变化,即使用金石刻镂、竹帛书写,也难以记得清楚。
由此看来,事物间的变化,新的物体莫不是从已有的原体事物中产生出来的,这样的事物大小繁多。秋天兽类新生的毫毛末端,尽管细小得能插进没有空隙的 东西里,但与无形的“道”相比,又显得太大了;芦苇杆里的一层膜,薄到能飘飞到天空中,但与无形的“道”相比,又显得太厚了。所以既无秋毫之末又无芦苇之 厚的“道”能够畅通于四面八方而无止境,又没有什么能遏制伤害它;它能生成精微奇妙事物,能促使万物生长、支配万物变化。天地之间没有什么能和它相提并论 的!疾风能将大树刮倒,却不能吹掉长着的毛发;人从高耸入云的高台上摔下来会折断脊骨迸裂脑壳,但蚊虻却能适足飞翔。这些轻微小虫靠着造化的作用,在同一 个角落内获得了形体;轻微小虫尚可以靠这造化所赋予的形体寄托生命,更何况没有形体的东西呢?由此看来,无形产生有形的事物这一道理是再明白不过的了。
所以,圣人将精神寄托于内心,而复归到万物初始时的境界。这种境界,看上去幽冥昏暗,听上去寂静虚无;但就是在这幽冥昏暗中能看到光明,在寂静虚无 中能听到声音。他的“用”在于“不用”,而正因为“不用”才能“用”;他的“知”在于“不知”,也正因为“不知”然后能“知”。天如不定则日月没有承载的 依托,地如不定则草木没有生根的基础;人如安身立命的精神不安定,则是非标准就无法辨明。因此有了“真人”然后才有“真知”,你所持守的东西都不明确,那么怎么知道自己所认为的“知”不是“不知”呢?
积累宽厚的恩惠,将慈爱恩惠披及民众,用声誉和荣耀去爱抚百姓,使他们欣欣然而乐于保全应有的本性,这就叫“仁”;建立丰功伟绩,树立显赫名望,确 立君臣关系,端正上下之礼,明确亲疏远近,规定贵贱等级,挽救危难的国家,恢复灭绝的朝代,决断纷乱治理忧烦,振兴被毁的宗庙,择立绝后者的继承人,这就 叫“义”;闭绝情欲,匿藏心机,抛弃智慧,返朴归真,茫然游荡在尘世之外,逍遥于无为初始界域,呼吸陰陽之气,和万物融为一体,这就叫“德”。所以, “道”散逸就只能依靠“德”,“德”流溢就只得施“仁义”,“仁义”树立则意味着道德的废弃。百围粗的树木,砍断制成牺樽,用曲凿刻刀雕镂,涂上青黄相间 的颜色,花纹华丽、金饰鲜亮,龙蛇虎豹的形象被精心雕刻成图案。然而将另一段被扔弃在水沟中的木头和这被雕成的华丽牺樽相比,尽管美丑相去甚远,但两段木头均失去了树木的质朴本性则是相同的。由此可见,精神流失的人就会表现为言语华而不实,德性荡飞的人就会表现为行为虚假不诚;至精至诚的精神一旦从心中流散,浮辞伪行就会显露在人们的眼前,并难免不受外界物质世界的驱使。人们的言行举止都是精神世界外化的表现,精神是会有耗尽的时候,而行为却不会终止的,假如神不守舍,就会心神不定迷失生命的根本方向。人的精神守持不定,就会沉溺于世俗的风气中,一旦失误失足,内在的纯洁本性就受到污染而浑浊,因而会彷徨一生,得不到片刻的宁静。
所以圣人注重人的内在修养而不在乎外表装饰仁义。不宣泄情欲、显示聪明而遨游于精神的和谐。这样他可以下探三泉、上寻九天、横廓四方上下、贯通天下 万物。这些就是圣德之人的行为表现。至于那“真人”更飘动在虚无的区域,遨游于无形的境界;他骑着蜚廉神兽,带着敦圄侍从,驰骋于世俗之外,休闲在宇宙之 中,让十个太陽照明,使风雨听从使唤,让雷公当臣子、夸父为役仆,纳宓妃为妾,娶织女为妻。天地之间哪有什么可值得留恋的。所以说虚无是道的立足点,平易 是道的本性。
