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三 氾论训(4)
夏禹的时代,依据五音来处理政务,悬挂钟鼓磬铎、设置鞀鼓来接待四方之士,并发布命令说:“拿道来指教我的请击鼓,用义来教诲我的请敲钟,有事情要 告诉我的请摇铎,有忧愁事想告诉我的请击磬,有官司诉讼的请摇鞀鼓。”在那时,夏禹吃一顿饭有可能被打断十次,洗一次澡有可能三次拧干头发起来处理事务, 他就是这样劳累、忧虑为人民服务;这样做还不足以为人民行善效忠的话,那就是才能不足的问题了。秦始皇时代,垒筑高高的台榭,修建大型的苑圃,驰道通向四 方远道,铸造金属铜像,调派囚徒戍守边疆,强行收缴草料供部队使用,征收人头税来搜刮民财,运进皇帝私库以供享用。被征调服役、守边防的青壮年,西到临 洮、狄道,东到会稽、浮台,南到豫章、桂林,北到飞狐、陽原,一路上死去的服役青壮年多得可以填满沟壑。当时,尽忠进谏的人被看成扫帚星,讲仁义的人被当 成疯子。而到汉高帝起兵时,使将衰败的东西得以保存,使将绝嗣的族种得以延续,发扬了天下正义,手执兵器,振臂高呼,为百姓向皇天请命。在这个时候,天下 英雄豪杰,风餐露宿于荒原野外,冲杀时冒着迎面而来的利箭和飞石,撤下后退时冒跌落深沟的危险,这真是经历了百次的死亡才换得一次生存的机会,以争取夺得 天下的统治权,奋发勇武精神,激励忠诚之情,豁出生命以决一死战。在这样的时代,那些穿着丰衣博带,谈论儒、墨的人,是被认为无能之辈的。等到暴虐的秦朝 灭亡后,天下安定下来后,汉高帝继承文治的事业,建立了雄伟勇武的功绩,登上了天子宝座,当年的委貌冠以“刘氏冠”而风靡天下,聚集起邹、鲁的儒墨学者, 贯彻古代圣人的遗教,树立起天子大旗,乘坐天子的大车,建置九旒旗,撞击大钟,敲响鸣鼓,演奏《咸池》乐曲,举着盾牌大斧起舞。在这个时候,谁要是继续提 倡武力,会被人怀疑居心叵测。这期间,文治、武功交替主宰时局,这是根据时势的变化而采用的不同策略。而现在的尚武派非议文治者,或文治者非议尚武派,他 们之间的文武互相指责非议,实在是不懂文与武各适宜于一定时局。这些人只看到一个角落中的一小部分,而根本不知道四方八极之天下广大。所以是朝东看,就不 知西墙;朝南望,就不见北方;只有不偏倚某一方,才能无所不通、无所不知。
国家之所以能长存,是在于得道;国家之所以灭亡,是在于悖理。尧原先都没有百户人家的城郭,舜原先连立锥之地都没有,但后来却拥有了天下;禹原先连 十个人的势力都没有,汤原先也没有哪怕是七里大的封地,但后来还是称王于诸侯。周文王原先处在的岐周一带,土地方圆也不过百里,可是最终立为天子。诸如此 类都是因为“得道”和实施“王道”。夏桀、殷纣原本十分强盛,凡是人的踪迹所到之处、车舟所通之地,没有不成为他们的郡县属地的。但是最终他们却死在别人 手里,还被天下人所耻笑,这是因为他们行不仁而造成的后果。所以圣人是通过观察细微迹象来知道事物变化的徵兆的。德政的兴盛和衰败,最先的变化苗子是从社 会风气中显露出来的。因此,实施王道德政的尽管开始弱小,但最终会强大起来;有灭亡迹象的尽管暂时成功,但到头来必定失败。当夏朝将要灭亡的时候,朝中的 太史令终古就事先投奔了商汤,三年后夏桀果然灭亡;殷朝将要破败的时候,朝中的太史令向艺事先就归顺了周文王,一年之内殷纣王果真灭亡。所以圣人总是能在 存亡、成败转变之际就能发现衰败的迹象了,而不是像夏桀、殷纣王那样,非得等到出现了鸣条之野、甲子之日时才知道身处绝境、大祸临头。现在有人认为强大的 就必定会胜利,于是就一门心思盘算着怎样扩地增人;认为富有的必定会获利,于是就醉心于积粮聚钱;如按这样的逻辑来说,那么千乘小国将永远无法称王称霸 了;万乘大国则永远不会灭亡了;国家的存亡道理如果是这样简单的话,那么社会上的笨男蠢女都可成为理论家了。
