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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 精神训(3)

至人倚靠着不可动摇的柱子,走在没有关隘的路上;受用着取之不尽的宝库,从学于长生不老的老师;所以是无论往哪里都顺利,不管到哪里都通畅;不为生 存而烦恼,不为死亡而伤神;屈、伸,俯、仰,持守天命而自然变化;祸、福,利、害,不管怎样千变万化,都不能使他伤神患心!像这样的人,拥抱纯素持守精神,如同蝉脱壳蛇蜕皮那样,从世俗中解脱而遨游于太清天道之中,轻飘升逸、独来独往,恍惚间进入那幽深冥暗处。凤凰也不能和他媲美,更何况那平庸的小鸟?权势地位、爵号利禄哪值得他牵绕心头。

齐国的晏子和崔杼在祖庙盟誓,晏子面对死亡的威胁也不改变他不屈从弑君贼臣而忠于社稷的正义气节。杞梁和华周替齐国攻打莒国,被包围而身陷绝境,莒 国君主念他们勇武,出重金想收买他们以便停止战斗,但他们两位至死都不改变效忠齐国的行为。所以,对晏子这样的人可以用“仁”来规劝,但不可以兵器武力来 胁迫;对杞梁和华周这样的人可以用“义”来制约,但不可以财物来引诱。君子为义而死,是不能用富贵利禄来诱使他们偷生;为“义”而行动的人,是无法用死亡 来恐吓他们的。这些为“义”而行动的人都尚且不受物欲的制约拘束,更何况那些什么都不为的人呢!尧不以占有天下为显贵,所以把君位禅让给舜;吴国公子季札 不以拥有国家为尊贵,所以坚辞不受长兄让给他的王位;子罕不以拥有宝玉为富有,所以不接受别人送他的宝玉;务光不想用活命贪生而损害忠义,所以情愿自投深 渊淹死。由此看来,最高的尊贵获得不是靠爵位来完成的,最大的财富占有不是以金钱来衡量的。天下够大的了,但尧却将天下让给他人;身躯生命够珍贵的了,但 务光却将自身生命投入深渊。除了天下和生命,还有什么比它们更珍贵而值得留恋的,而尧和务光却不惜舍弃这些,真正做到不为物累。因为不为物累,所以他们也 就不把天下看得无上珍贵的了。由此来考察上述真人或至人的那些理论,深入探究道德旨意,并将这种理论和旨意作标准来考察衡量尘世间世俗的很多行为,就会为 这些世俗的所作所为感到羞愧。所以如果通晓许由让天下的思想,那么像《金縢》《豹韬》之类的治国谋取天下的书籍就可以废弃;相比延陵季子不肯接受吴国君 位,那些为夺得封余土地而争讼的人就该感到惭愧;同样,相比子罕不贪宝玉,那些争夺券契的人就显得很低级丑陋;想到务光不愿受到世俗玷污的气节,那些贪生 图利的人就会感到不安。所以那些不懂持守伟大气节的人,也就不知道苟且偷生是不值得贪求的;那些从来没有接受过崇高思想、言论的人,也就不知道天下也是不 值得留恋的。如今那些穷乡僻壤的地方祭祀社神,当地人敲盆击瓶而奏乐,相和而歌,自娱自乐。反过来,如果为这些人敲起大鼓、撞击大钟,他们就会感到不自在 而茫然万分,并会认为自己所敲击的盆瓶是如此微不足道、丢人现眼。那些尽管藏有《诗》《书》,修行文学理论,却不懂大道宏旨的人,就跟这些敲盆击瓶者差不 多。

