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 缪称训(3)
精诚真心可以用来神妙地感化他人,但不可用来说教他人;明亮精粹的眼睛可以在无形中察知事物,但无法用它来教导告诫他人。心和眼的这种功能既无形 迹、也无法把握,不能使人知道这其中的奥妙。所以舜不离坐席而天下大治,桀不下台阶而天下大乱,这些都是由于感情的影响作用所致,并且远远要超过人的呼喊 作用。自己无法做到的事,却要求别人做到,这在古今都是闻所未闻的事。百姓赞同你的言论并且说话诚实,是由于你在对百姓作说教前一向说话诚实;百姓服从执 行你的命令并且被教化好,是由于你的发号施令也同样出于真诚。圣人处于上位,百姓归顺并被感化,同样是由于圣人对百姓动之真情实意。反过来,君王处在高位 发布政令而下面百姓不响应,这是由于君王的真情与政令不一致。所以《易经》会说这样的话:“身处高位的君主为自己的骄傲横蛮带来的恶果而后悔。”三个月大 的婴儿,还不知利害关系,但慈母的爱心却能感受到,这是由于母子间的真情相通所致。由此看来,言教的作用真是小之又小,而不言之教的功效却是大之又大!能 够亲身践履君子说的话,这叫“信”;能够符合君子的意向,这叫“忠”。“忠”和“信”在内心形成之后,就会对外界产生感化作用。所以禹手执盾牌、大斧在宫 廷台阶前跳起古舞,表示为德治而武力征讨,使作乱的三苗很快就臣服。老鹰在江河上空盘旋飞翔,使鱼鳖慌忙沉入水底、鸟也高飞远走,这些都在于它们能感知到 老鹰有伤害之心,所以远远地躲避起来。儿子能为父亲去死、大臣能为君主舍命,这些事情每个朝代都有,这当然不是为了以死来邀取名利,而实在是他们内心有感 恩之情。所以不怕也不想躲避这种死难。所以,人们情愿去做一件自己想做的事情,这并非是为了实现某种意愿和目的,可这种意愿常常会实现;同样,君子的忧伤 悲痛,也并非只是做做样子,因而能够使人理解通晓。这些都在于他们的这种情感不是迫于外力,而是真的产生于内心世界。
“义”的重要性要超过君王的重要性,同样,“仁”的位置应置父亲之上。所以,君王对臣下,可以有权决定他们的生死,但不能让重“义”的臣下迎合君主 而改变道义;父亲对儿子,可以呼来唤去使用他们,但不能让讲仁行孝道的儿子不为父母亲忧虑挂念。所以,我们将“义”和“仁”置于君与父之上,由此也导致社 会是君尊而臣忠、父慈而子孝。
圣人在上位,他的教化应验如神灵。远古的明主说:“我只是顺其自然、无为而治治理天下。”以后的德治社会中的五帝说:“没有百姓的拥护,天下哪能治 理得如此太平。”所以《诗经》如此说:“手执驾御缰绳,如同丝线织帛。”《易经》上说:“怀有高尚情操,行为就能走上正道。”所以说能够注意自身的修养, 就能获得深远的美好结果。也因为这样,周公能在黑夜里省察自己的行为,做到身正影正毫不愧色。这就是君子的“慎独”。反过来说,不注意自身的修养,却想企 盼远大目标的实现,这是行不通的。知道行善的道理是容易的,但亲身行善就难了。孔夫子看到庄稼由种子变成禾苗、又长出穗谷的生长过程后,感慨地说:“狐狸 头朝着山丘而死,那么人类也不应忘本吧?”所以君子看到善事,就感到自身也应从善去恶。自身如果正直,那么安抚远方的人就容易了。所以《诗经》就这样说: “君主如果不能亲自行正道,那么百姓就不可能信赖他。”