人们过度劳碌心志而扰乱自己的精神,费尽心思去追求物质利益,这些都会耗损人的精神元气而使精神离开了人的身心。所以,得寒症的人即使在春天还得借 助衣服来御寒,而得热症的人就是在秋天还是希望冷风来解热。体内有病者,必定会在气色上有所体现。秽木浸水能治疗青翳,蜗牛唾液能治疗蜗睆,这些均是治疗 眼疾的良药,但如果无缘无故使用一定会伤害人的眼睛。圣人之所以惊骇天下,真人从来不去过问;贤人之所以矫正世俗,圣人也从来不去过问。那牛蹄踩出的小水 洼是容不下一尺长的鲤鱼的;土丘似的山坡是长不出参天大树的。这是什么原因呢?都是因为狭小的范围容不下巨大的东西,更何况要容纳无形的天地呢?它们离深 渊高山的规模和气势还远着呢。人们沉溺于世俗社会,必定身形受系绊而同时精神散逸,所以不免会虚弱。如人被名利欲念所羁绊,必定是精神散逸在外,也必定会受系累。
在道德最纯的时代,人们酣眠于虚无混沌的区域里,遨游在浩瀚无边的领域中,扶持天地而委弃万物,以鸿濛作圭表,飘浮在没有疆域的地方。因此圣人呼吸 陰陽二气而众生仰慕归依、内心和顺。那时,没有人有意治理引导,但人和万物循性顺理悄然形成生长,浑浑然然,纯粹质朴的道德没有散逸,磅礴浑然一体而万物 悠游自得。因此,即使有后羿的智慧也使用不上。时代发展到伏羲氏的时候,天下道术仍然浑厚茫然,蕴含道德和气,布施德泽颇为盛广,但人们的智慧开始萌发产 生,似乎若有所知,并开始失去童稚蒙胧之心,观察起天地间的各种事物。所以伏羲氏的道德杂乱烦多而不专一。到了神农、黄帝时代,他们开始分离道统根本,通 理天地,顺循自然法则形制,掌握陰陽变化,调和陰陽刚柔,分解联贯,使万物百事均有秩序条理。这样百姓无不张目直视,无不踮脚仰视聆听君主命令,仰头察看 君王脸色。所以神农、黄帝虽然能治理好天下,但却不能够和谐自然。社会延续到昆吾、夏后时代,人们的嗜好欲望被外界诱惑,聪明受外界引诱,因而失去了天然 本性和赖以存在的道德。到了周室衰亡时期,敦厚淳朴的风气被冲淡散失,办事行为背离道德、偏离德性,因而奸巧狡诈也随之产生。周王室的衰败使王道废弛, 墨、儒也开始宣传标榜起自己的学说来,招聚门徒争论是非。于是各家学说均以博学来比拟圣人,实际是用华而不实的言辞来欺骗胁迫民众;他们行施礼乐歌舞,拿 《诗》、《书》来文饰门面,为的是在天下沽名钓誉。与此同时,他们又实行繁琐礼节,装饰绂冕礼服,并使之等级化;聚集民众变化着无穷无尽的花样,积聚财富 来满足无法满足的消费。在这种社会风气下,老百姓也开始误入歧途,不明事理,却又想施展智巧,迎合世俗,不择手段捞取名利。这时人们都奔波于邪道斜路上, 丧失了“道”之根本。世人之所以沦丧纯正的天性,并日益衰落,其产生根源由来很久了。
因此圣人学习,是要将心性返归到最初质朴状态而让心神遨游于虚无之境;达人学习,是要将心性与旷漠无边相通而在寂静淡漠中觉醒。若是世俗之人的学习 就不是这样了,他们拔去德性,扰乱心胸,损伤耳目,老是纠缠、追求着事物的微小利益,为推行仁义礼乐奔走忙碌,在世上自我表现以求获得世俗的名声。这种事 情我是感到羞耻而不屑做的。
所以与其占有天下,还不如对此超脱一些;与其有超脱的思想,还不如彻底抛弃天下而逍遥流连在虚无境地、通达于事物有无之间。因此,全天下的人赞扬 我,我也不会受到激励,全天下的人非议我,我也不会沮丧。对生死泰然处之,对荣辱通达处置,即使面对天下大火蔓延、洪水泛滥,我内心中的精神不会亏缺。像这样的话,就会将天下及天下之事看得轻如羽毛、浮泛芥草,谁还肯忙忙碌碌将外物当回事!