而那些不以天下为尊为贵者,就像这些敲鼓撞钟的人。尊贵的权势和丰厚的利禄,是一般人所贪求的;假若让某人左手掌握着代表他所占有的天下版图,而右 手却拿着刀来刎颈自杀,那么即使是最愚蠢者也是不肯这么做的。由此可见,生命还是要比占据天下来得重要。所以圣人进食只求维持生命,衣着只求遮蔽身体,满 足人的基本需求而不求多余的东西。天下对他来说,不占有也不会亏损他的天性,占有也不会扰乱他的平和本性,真的是占有天下和不占有天下对圣人来说是一样 的。假如现在赐给某人一座粮仓、一条大河,使他能在饿时去吃、渴时能喝,但是这吃进肚中、喝入腹内的,只不过是一竹筒饭和一瓢勺水,粮仓和河水也不因他吃 饱喝足而减少涸竭。所以有无粮仓、河水与他的饥饱没有关系;有了粮仓河水,他也不会硬撑、死灌,没了粮仓河水,他也不会挨饿、受竭,有无粮仓、水井对他来 说是一样的。人大怒就会破坏陰气、大喜就会损伤陽气、大忧就会摧残内脏、惊恐就会使人发狂。要想消除上述这些精神忧虑和负担,最好的方法是不偏离“道”体这个根本,如能做到这点,就称作为彻底的“通达”。所以,要使双眼明亮就最好是别看五光十色、要使耳朵清静就最好是别听靡婬之音、紧闭嘴巴最好是别多嘴多舌、要使心体坦荡就最好是别滋生忧虑邪念。抛弃聪明智巧而返朴到清洁纯素的境界,休养精神而摒弃智诈。醒着如同梦中、活着就像死去,最终返回到自然初始阶段,使人和造化者融为一体。因为生与死原本就相随相依不可分。

那些服劳役的人,高举?头铁锹挖土,背着笼筐运土,做得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喉咙生烟干痛。这个时候,能够在树荫下歇息片刻,他就会感到舒服而高 兴。而要是能在洞穴里休息,那种快乐舒坦就不只是在树荫下休息的那点了。一个腹部长肿瘤的病人,痛得捧心按腹、弓身头膝相碰、卷曲着身子呼号呻吟、通宵达 旦不能入睡。这种时候,如能畅快地安睡下来,那么他的父母兄弟就会欢天喜地。而要是能够彻夜安宁,侍候他的父母兄弟的欢乐轻松就不是那么一点儿了。所以, 知晓宇宙之广大的人,是不能用生死来胁迫他的;知道以中和之气来养生的人,是不能拿天下权势利禄来引诱他的;懂得未降生时的快乐的人,是不能以死亡来吓唬 他的;明白许由比虞舜高贵的人,是不会贪图物质享受的。墙竖立着不若倒塌了为好,更何况压根儿就没有墙呢!凝结了的冰不若融化了为好,更何况根本就没有冰 呢!从无到有,从有到无,这种生死有无的转化没有穷尽,没有人知道它是怎样发生的。不通晓“内外”的人,怎能做到无爱憎呢?没有外界边缘的外界区域,是无 限大的;没有内部极限的内部微妙,是珍贵的。如果能知晓这无限大和无限细微,还有什么不能遂心如意的!

近世道德衰败,人们趋附那些舍本逐末的学说,不懂得推究天性、返朴根本,只是刻意雕琢、掩饰违逆人的本性,以此来与世俗交往。所以,他们眼睛本想观 看五颜六色,却因为有法度禁止而不能不敢;内心虽然有所爱好,却因为有礼节制约而不敢不能;使人们只能左右趋附、上下周旋,卑躬屈膝。肉凝冻了不敢食、酒 澄淀了不敢喝。束缚了正常的行为举止,捆束了内在的德性,钳制陰陽二气的调和、压抑生命的真情,所以最终成为一个悲剧人物。而通达道体的人就不是这样。他 们理顺自己的性情,整理修治好自己的心术;用平和之气来保养心性,以闲适安宁来持守本性。他们乐于道而忘其贱,安于德而忘其贫;他们生性无欲,因而没有什 么不能实现的;他们本心不追求快乐,因而没有什么不快乐;那些无益于本性的事他不拿来累及德性,那些不适宜纯洁天性的事他也不拿来扰乱内心的平和。所以通 达道性的人是放松身体、舒缓意念,这种修养身性的法则可以成为天下人的示范。