赵襄子只是凭借着晋陽小城就称霸于天下,而智伯拥有三晋却被俘虏消灭;齐湣王并不因为有偌大的齐国而不死于非命,田单并不因为只有一座即墨城而不立 大功。所以说,一个国家要灭亡,即使国家再大也无法挽回灭亡的命运;反之一个国家实施王道,即使国家再小也不可轻视它的变化发展。由此看来,国家的生存取 决于得道,而不取决于土地面积的广大;国家的灭亡取决于失道,而不取决于土地面积的狭窄。《诗经》上说:“天帝顾视西方岐山,这里周人居住最适宜。”这是 说连上天也要将气数已尽的殷王朝抛弃而转向周朝。所以乱国的国君只追求对领土的扩张而不谋求施行仁义,只追逐提高自己的权位而不谋求实施道德,这就是抛弃 了国家赖以生存的根据而制造了国家走向灭亡的条件。所以到夏桀被关押在南巢时,还不能否定过去的所作所为,而只是后悔当初没有在夏台将汤杀死;殷纣王被围 困在宣室,也不知道反省过去所做的坏事,而只是后悔没有将周文王杀死在羑里。假如这两位君王能处在势力强大之时,实施或遵循仁义之道,那么商汤、周武弥补 自己的过错都来不及,哪还有功夫图谋什么!反之,如果上乱日月星辰的光明,下失民众之心,即使没有商汤、周武王,谁个不能夺取天下呢?现在夏桀、殷纣王非 但不审察自己身上的责任,还反而防备别人夺取天下。天下不是只有一个商汤和周武王,杀掉了商汤和周武王,还必有人接踵而起,继承他们的事业。况且商汤、周 武王之所以处在弱下地位而最终称王于天下,是在于他们手中有道义。夏桀、殷纣王之所以处在强势地位而最终天下被人夺取,是在于他们无道。今天有人不效仿采 纳前人之所以称王于天下的经验,反而变本加厉地增加可能导致自己灭亡的因素,这实际上是在走向灭亡。
武王消灭殷王朝后,想在太行山上修建宫殿,周公马上说:“不可。这太行山区是固塞险阻之地,如果我们能够实施德政,那么天下各地来朝拜进贡的人就要 走很多迂回曲折的路,不利于他们前来;如果我们实施暴政,那么就使讨伐我们的正义之师难以完成他们的使命。”这就是周王朝延续三十六代而不被侵夺的根本原 因。而周公也真可谓是一个能正确处理盈满而不覆的人。
以前,《周书》上有这样几句话:“经典之言,为臣下采用;权变之言,为君王采用。这经典之言说的是正常的道理;而权变之言说的是权变的道理。”这些 关乎到国家的生存灭亡的学问,只有君子圣人才知道权变的道理。说话一定要恪守信用,约定的事一定要履行约言并付诸行动,这是天下公认的高尚品行。直躬的父 亲偷了别人的羊,直躬检举证实了父亲的偷盗行为;尾生和一女子相约在桥下见面,但女子失约,而尾生为了守信约,站在桥下任上涨的河水淹死。正是直躬为正直 而检举父亲、尾生为守信而被河水淹死,他们虽然正直和守信,但又有谁来推崇看重他们的行为?作战中伪造命令、假传军令,这是错误中最大的一种。但秦穆公发 兵偷袭郑国时,经过东周向东进发,郑国的商人弦高恰往西去贩牛,在途中碰到了秦军,于是弦高假托郑国君的命令,用十二头牛犒劳秦军、礼待秦军,使秦军以为 郑国已知道这次偷袭计划而不敢贸然前进,只得撤退,从而保存了郑国,使之不至于沦为秦国的“殖民地”。