小人办事叫做只求得到好处就行,君子办事则只求符合道义。他们在追求这一点上是相同的,但追求的目标则是不一样的。由船上摇桨击水的响声导致鱼沉入 水底、鸟飞往高处,在这里听到的响声是一样的,而躲避的地方则是不同的,但鱼鸟都为了避害则是一致的。春秋时曹国的僖负羁因送一壶饭给晋公子重耳而被重耳 立表旌表彰僖负羁的功德;赵盾因送一束干肉救济过灵辄而后却又受到灵辄的保护。僖负羁和赵盾所赠送给他人的物品并不丰厚,但得到的回报却相当厚重,这是因 为他们的行为出于仁爱之心,并以恩德待人和怜悯之情油然而生,所以使受恩者刻骨铭心、永不忘记。同样是吆五喝六的大声呼喊,在家中如是长辈对晚辈如此,则 被认为是对晚辈的爱护;如果用这种呼喊对待陌生外头人,则有可能会引起争吵并为之争斗殴打。所以说:“兵器锋利所造成的威力比不上以情感化的威力;如此一 比,就是莫邪宝剑也显得钝愚不堪了。同样,武力攻打的功效也比不上神奇兵法的功效;如此一比,击鼓进军就真的是小事一桩、不在话下。”
圣人为善行善,并不是为了什么名,但恰恰会使名望随之而来,求名也并不是为了利,但利禄又会自然归于他。所以一个人发自内心的忧喜,产生和表现出来 后并不希望能感染别人,但感染的作用却会自然而然产生。所以至德的人从来不修饰自己的外表,所以他的表现又像用手下意识地揉搓眯眼一样、又像快要跌倒自然 地用手支撑一样。但就是这样,圣人的无为而治,开头看不出有什么能耐、漠然寂静,但到后来就知道了他的伟大。就像太陽运行,骏马都无法和它赛跑。人们在暗 夜里寻找东西就像盲人一样,但等到东方旭日升起,就将一切照得光明通亮。任何人的举动都会带来利益,但它的反面——损害也会随之而来。所以《易经》这样 说:“事物的衰败剥落不是无尽头的,正因为这样,所以《序卦》将代表复生的《复卦》来承接《剥卦》。”薄的积多了可以变厚,低的积多了可以变高。所以君子 每天勤勉地行善以成光辉的美德,小人每天因贪心不足而怏怏不乐,以致品德败坏而受辱。这里面变化的道理,就是像离朱那样的人也看不清楚。周文王听到善事可 行,唯恐自己赶不上,而对自己的不善之处,如果留宿一晚都会感到不安详,这并不是只为偶然不足而不满意,而是深深忧虑如长此下去将变得不可收拾。所以《诗 经》说:“周国虽然是古老之邦,但它的国运却正在新兴。”怀着真情,拥抱质朴,上天不能扼杀,大地无法埋没,声威传播于天地之间,可与太陽、月亮的光辉相 比配,这是美好而又快乐的事啊。如果能向善从善,虽然做错事。别人不会埋怨;如果不能向善从善,即使忠诚也会招致祸患。所以怨天尤人不如埋怨自责自己,要 求别人不如要求自己。
声音是自己发出来的,容貌模样是自己显示出来的,名声好坏是自己确定下来的,文辞言语也是自己日长势久确定的,没有什么不取决于自己的努力。拿着锐 利的刀剑攻击刺伤他人,惹下如此大的祸怎么可以怨别人不避让你的刀剑?所以管子尽管平时有不少不拘小节的丑行,但他胸怀立功名扬天下的壮志,终于能锦衣玉 食,政绩被记载在齐国的宗庙里;子产尽管平时仁慈宽厚,但此美德不过被人贬为妇人之心、如人之母,最终自己也享受不到尊严富贵。很多时候,看上去空荡荡, 实际上却很充实,咋一口品尝清淡无味,细细品尝却回味无穷,那些身着粗布短衣却怀揣宝玉的人就是这样。所以,心有二心、情不专一的人连一个朋友都难以得 到,而那些诚心专一、感情专一的人却能得到上百人的喜欢。男子汉种出的兰草,看似艳丽却无芳香;由后娘养的小孩,看似壮实却无神采,这是因为双方都缺乏内 在天生的情分沟通和培育滋润。生命只是人世间的一种寄寓物,死亡才是必然的归宿。所以弘演为了申张仁义而毫不犹豫地站着捐躯牺牲,王子闾为扶助正义而毫无 惧色地蒙受刀砍剑刺,他们都不为偷生而妨害到死得其所。所以处于治世则用义来维护自己的洁身自好,处于乱世则用自身来维护正义,乃至不惜牺牲生命。这条原 则要坚持到死的那天为止。所以君子在这生死问题上是毫不含糊的。没有勇气的人,并不是先天就胆怯恐惧的,只是到灾难来临时才丧失了应有的操守;贪婪的人, 也并不是生来就欲壑难填,只是看到了利益而忘掉了贪利的危害。