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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一章

孔德之容,惟道是从。道之为物,惟恍为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囱古及今,其名不去,以阅众甫。吾何以知众甫之状哉?以此。

老子的物是什么东西

“孔德”是大德之意。依佛教习惯,写信给老前辈之尊称为某某“大德”。古代佛学从梵文翻译成中文的同义字,本来是有“孔德”,但因孔子姓孔,后来才 将“孔德”改成“大德”,孔是大,德代表真正有道者的行为。“容”,则指内涵的包容作用。一个真正有道德修养的人,他的内涵,只有一个东西--“道”。 “惟道是从”,二六时中,随时随地,每分每秒,都在要求自己合于道的原则,起心动念,一言一行,无有稍微违反道业。“澹兮其若海”,永远包容一切,容纳细 流,会归于一,没有离谱走样的情况出现。这是本章开头提出做人的大原则,也是说明修道人出世的态度,以及道是如何修法。

这一章需要一口气念下来,不可间断,这样味道才够。古人读书的时候,总是摇晃着脑袋念,有时一口气念得接不上,不得已切断文气,那不行。学古人文 章,当那文气一路顺下来时,管它中间句子对不对,总要先把握住一气呵成,如果中途停顿,再接下来就差多了。写毛笔字也一样,即使笔上墨已不够,字未写完, 也不想再蘸一下,因为再停下来蘸墨,那股淋漓尽致的气势便中断了,划不来。那硬是像打球一样,手用力一挥,球嗖的一声,形成一个强劲有力的曲线,就过去 了。好的文章,好的诗词,同样讲究气势,气势不足,或者不连贯,必然影响它的美感,这之间的微妙之处,很难阐述清楚。

“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我们后世许多研究老子哲学的人中,有一派说老子是唯物的,不是唯心的。因为在老子的书中有好多处,提到“物”字。这一点确 须特别注意,在春秋时代,并没有所谓唯心、唯物的理论。那个时候所说的“物”,等于我们现在讲“这个东西”。这在古书诸子百家中可以引出很多证据。我们现 在的常用语“你这个东西”或“是什么东西”,假使五百年或一千年后的人,来考证这一句话,也许会觉得十九世纪到二十世纪的中国人,语言真麻烦。“东西”是 什么?东是东边,西是西边,两个方向怎么能合拢成一个名词呢?

例如,我们现在有些人,喜欢骂别人“你是什么东西!”我觉得这话骂得很好,因为我自己再怎么找,也找不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我是个人,并不是什么东 西。然而,这一代的语言“东西”二字,合拢来就是一个观念。这个观念很难下注解,“物”可以叫东西,“人”也可以叫东西。古人讲“物”,也同样是这种意 思,并不限制确定只是表示物质。

事隔两千多年的后人,不明此理,糊里糊涂把“物”当成“唯物”之物,硬以现代人的文字观念诠释古人的文字观念,这不是很严重的拿着鸡毛当令箭吗?比 如,庄子说他的话,十之八九为“寓言”,“寓言”一词最先出自庄子。近代日本翻译西方文化,将那些幻想假托的故事,便借用“寓言”一词做代表。结果现在年 轻人不懂,以为寓言就是文学家凭空幻想、所创作出来的东西,如《伊索寓言》一样,反而视庄子所说的寓言都虚假靠不祝这岂不是颠倒是非、陰错陽差了吗?

老子讲“物”,千万不能当“唯物”的物解。老子所说的物,用现代名称来说,便是“这个东西”的意思。东西就是东西,是勉强指陈某一种事物,再进一步 讲不出一个所以然的代名词。这等于佛家说,有一个不可思议的“自性光明”,西方人崇高无比的“上帝”,这些形容绝对性的宗教词句,一到了禅宗祖师们手中, 就把所有宗教的外衣都剥光了,而以“这个”来代替。“这个”是“那个”?“那个”是“这个”!“这个”又是什么东西?东西便是东西,无法注解,只有自己亲 身见到证到才知道。我们了解了“物”在当时的文字概念,自然不会随便给古人栽赃,说他是唯物思想,否则那太离谱、太莫名其妙了。不过,有人还会误认孔明就 是孔子的弟弟,这也是令人啼笑皆非,无可奈何的自由心证,只好由他去认定属实吧!

