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进第十一(4)
低昂失律的资质
子贡问:师与商也孰贤?子曰:师也过,商也不及。曰:然则师愈与?子曰:过犹不及。
我们都会用的成语“过犹不及”,就是出自《论语》孔子说的话。师就是子张,商就是子夏,都是在前面介绍过的孔门高弟。子贡有一次问孔子,子张和子夏 两个人,哪一个比较好,孔子说子张太过了,子夏不及。现在我们讨论“过”和“不及”这两个词。所谓‘过”,不是过错的过,不是犯了罪,而是聪明过头,有些 人脑筋动得快,反应过敏了。有些人拼命研究一个问题,研究得太多了,反而走上一条错误的路子,这就是过。像讲道德,过分了就难免偏差,有一个学生,连我对 他都肃然起敬,但也很难相处得自然。因为他的态度太讲礼,太过严肃了。他随时一定端容正坐,可是一身好像僵硬了,从来没有过自然的姿态。他说他自幼读中学 时,就读儒家的书,效法书中所说的孔子,所以养成这个样子。我说孔子并不是这个样子,这是宋代的理学家所塑造的形相,太过分、太呆板,这样人生都会感到枯 燥无味,这就是过分了。“不及”是有些人懒得用心,对一个问题,想了想:“大概这样”,觉得“差不多了”就停下来,这就是中国人“不及”的毛病。所以人家 骂我们中国人“马马虎虎”、“大概”、“差不多”的观念,这都是“不及”。科学精神是买酱油的钱,绝不能移来买醋。中国人买酱油与买醋,两样都差不多,马 马虎虎,酸咸混淆一起,这就是作人做事“不及”的地方。总之,“不及”则不够标准,或者“过”则超过了标准,都是偏差。孔子说,子张过头了,子夏则是不 及。子贡就说,这样应该子张比子夏更好了;因为子张超过了头,总该是好的。孔子说,不见得如此,超过了标准与不够标准,一样都是毛病。我们这里只能讲一个 原则,要发挥起来,可举的事例太多太多,作人做事,稍有不慎,都会过犹不及。做得恰到好处,符合中庸之道,才是对的。中庸之道很难做到,现在也有人故意讽 刺中庸之道就是马马虎虎,这不是中庸,这是不及,把不及当作中庸,这就错了。
季氏富于周公,而求也为之聚敛,而附益之。子曰:非吾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
这是孔子对于一个学生的申斥。冉求为当时鲁国的权门季家当总务长。孔子说季家为鲁国的权门,财富已经很多了,比周公还多。周公是被封于鲁国的始祖, 也是鲁国的国君初祖。季家已经富可敌国了。可是学生当中的冉求,还公然替他设法找更多的钱,还为他加倍的设法搜括,等于是拍季家的马屁,特别为他努力,这 就造成财富不均、贫富悬殊的趋势。所以孔子说,这个人不是我的学生,可以开除了,你们可以公开的把他轰出去。这就是孔子对学生品行方面的要求,他不希望他 们成为一个书呆子,而要他们能做事,对国家社会有所贡献,这才是真正的学问,也是儒家学问的中心所在。
儒家四相
柴也愚,参也鲁,师也辟,由也喭。
这也是对四个学生的评论。柴,姓高,字子羔,少孔子三十岁。这评论不一定是孔子亲自说的,是后来门人的记载。其中说高子羔这个人比较“愚”,照现在话来说就是笨,但并不是我们普通说的笨。朴拙一点,举止比较迟缓就近愚,不完全是笨的意思。
还有这个“愚”字的笑话,有些学生在外国已拿到博士、硕士学位,写信回来,往往自称“愚生”,这对于传统文化真是一大讽刺。后来一问,在高中都正式 教过的。可见在教育上并没有错,错在自己不留心而已。唐代以后,一千多年来,“愚”字都是长辈对晚辈或平辈间的谦称。例如师长对学生写信,可以自己谦称为 愚兄。舅对年长的外甥,也可谦称愚舅。对弟弟,也可谦称愚兄。可是还有人称“愚生”,那就奇怪了。那么,上面称老师,应该对称为笨师了?(一笑)。这是另 外谈到写信的礼貌。在这节书里,“愚”的意思是反应迟钝。