虞国国君在看到了晋国送上的垂棘璧石时就忘掉了虢国亡国的灾难将很快会殃及自身这一点。所以 只有达到“道”的境界的人,才不会改变,也无法遏止他的信念。一般人都想得到荣耀好处,也都是为了自己,对别人是没有什么好处的。圣人做善事行义事,这忧 思出自圣人的内心,所以对他本人有什么好处?所以自古以来做帝王的够多的了,但只有汤王、夏禹、文王受人称颂;社会上贫贱的人够多的了,但只有伯夷被抬举 得很高。如果现在我们将凡地位尊贵者都等同于圣人的话,那么天下的圣人就该多得不得了了;如果现在我们将地位贫贱者都等同于仁者的话,那么天下的仁者就该 多得不得了了。但实际上圣人、仁者少之又少,这是为何原因呢?这是因为要想成为圣人、仁者,你就得专心致志、全心全意、心甘情愿地行善从善,如滔滔奔流的 江河,每天都得有发展、长进和进步,乃至关注行善而忘乎衰老将降临自身,开始时收获不大,最终的成果则很大很多,这种为圣人做仁者的过程也是长期坚持不懈 行善从善的积累过程,一般人又谁能做到这点?不欺骗自己,也就不会欺骗别人和被别人欺骗,就像过独木桥,他不会因为没有旁人就不显得谨慎小心的样子。不过 让旁人相信自己容易,而蒙上眼睛相信自己困难。
凡人的情感都首先在内心世界形成并活动起来,活动着的情感均会通过一定的方式(如言行举止)流露出来,流露或宣泄出来以后就不会凝结壅塞在内,心情 也就畅快愉悦。所以,尧舜的言行举措,不只是伴以尧舜他们的真情实感,而且还使尧舜他们自己因情感散发心情畅快、民众百姓也因受之感染而达到天下大治。反 过来说,怀有罪恶情欲的桀纣并不只是偶然干些伤天害理的事,只要有这种罪恶情欲就会必然地表现出来;但表现出来后,桀纣他们自己是痛快了,而天下的种种事 情都被搞乱了。所以说君主帝王的善恶情感的流露、宣泄,决定着天下的治和乱。正因为这样,圣人君主的行为(实际上是情感的流露),就不能顽强地以自己的情 感意愿去做。它应当是无所迎合,也无所分离。它应当是好比“鼓”,没有什么和它相调和,但也没有什么和它相不合,在鼓点的控制下,琴瑟箫笛、金钟石磬,大 大小小、长长短短都能井然有序,各种声音互相协调应和,奏出美妙的乐曲。同样,君主身处上位,群臣自处下位,尽管官职各不相同、事务各有区别,但配合协调 得就像一支乐章。这就像织布是向前进展的,翻耕是往后倒退的,劳动的方式不一样,但成功事情是相同的。申喜由听到乞丐的歌而能动了悲情,出门一看,歌唱者 竟然是失散多年的母亲。先秦艾陵之战,吴王夫差说:“我们吴军的士气高昂、呼喊声激昂喜悦,吴国准能打胜仗。”同样是声音,但从中获得的信息却是不同的, 这是因为声音中含有不同的情感。所以心情悲哀,这歌声就不欢乐;内心快乐,那么即使哭泣也不哀痛。也正因为这样,所以当闵子骞在守完三年孝后拿琴弹奏时, 孔子会说这样的话:“琴还是这把琴,但弹出的琴声音调却不一样了。”所谓礼仪形式是用来和人交往的,但这外在的礼仪形式必定要有情感系于中。它们二者是内 容和形式的统一。如果只讲礼仪形式忽视内在的情感,就会表现得失情虚伪;如果只讲内在情感忽略礼仪形式,就会显得文雅不足。如果能形式和内容的统一,即以 必要的礼仪形式来表达内在的真情实感,这凤凰和麒麟都会降临庭院;这是说怀有善德的情感能感化远方的人。输子陽对他的儿子说:“高明的匠工应熟习运用矩凿 这些技艺”。能掌握这些矩凿技艺,就没有什么事不能办得周全圆满。圣王就是凭着它来管理民众,造父就是靠着它来调理车马,医骆就是根据它来诊治疾病的,他 们均是从匠工运用矩凿的技艺中吸取一定的方法和治术的。君王的意图使下面的人很快就接受领会并执行,这是因为发自内心世界的真诚之情感化了大家。