所以说,当紧急事情来临的时候,你不知道权变,忠厚 老实,反而会酿成大错,而像弦高那样欺诈一下倒能立下大功。什么叫失礼却反有大功劳?过去楚恭王在鄢陵与晋国交战,被晋将吕瞡射伤眼睛后被俘,这时楚国的 潘尪、养由基、黄衰微、公孙丙冒死冲入敌军中将恭王抢出;而这时的恭王已吓得瘫在地上失去威仪,黄衰微为使恭王不失去君王的威仪,情急之中狠踢恭王一脚, 恭王猛然清醒,并被黄衰微的失礼行为所激怒,挣脱了众人的搀扶而站立起来,于是四大夫簇拥着恭王上了战车逃了回来。还有,以前的苍吾绕娶了个漂亮的妻子, 就将妻子让给了兄长哥哥。这种“爱兄”方法和上进“忠君”的做法在通常的情况下是行不通的。但是知道权变的圣人就能根据事情实际情况,能随之伸缩俯仰,没 有一定的可做不可做的框框,时而屈曲时而伸展。当应该柔弱时,他就柔弱得像蒲苇一样,但他这柔弱并不是慑于威势;而当应该刚强猛毅时,他就刚强猛毅得能气 冲云天,但他这刚强猛毅也绝对不是狂妄骄暴。他的这两种态度均是为了应对时势的变化。
通常情况下,君臣相见,臣屈膝下拜,这是为了表示尊敬和遵守君臣之礼;而到特殊情况下(如恭王面临祸患时),黄衰微抬腿踢君王的身体,天下人就不必 非议他了。因此,真正有忠心的人,礼法是不能阻止他尽忠的。孝子侍奉父亲,真正是做到神情和悦,体态谦卑,为父亲穿衣系带、提鞋穿鞋;但一旦碰到父亲溺水 的时候,他为了救父亲性命,顾不了这么多,就直接揪住父亲的头发将其拉上岸来,这种揪发硬拉就不能算骄横侮辱父亲,他实在是为了救父亲性命。所以这种将溺 水父亲揪发拉上岸和祭奠亡父时称父为“君”是一样的,是情势所迫不得不这样。这也就是“权变”的地方。所以孔子说:“可以在一起学习的人,不一定可以一同 获得真理;可以一同获得真理的,不一定可以一起建功立业;可以一起建功立业的,不一定可以一样知道通达权变。”通达、运用权变,只有圣人才具有的独到胆 识。所以先处逆境而后顺遂合意的,叫做懂得权变;反之先是一切顺利而后接连不断的倒霉的,叫做不懂得权变。不知权变的,好事也会被他做坏。所以礼仪形式就 像果实之花一样,是人为的修饰,当人们处在紧急困窘的情况下,这礼仪形式是一点都没用的。所以圣人只是将礼仪形式用于一般的人际交往,而以实际的态度来做 该怎样就怎样的事,不拘泥于条条框框,不凝固呆板,所以是失败的事少,成功的事多,政令通行于天下而不被人非议。
猩猩知道过去而无法预见未来,干鹄能预见未来而无法记起过去的事,这是它们的长短优劣的区别。过去苌弘是周王室执掌历数的官员,天地之气、日月运 行、风雨变化、律历度数,苌弘他无所不知,然而他却就是不能预见掌握自己的命运,所以最终还是死于非命,被人斩于刀下。苏秦原是一个出门只靠步行的平民百 姓,经常是脚蹬草鞋、肩背行囊,周旋游说在诸大国之间,想凭三寸不烂之舌说服诸国采纳他的合纵策略,但最终还是难免车裂的祸害。徐偃王亲自推行实施仁义慈 爱,天下朝拜他的国家多达三十二个,然而最终还是身死国亡、子孙灭绝。越国大夫文种,辅佐越王勾践,为越国报仇雪耻,还生擒吴王夫差,使越国的疆域扩大了 数千里,但最终还是死在属镂利剑之下。应当讲,这些人都是通晓国家治乱的计谋的,但遗憾的是,他们却不懂怎样保护自己。