水的本性清澈纯净,泥土掺入使它混浊;人的天性安寂宁静,嗜欲搅乱使它不安。人的天生本性是耳能听声、目能观色、口尝滋味、鼻闻气味、肌肤感受寒暑,这些天性都是一样的。但为什么有的人神志清醒,有的人不免痴狂?这就是因为制约他们的精神状况的不同。所以说精神 是智慧的渊源,这渊源清静,智慧就可明察;而智慧却是心灵的城府,智慧公正不诈邪,人的心灵就平静。所以人都不用流动涌动着泡沫的水做镜,而用相对静止清 明的水照形,就是因为它平静;同样人们没有用生铁来照自己的形影,而对着明亮的铜镜看自己的容貌,也是因为铜镜平整。只有平和静,才能显现事物的本性。由 此看来,“用”必借助于“不用”。所以说,虚静的心神产生纯白的光亮,这吉祥也就会降临了。镜子明亮,尘埃就不会玷污它,精神心志纯白清静,嗜欲也就难以搅乱它。如果精神心志超越散逸到身心之外,再去想法让它复归回来,这实际上是失去了根本而追求的是枝节。内在精神与外表行为相分离而与外界事物相接触,实际上是遮蔽了精神心志的纯白清静之光,任凭耳目听视来获得智慧,这就是抛弃了光明之道而走向黑暗,这也叫“失道”。人的心志往哪里,精神也会跟着跑去;反之,如心志返回虚静的境界,精神也就随之宁静,嗜欲也就灭息。这就是圣人的行为表现。
所以古代圣人治理天下,一定是通达性命之情,尽管具体的行为措施不尽相同,但合乎“道”的原则是一致的。夏天不穿皮衣,并不是爱惜它,而是对身体来 说温暖已是足够的了;冬天不用扇子,并不是因为简朴,而是对人来说清凉已是相当充分的了。所以圣人估量自己的饭量而进食,度量自己的体形而裁衣,对自己的 物欲有所节制,恰如其分,这样哪会产生贪婪之心呢!因此,能够持有天下者,一定不是以天下作为追求的目标;能够享有名誉者,一定不是靠奔波忙碌追求得到 的。圣人能够于道相通,因而嗜欲之心也必被排斥在外。
孔子、墨子的弟子们都拿仁义的道理来教导人,然而不免于丧败。他们自身都不能实行仁义,更何况他们所教导的世人呢?这是为什么呢?是因为他们的学说 是天道本性外的东西。用皮毛末节去谋求归返根本,即使像许由这样的高洁之士都办不到,又何况一般老百姓呢!如果真能通达性命之情,那么仁义自然会依附归 顺,举止行为哪能扰乱得了人的心?
假如精神不被掩遮伤害,心志没有压力负担,通畅恬静,淡漠无事,没有凝滞郁结,虚寂静漠对待外物,那么利禄权势就不能使他动心,巧辩之人不能说服他,声色不能使他婬乱,美妙之物不会使他丧志,智慧之人不会使他动摇,勇猛之人不会使他恐惧,这就是真人之道。这样的话,他就能陶冶万物,与自然造化相伴,天地之间,宇宙之内,没有什么能阻止他。化育生命的人不死,促使生物变化的人不变;他的精神 经过骊山、太行不受阻拦,进入四海九江不会沾湿;处在狭窄之地不感到挤塞,横贯天地之间不肆意放纵。不能通达天道者,即使眼睛能够数清一群上千只的羊,耳 朵能分辨八风之调,脚踏着“陽阿”之舞,手合着《绿水》的节拍,智谋能统贯天地,目光像日月样明亮,口才可以讲清复杂难题,言辞润泽动听如玉石,但对治理 天下来说还是没有什么裨益的。
静漠恬澹是用以养性的;和愉虚无是用以养德的。外物不诱乱内在本性,那么本性就有安适的居所;性情保持平和,那么德就有安处的位置。人能够养性以处 世,怀德以享天年,这样就可以说能够体察天道了。如是这样,人的血脉就不会郁积阻滞,五脏就不会受病气侵入,祸福也不能扰乱,毁誉也不能玷污,所以也能达 到最高的道德境界。但是,如果不是处在一个有道德的时代,哪里能做到这点呢?有能体道的人,但如果没有遇上好的世道,就有可能摆脱不了乱世的干扰,更何况 那些本身没有道德的人呢?
况且人的本能性情是耳目易受外界感应而动,心思天生知道忧愁快乐,手脚会触摸疼痒、躲避凉热,这些都是因为与外界发生接触中必然发生的。被蜂蝎刺咬了手指精神 就会不愉快,被蚊虻叮咬了皮肤人的心思就会不平静;而受忧患的騷扰,人更是揪心般的痛苦,就不只是像蜂蝎螫刺蚊虻叮咬那样的皮肉之苦了,因此人就是想静寂 淡漠,也只得徒唤奈何!眼睛能观察到秋毫之末,而耳朵却难以承受雷霆的巨响;耳朵能听玉石般的圆润乐声,眼睛却难以看到泰山的峰顶。这些是什么原因呢?因 为它们已是习惯接受小的地方而不习惯接受大的地方。现在万事万物纷至沓来,扯拉拔取我们这些人的性情,就像泉水源头流淌过来的大水,那河川即使不想接纳, 哪能办得到呢?
今天有植树育林者,给树苗灌上足够的水,并培上肥沃的土,但如一人培育,却有十人去毁林拔树,那必定是连一枝新芽都保不住的,更何况举国上下一起来 砍伐它呢?在这种情形下,虽想活得长久些,但哪能做得到?放一盆水在庭院里,用一整天时间来澄清,清澈度还不足以照清眉睫毛,而要使它变浑浊,只需轻轻搅 动一下,就浑浊得连盆底是方还是圆都看不出来。以此联系到人的精神也是容易被搞浑浊而难以保持清明,就像上述提到的盆里的水一样,更何况可搅乱人精神的是整个世俗社会,你哪里可得到片刻的平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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