至于说,“道之为物,惟恍惟惚”。这其中牵涉到中国文字问题,更是复杂。我们现在一听“恍惚”一辞,就解释为精神散乱,昏头昏脑,类似现在流行吃“强力胶”,注射“速死坑”者的精神 迷幻状态。因此,有些年轻人拼命吃强力胶,以为是享受,结果把身心搞砸了。其实,“恍惚”是指心性光明的境界,我们姑且不用繁琐的训估学来解释这两个字, 单就字形,便可看出“恍”是竖心旁加一个“光”字;“惚”是竖心字旁加一个“忽”字,意谓心地光明,飘然自在,活活泼泼,根本不是颠三倒四,昏头昏脑。如 果修道的结果,像喝醉酒一样,迷迷糊糊,东倒西歪,需要好几个人扶着,才叫做“恍兮惚兮”,那还算修道吗?

老子是说,“道”这个东西,它是“惟恍惟惚”的。勉强来描述,是说它有这么一个不可思议的光明洒脱境界。所谓“惚兮恍兮,其中有象”。“兮”字,源 自古代南方楚国语助辞的用法。楚国文化,遍布长江南北,自成一个系统,就历史而言,当时的楚国,乃祝融氏之后,也与神农的文化有关。孔子的文章章法,是属 齐鲁文化的传承,具有北方朴实敦厚的气质。老子的文章,潇洒而有韵律,具有南方文学的风格。而在老子之后,代表南方楚国的文学,便有屈原楚辞《离騷》的出 现。“兮”字,古时是否念做“西”的音,是个问题,只是我们现在一直把它读做“西”字的音罢了。严格而言,古代“兮”字,不念“西”音,其性质类似现在唱 歌时常用的“啊”字,或“哑”字,讲不出一个具体的含意来。有人主张,此字应以闽南音或客家音的“唉”或“哎”,拉长声调而唱。如果它构成一个辞,该是两 个字以上连在一起,而形成一个独立形容词,并非完全无意义的填入文章之中。

春秋时代南北文学的境界

研究历史文化,需要了解当时不同地区的文字风格的趋势。楚辞,以及词赋等华贵美丽的文学作品,出于南方。后代思想的发展,老庄、禅宗皆在南方,尤其 长江流域一带最为盛行。这一点,年轻一代的后起之秀,在研究中国文化,重新整理中国文学、哲学时,有必要加以特别注意。一般来说,北方民风,温柔敦厚,朴 实无华。方方正正,顶天立地的仁道文化,往往由北向南发展。而思想高明、空灵优雅的文化,则诞生于南方之地。这几乎成了一个定律。我常以此观念,研究欧洲 历史,美国历史也一样。欧美方面,北部出来的人物,或文化思想,就与南方不同,北部的人们,行为笃厚,气质浑厚。南方出来的人物,像卡特就很有问题。这很 奇怪,只由于东、南、西、北地区方向的差别,冥冥中影响山川人物以及文化的异同问题,和《易经》象数的法则又大有关系。

老子又说,在“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换言之,在毫无边际、活活泼泼的一片光明境里,就有这么一个境界。“象”者,境界也。“恍兮惚兮,其中有 物”。而且在这个光明的境界里,似乎确有这么一个东西。等于佛家所说:“即空即有,即有即空”。在空空洞洞里边,又非真的空空洞洞。这个“其中有物”,既 非唯心,亦非唯物,而是心物一元的那个东西。修道人可以到达这种莫可名状,光明无际,“荒兮其未央哉”的灵活自在,若虚若实的境界。但是这个境界,这个东 西,老子不想再加上一个名词去解释,恐怕以词害意,只好简单地用“象”、用“物”来表达它。在佛学中,也常说“不可思议”,或“不可说”来结束其词,个中 况味,只好说“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了。

此精不是那精

接下来,老子又搞出一个大问题。“窈兮冥兮,其中有精”,“窈”是形容其深远,“冥”是形容其高大。如果当时用齐鲁文化的文笔写来,或者使用“巍巍 乎”三字来形容。“窈”、“冥”可以用太空的现象作比喻。如“飞入清冥”,代表远远到达无穷高、无穷尽的太空中去,甚至还遗忘了太空的观念。一个人的修养 如果达到这种程度,便可了解这中间确是“其中有精”。但是提到“精”,便须千万注意,不可以物质观念来解释这个精。当然,不是如后世的旁门左道所指的精虫卵子之精,它是包含“精灵”、“精华”之意,不可测量、不可捉摸的精神之精。