第二个是“参也鲁”,“鲁”和“愚”看起来好像差不多。像《水浒传》这部小说,非常妙,它包含了社会哲学,也包含了历史哲学,其中人物,三十六天 罡、七十二地煞,都是怪物。这一百零八个人各加一个外号,这些外号都有民间的哲理,看起来蛮有意思。如宋江的外号“及时雨”,天旱久了来一场“及时雨”有 多好。但“及时雨”宋(送)江,送到江里去了,一点用都没有。又如智多星吴(无)用,也是一样。“花和尚”鲁智深,姓就用鲁,所谓鲁就是鲁莽。他相当粗 暴,动辄就打,虽然出家当了和尚,喝醉了连佛像都打掉。可是他的打,是很聪明的打法。盲目地崇拜偶像,并不是真正信仰的精神。真正信仰的人,不一定要崇拜偶像,一个真正具有宗教家精神的人,并不是一定要有宗教的形态。所以鲁智深的鲁是代表这样的性格。我们说鲁就是笨,这说法错了。鲁是在愚的当中又带点直,而直的当中又不粗暴,慢吞吞的为鲁。
“师也辟”,子张比较有点固执,有了学问的人,多半易犯这个毛病,大致文人也多固执,这样看不惯,那样看不起。这里所讲的子张有点特殊的个性,就谓之辟。
“由也喭”,这个“喭”与“谚”相通,就是土佬,很俗气、很粗糙的相似形态。子路做事比较粗暴,讲话也比较豪放。本篇为什么只提这四个人呢?因为这四个人也代表了人格的四种典型。一般人可以用这四种典型来做一个小的归类;不是这类,就是那类。
颜回的空 子贡的有
子曰:回也,其庶乎!屡空。赐不受命,而货殖焉,亿则屡中。
这里提到的两个人,一个是孔子最欣赏的;一个是孔子得他帮忙最大的。
这篇书里我们可以看到,孔子的学生们各有他的长处,也各有他的缺点。作一个领导人,对他的部下,一定要了解,每人有长处,也有缺点。再讲一个人生哲 学的道理,我们要注意,有人说某某的长处是什么,短处又是什么。如以哲学的观点来说,某人的缺点也正是他的长处,而长处也就是他的缺点。不但某人如此,我 们每一个人也是如此,长处与缺点几乎分不开的。用得好就是长处。用不好就是缺点。作为一个领导人一定要懂得这一点。如果所用的人,都希望他和自己一样,那 这个事业就不要做了。人形形色色,各有所不同,就要养成自己对于各种各样的人都能包涵,都能领导,这是很要紧的。
孔子这里说,品德最好的只有颜回,具备各方面的长处,差不多已经够得上道德的标准。但是“屡空”——太穷,常常是空的。不过“屡空”这两个字,有不 同的解释,尤其学佛学道的人解释更不同。他们解释说,只有颜回是孔子的得意门生,才能常常做到空的境界,对于任何事情,无论得意或不得意,都可以把它丢 掉,摆得下。也蛮有道理。
其次说子贡不受命,怎么不受命?就是孔子希望他专门为学问道德而作。但子贡的个性与众不同,老师这一套道德学问他绝对接受,可是他生活方式走的路线 绝对不同,不太肯走呆板的路线,他去作生意了。他作生意的本事非常大,判断估计不会失败,每次都被他料中。以现在西方社会的情况来说,第一流人才作生意。 而子贡的才干实在是不止如此,我们在这个地方才知道子贡还会作生意。所以司马迁《史记·货殖列传》中,就取用《论语》上这里的“货殖”两个字,代表了工 商,中间记有子贡。其实子贡不但是工商界了不起的人才,他对于外交、经济等等是样样通。所以我说孔子后半生的生活,还多半靠他维持的。
不着痕迹的善人
讲了许多关于孔子学生们的评论,下面又转到另一方面了。
子张问善人之道。子曰:不践迹,亦不入于室。
问题来了,这几句话解释起来最讨厌。子张问起,怎样算真正的善人,我们人究竟要做到什么样子才能称为善人?这是一个大问题——也真是一个哲学问题、 逻辑问题——逻辑就是辨别是非,下一个定义。现在推开一切不管,以纯粹哲学的立场来讲,什么是善?什么是恶?很难下一固定标准。同一件事在这个时代是善 的,在另一个时代则变为恶的;在这一地区是善的,换一个地区则是恶的;随着时间空间的转变而转变。因此善恶没有固定的标准。所以说作人怎样才合乎标准?西 方有西方的礼节,中国古代有古代的礼节,现代有现代的标准。假使现在为了发扬中国文化,穿一件和尚衣服,(也就是明朝的便衣,古代出家、在家人的分别在头 发剃光不剃光。)留着西式的发型,再打上一条领带来上课,这是作怪还是爱国?是善的或是恶的?实在很难断定。所以善恶的问题,是道德哲学上的大问题。