今天的儒家就是这样不探究人们产生欲望的原缘而只是一味禁止人们的欲望,不探寻人们追求享乐的由来而只是一味阻止人们的享乐。这种做法就像挖开了江 河的源头,而却又用手掌去阻挡江流一样。同样,管理百姓如同畜养禽兽,不好好地去堵塞苑囿围墙的缺口,让禽兽产生了逃走的野心,然后却去羁绊这些禽兽的腿 脚不让逃跑,这样还想使他们修身养性得以长寿,哪能行呢?所以,尽管颜回、季路、子夏、冉伯牛都是孔子的高足,通晓学问的弟子,可是颜回早死、子路在卫国 被砍成肉酱、子夏丧子悲哭导致失明、冉伯牛得了恶疾,他们之所以这样是因为逼迫本性违逆性情而损伤了中和之气。因此子夏见曾子,一时瘦一时胖,曾子感到奇 怪问子夏什么原因,子夏回答说:“我外出见富贵能带来很多快乐,所以也想富贵快乐;回家后学习先王之道,又喜欢上了先王之道。这二者在内心世界经常交锋, 所以被折腾得瘦削不堪;最后是先王之道取得胜利,所以又胖了。”推究一下子夏的话的意思,就可知道子夏并不是不贪图富贵、不喜欢侈糜享受,只是在压抑自己 的情感、封闭自己的欲望,用“义”来防范自我。这样心情忧闷压抑、人体本性扭曲畸形,就是这样还是不停强制压抑自我,所以不能享尽天年。而通达道体的至人 就不是这样了,他们是根据饭量来进食,衡量体形来穿衣,容身而游、适情而行,遗弃天下而不贪得、抛弃万物而不求利,身处空旷无垠的天宇、遨游无边无际的区 域,登上太空、凭藉天道,玩天地于手掌之中,哪里还会为贫富而伤神得一会儿瘦一会儿胖!所以儒家是不能使人没有欲念,而只会禁止人的欲念;不能使人没有享 乐的念头,而只会禁止人的享乐。这种让天下人只是因畏惧刑罚才不敢偷盗的做法,哪比得上使人从根本上不萌生偷盗念头的做法。

越人得到一条大蛇,会当成一顿上等的佳肴,而中原人得到一条大蛇,会因无吃蛇的习惯而将其扔弃掉。所以,如果知道一种东西没有用处的话,即使是一位 相当贪婪的人也会推辞不要的;如果不知道一种东西没有用处的话,即使是一位相当廉洁的人也不能辞让给他人。有些国君之所以弄到国破家亡、毁掉社稷、身死于 他人之手、被人耻笑的地步,没有不是因为过分追求非分的欲望而造成的。仇由贪得大钟的贿赂而亡了自己的国家;虞国国君贪得垂棘之璧而被晋军俘虏;晋献公贪 恋骊姬的美貌而导致晋国四世动乱;齐桓公贪食易牙奉献的美味佳肴而死后尸体腐烂不能按时下葬;胡王沉溺于女乐之娱而丢失了大批上好的土地。假如这五位君主 都能安适自己的本性,辞弃那些非分的欲望,以自己正常的本性需求为限度,不随外界物质的诱惑而动贪心,哪会造成这样大的祸害?所以说,射击没有箭就射不中 目标,但学射箭者的根本不在于制箭;驾御没有辔就驾不了御,但学驾御者的根本不在于制辔。懂得扇子在冬天、皮衣在夏天对自己没有用处的道理,那么没有用的 万物在你看来也变得像尘埃一样渺小,微不足道。所以舀汤来制止水沸,水是仍然会沸腾不止的;而只有懂得“根本”这词的含意,才能使水停止沸腾,那就是只需 撤去炉膛里的火,即抽去火源,这水沸就停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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