但后世道家所讲的“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还虚”,究竟有没有这回事呢?--有这回事。但千万别误认所指是人体生理周期所产生的精虫卵子。如果这样认定,就有毫厘之差,千里之失。有一位在美国研究心理学的同学,回来跟我讲:真糟糕,现在美国心理学家,提倡老人可以结婚,享受充分的性生活,并不承认中国道家“十滴血一滴精”的说法,而且不反对多交、杂交,这不是要把老人玩死了吗!这位同学毕竟是知识分子,不能做到“绝学无忧”,一直担心得不得了。

于是,我问他:你知不知道所谓“十滴血一滴精”的说法,是怎么传到美国去的?他说:道书上都这么讲。我告诉他:这不是正统的道书,这种书把“精”认作男性精子及女性卵子,根本大错特错,事实上精子卵子也不是单靠血液变出来的。美国这些心理学家、生理学家,拼命攻击这种观念,是有其道理的。人家有科学上的根据,岂会随随便便相信你的说法,怪只怪我们自己贩卖中国文化的人搞错了。

所谓“精”,很难加以明确的界说。如果在人身上而言,可以包括各种荷尔蒙--内分泌等等,但不仅止于此,很难细说。至于“气”“神”二者,更有待于另做专题讨论。如果根据《黄帝内经》所载,在医学方面,所指的“精”,也不是精虫卵子,早已有了特别的说明。比如,我们听人说:“这个人精神很好!”你总不会认为说他精神好,就是他体内的精虫特别多吧!当然没有这种道理。精神是无法以言词作具体形容的。然而真没有这个东西吗?却毫无疑问可感觉到人身却具有这股活力的作用。精神好或精神萎靡,与人体的生理机能和心理状况,有相互作用的关系。

一个学道者,倘若经年累月地打坐,结果一日一日,越坐越没精神,越修越昏头昏脑,那就错了。这可不是“窈兮冥兮”。真正到达“窈兮冥兮”的空灵境界,只要你眼神稍稍凝定几分钟,就等于常人几小时的睡眠,这是“其中有精”,由此才谈得上“炼精化气”的功夫。像这老子、庄子书中,谈修道功夫境界的文字,非常多,不是一般哲学观念、或文人的艺术想象所能理解诠释的。那硬要实修实证,方能体会个中真相。

然后,老子又形容精神之重要,“其精甚真,其中有信。”此处之“精”,在用法上,几乎已到达佛家所说“不生不灭”的境界。佛经名典《楞严经》亦云:“心精圆明,含裹十方。”修心养性到此等地步,可以盖天盖地,包容整个宇宙。因此,老子说:“其精甚真”,它是个绝对真实的东西,无始无终,不生不灭的。“其中有信”,确是实有其事,确有这个消息,只要你从身心上,真修实证,到时便自然有一步一步的征信效验。

孟子的证道

讲到这里,且让我们借用《孟子·尽心章》的话来注解老子的“其中有信”,却很恰当。孟子说:“可欲之谓善,有诸己之谓信,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 之谓大,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如果大家要谈修养功夫,只是一时兴来,随便搞搞打坐,认为好玩,没有将它当作人生第一件事,那么也只是混 混日子,没有什么好结果的。假如真把它当作人生第一件事,朝暮念兹在兹,没有须臾荒废,如此便是到达“可欲之谓善”,随时随地有如抽鸦片烟上瘾一样,到时 间不上座,就显得无精打采,非坐一下不可。所谓抽鸦片一样有了瘾,这是比喻之辞而已,不可误会。

这么用功上路,渐渐就会到达“有诸己之谓信”。那是说,火候到了,必然会有它的境界呈现,可以征信无疑。孟子这一段话,一路下来,讲的都是修持功夫的层次经验,不只是“比量”的理论而已。老子对精、气、神三样东西,是分开提出的,“其精甚真,其中有信”,只要锲而不舍,不退失道心,久而久之,精神气息的妙用象征,一步一步呈现,一层一层往上提升,终至契人形而上的“道”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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