这里子张问怎样才是善人,孔子的答复“不践迹,亦不入于室。”先照字面上解释,不踏一丝痕迹,也不进入房门,走进屋内。如果照字面这样解释,作善人 最好连太太房间都不要进去了。这是作笑话讲。怎么叫“不践迹”呢?这个问题我们可以借用道家中庄子所说的“灭迹易,无行地难”来加以理解。古人的文字太简 单,解说起来又很讨厌。我们只作这样的解释:小偷去行窃,可以戴上手套,手印指印都不留下来,使刑警没有办法侦查,这就是“灭迹”,没有痕迹了。但“无行 地难”,人毕竟要靠地来走路,完全不靠地面而能走路,这是做不到的。譬如刚才说小偷把他自己的形迹灭掉容易,但什么是小偷的行地?凡是小偷,只要静下来的 时候,心里就会想到,自己偷过东西。这种内心的行地要去掉,就办不到。做了坏事,可以骗遍天下人,但没有办法骗过自己,这就是“灭迹易,无行地难。”
由此可知孔子这里的“不践迹”,就是说做一件好事,不必要看出来是善行。为善要不求人知,如果为善而好名,希望成为别人崇敬的榜样,这就有问题。
“亦不入于室”,意思是不要为了作好人,做好事,用这种“善”的观念把自己捆起来。正如我刚才所说的效法儒家的那个同学,站就立正,坐就端坐,点头 也不敢稍稍随便,就是被礼捆住了,没有脱落形迹。不要用心守着善的观念。何必为自己树个“好人”的招牌!所以中国人讲究行善要积陰德。别人看不见的才是 陰,表面的就是陽化了。不要在人家看见时才做好事,便是陰德。帮忙人家应该的,做就做了,做了以后,别人问起也不一定要承认。这是我们过去道德的标准, “积陰德于子孙”的概念,因此普遍留存在每个人的心中。
中国专门说鬼狐的小说《聊斋志异》,第一篇《考城隍》,故事是有一个秀才作梦去应考,主考官是关公,一看他的卷子,就录取了。他的卷子里有两句话: “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就是说有心去故意做好事,表现给别人看,或表演给鬼神看,虽然是好事,也不该奖赏。又例如有一把刀不好用 了,随手丢掉,而不幸伤了人,实在没有存心要伤害他,那么虽然是一件坏事,也不该处罚。全篇文章都是讨论这两个问题。这本讲鬼、讲怪、讲狐狸精的小说,为什么第一篇说这样一个故事?过去中国写小说的人,不是随便下笔的,一套传统的中国文化,道德规范的精神,摆得很严谨。《聊斋·考城隍》这两句话,也就是孔子说“不践迹,亦不入于室。”的意思。“有心为善”,作善人故意表示善,就践迹了,是不对的。更有些用“善”的观念把自己捆住了,像信教就信教,一定要表现斋公斋婆或招摇成教徒的样子,便是既“践迹”,又“入于室”。
应机施教
子曰:论笃是与?君子者乎?色庄者乎?
有些人讨论问题,讲话非常有理,议论非常精辟。但是要了解,听到话讲得对,就是止于话,不要认为此人话讲对了,就是君子,是了不起的人。你看见他态度温和,言谈温和,就认为此人很有礼貌,很有见解,很有才气,这也错了。尤其是言论非常精到, 或者是文章写得好的,不一定就是君子,也不一定态度庄重就是人才,这是教我们观察一个人,要考验自己,有时候听人家讲的还不算,要有事实的表现。所以有些 人看了我的书要想和我见面,我常答说,何必呢?“读其书,不见其人。”多好!倘使见了失望,多么划不来!过去有几句笑话说:“久仰大名,如雷贯耳。今日一 见,不过如此。”这又何必呢!下面接连的,便是这个观念的引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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