所以可以这样讲,苌弘是只知天道而 不懂人道,苏秦是只懂权谋而不知避祸,徐偃王是只懂仁义而不知时宜,文种是只知尽忠而不知谋退、留生路。而圣人就不是这样,他能分析世上各种事情,权衡这 其中的利和弊,然而才决定权谋计策,所以能做到施展开来可以充塞天下而不显得空旷,紧缩起来可以身处窄狭而不显得壅塞。假若到天下荒乱、礼义弃绝、纲纪废 弛、以强凌弱、武力征讨、君臣倒置、贵贱无序、甲胄生虱、燕雀处帷幄而兵卒无休息之时才想起实施恭谨俭朴的儒家学说,那么必定会被压抑消灭而不得兴盛。如 果天下安定、政教平和、百姓恭顺和睦、君臣王相亲善,在这时你如果显露骄横气焰、展示蛮横暴力,那么也必定难逃法律的制裁。因此,所谓圣人是既能陰又能 陽,既能弱又能强,顺随时势而动静,根据资源而行事;同时圣人还能在事物一运动起来就能知道事物的转向,事物稍有萌芽苗子就能察觉事物的变化;变化了的事 物,圣人能知道它的变化形象,运动了的事物,圣人有办法应对它。因此圣人是终生顺利而无困窘。
所以有些事情是可以做但不能说的,有些事情是可以说但不能做的,有些事情是容易做但难以成功的,有些事情是既难做成又相当容易做坏的。这里所谓有些 事情可以做而不可以说的,是指取舍;有些事情可以说而不能做的,是指欺诈;有些事情是容易做但难以成功的,是指事业;有些事情既难做成又相当容易做坏的, 是指名声。这四方面的策略,只有圣人有独到的见解并且时刻留意。小事委曲、大事伸张,圣人是这样的处事原则;小处可以弯曲,大处必须站直,圣人是这样的行 事原则。周公有杀害亲兄弟管蔡的精神负担,齐桓公有和公子纠争夺国政的恶名,但是周公以匡扶周室的正义行为弥补了杀害兄弟的缺憾,齐桓公用称霸天下的功绩 抵消了他的丑事恶名,所以两位还都算是圣贤者。假使因为其人有些小的过失而抹杀了他的优点,那么天下就再也难以有圣王和贤相了。所以,眼睛稍有疵点,但只 要不妨碍看东西,就不必用火炙烤;咽喉稍有不适,只要不妨碍呼吸,就不必凿开喉管。黄河流域的平原地带,尽管小土丘多得数都数不过来,但这一地带仍不失平 坦;水流急得会激起波浪,有时浪头高达数尺之高,但河水仍不失平静。过去曹沫为鲁国带兵打仗,屡战屡败,丢失国土数千里。假使曹沫不作长远打算,不转身往 后撤退,拔剑刎颈自杀,那么他就永远是个败军中的败将。然而,曹沫并不为一时的失败而害臊,他所感到的耻辱是不能很好地建立功绩。于是他在后来的齐鲁柯地 会盟中,拿着三尺宝剑,逼着齐桓公归还夺走的土地,这样使他在多次战争中丧失的土地于片刻之间便收了回来。他的大智大勇也传遍天下,并为鲁国立下了功绩。 管仲辅佐公子纠并不成功,是不能说他聪明的;管仲又在公子纠和小白争权斗争失败后自顾逃命,不能为公子纠而敢于牺牲性命,这就不可以称他为勇敢的;管仲在 被小白关押期间,并不感到这是耻辱,这就不能称他为贞节的。有了这上述三种行为,一般的平民都不愿意与他交朋友。君子更不愿意以他为臣子了。但管仲却能使 自己从牢狱中解放出来,并受到齐桓公的重用,执掌了齐国大政,九次会合诸侯,一举匡正天下。假使管仲在当初身处绝境,身陷囹圄之时就献出了生命,不从长计 议,那就哪会有以后助桓公称霸天下的功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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