还没说什 么,就取得了互相的信任;也没有发什么号召,就使人主动前往,这是因为事先就有了感应和默契。有些人总是埋怨人家不了解自己,实际上有这种认识的人首先是 缺乏自知之明。所以之所以骄傲,实际上在于自身只是半罐子水;而之所以浮夸虚华又在于自傲骄横。内心真诚的人,他的快乐发自内心自然而然,如同鸮鸟喜欢歌 唱、狗熊喜欢树上悬吊一样,它们又哪有故作姿态保持矜持的成分?春女感陽则思春,秋士感陰则悲秋,从中也能知道季节物候的变化;有时嚎啕大哭,有时悲叹而 哀,从中也能知道其人的声音和心态间的关系;而某人容颜及身体动作,从中也能反映其人的意识和情感。正因为这样,所以圣人总是战战兢兢、小心翼翼、毫不松 懈,从而使自己修养达到极高的境界。
功成名就,取决于天命;循顺事理,则靠人力。姜太公吕望、周公姬旦,不是上天专门为武王而造出的;崇侯虎、恶来,也不是上天特意为纣王而生出的;这 是在于有那种世道,便有那种人产生。君子的天职是实行教化治理,小人就能承受到他们的恩泽;小人的职责则是生产财富、提供物质利益,能让君子享用。过去君 王东户季子的时代,路不拾遗,农具、粮食留在田头过夜也不会遗失,这是在于东户季子让君子、小人各守自己的职责。所以说一国国君秉有美德,亿万国民也就有 了依靠。凡君位高贵都以“左”方为尊,所以臣下对君主来说是“辅佐”,这是臣的谦辞;在下位的都以“右”方为贵,所以君主对臣下就说是“佑助”,这是君的 谦让。所以,如果君主迁离“左”位,就会失去他的尊严;臣下离别“右”位,就会失去他的贵重。贪图一时的痛快会伤害道义,只图眼前利益会损害原则。子产颁 布新法而受到不少流言的责难,但是实行新法尽管案件刑狱增多,却遏止着了邪气。如果在治理国家的措施中丧失了真情慈仁,就会受到舆论的抵制而无法实施。在 成功的治国之道下,应该是,工匠不偷工减料、弄虚作假,农夫不惜劳力、努力耕种,士人不隐居避世,官吏不犯法乱纪。这些就好比撒置网,抓着了网绳就能张开 所有的网眼。舜、禹不再受天命而登基,是由于尧传位给舜,舜再传位给禹;尧为舜创立了基业,舜又继承宏扬了这基业,而这些基业都是从小的方面慢慢积累起来 的。这就像他们在家为正妻做出表率,又示范于兄弟,再影响传播遍整个国家,这样天下也就形成了好风气,好习俗。所以,兵器知道大的,就能推知小的,对人来 说则是从小处就可知道他的以后。君子治世之道,看似近处也无法控制,低处也登不上去,可是却无所不能容载,无事不能胜任,越久越显伟大,越远越显崇高。要 掌握这种治世之道,不能求助于别人,而只能从自身做起。离开自己而求之于人,那就离它太远了。君子快乐有余而名誉不足,而小人则是快乐不足而名誉有余。看 看他们之间的有余和不足,就能知道他们间的差距。内心形成情感而不吐露、有真情而不流露在外,这种情况还没听说过。君子考虑的是义而忽略的是利,而小人贪 求的是利而不顾义。孔子说:“子予说同样是哭,有什么不一样。我对他说:‘子予,你这样的问题怎么奈何得了我呢!尽管他们的哭是一样的,但哀哭的原因却是 不一样的呀!’”所以哀和乐触及侵入人的感情是多么地深呀。有些人想池子,另些人又想将池子填上,这些人并不一定存心想折腾百姓、劳役民众,只是各自按自 己的意愿去做而搞出的乱子。这就说明每人都具有的意愿和情感是一样的,但给别人造成的影响却是不一样的。所以尧舜每天都孜孜不倦地修养德行,终于达到天下 大治;桀纣每天贪心不足郁闷不乐而导致死亡,还不知后世人在讥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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