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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渊第十二(2)

“天下归仁”就是归到这种天人合一,物我同体的仁境。真能做到“克己复礼”,就可以达到(不是理论上)心物一元的真实境界,宇宙万象便与身心会合, 成为一体了,这也就是佛家所谓“如来大定”的境界。什么是“定”的境界?我们的思想一天到晚乱七八糟,在佛学上名为“散乱”。人不思想不散乱的时候,就睡 觉了,这是“昏沉”。或者说刚迷糊了一下,没有睡着,这现象是“细昏沉”。人生就是两种现象,散乱或者昏沉。不散乱也不昏沉的境界就是“定”,这是功夫修 养的境界,这个修养并不一定要炼丹、打坐。随时都可以从内心练习,也就是孔子的“克己复礼,天下归仁。”

佛家的“定”是指现象,孔子的“仁”是指作用,修养到了这个时候,对人没有不爱的,看见任何人都是好的。像今天上午,我就告诉来辞行要去美国的同学,要学佛家山门外的精神 ——一走进寺庙,第一眼就看到挺个大肚子,张口而笑的弥勒佛,上面横匾四个字“皆大欢喜”。只有《礼记》大同世界的境界才能做得到,也就是孔子所说“我与 点也”的境界。大家都是好好的,天下太平,太好了,统统都是欢天喜地的,没有冤家,没有烦恼,没有痛苦。庙门两边还有副对联:“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 事。开口常笑,笑世上可笑之人。”这就是最高修养,也就是仁的境界。

因此,仁的境界在于自己,不是外面找的,不是靠一个老道传的什么法门,然后得了什么道,那是江湖上骗人的。不是道家的道,不是佛家的佛,也不是儒家的仁。道、佛、仁就在各人自己的身心上,是最高的修养,要自己身体力行,绝不是别人给的,也不是老师传的,更不是菩萨赐的。

大光明与复礼

上面讲“克己复礼为仁”时,提到文天祥遇到异人传授大光明法的诗。座中有人问起原诗和关于大光明法的大概内容。所以我们这里暂时搁下《论语》,谈一下这个问题。

遇灵陽子谈道赠以诗:

“昔我爱泉名,长揖离公卿。结屋青山下,咫尺蓬与瀛。至人不可见,世尘忽相缨。业风吹浩劫,蜗角争浮名。偶逢大吕翁,如有宿世盟。相从语寥廓,俯仰万念轻。天地不知老,日月交其精。人一陰陽性,本来自长生。指点虚无间,引我归员明。一针透顶门,道骨由天成。我如一逆旅,久欲蹑峙行。闻师此妙绝,遽庐复何情。”

岁祝犁单阏,月赤奋若,日焉逢涒滩,遇异人指示以大光明正法,于是死生脱然若遗矣。作五言八句:

“谁知真患难,忽悟大光明。日出云俱静,风消水自平。功名几灭性,忠孝大劳生。天下惟豪杰,神仙立地成。”

这两首诗是文天祥陷落在元军之手,解送到北京的路上作的,在他的遗集中,记载他沿途作了几十首诗,都是他的感触。我们从他的诗和有关的著作,以及元 朝的历史记载等资料互相参阅,可以看出,虽然他是一个俘虏,但当时各方面对他都很客气,乃至敌方看守的士兵都对他肃然起敬。说到这里,我们有一个感想,做 一个彻底的正派人,他的正气的确可以感动人。当时,元朝是有许多部队押解他的,可是对外宣称是保护他,一路对他也很客气。经过家乡时,他曾经服过毒,希望 能死在自己的家乡,结果没有成功。这一路上,他的心境当然非常痛苦。

在这中间,他碰到过两个怪人,一个是道家的,就是上面第一首诗的灵陽子。这个道人来传他的道,也是和大家一样,知道他是忠臣,一定要为国牺牲。于是 传给他生命的真谛,了生脱死的大义以及死得舒服的方法。希望他能坚贞守节,至死不变。当时敌人对他很敬重,派人监护他,只要不让他逃走就是,所以这些人有 机会接近他。灵陽子传道以后,两人要分手了,于是送了一首诗。

第二首诗的题目:“岁:祝犁单阏;月:赤奋若;日:焉逢涒滩。”这些是中国上古文化,年、月、日的记载代号。第一个“岁:祝犁单阏”就是己卯年。己 为祝犁,卯为单阏。“月:赤奋若”赤奋若是丑月。子月是每年陰历的十一月,丑月则是十二月。“日:焉逢涒滩”这个“焉逢”是甲,“涒滩”是申,就是甲申日 那一天。他别的事情都写得很明显,为什么对这个年、月、日用中国上古文化的用词来记载?这是他对这一套中国的神秘学(现代语的名称,西方人对道家、佛家或 其他古老的修炼功夫的学问,叫做神秘学。)已经很有心得,所以对年、月、日的记载,用中国上古神秘学的记载法。他在这一天遇到异人。异人的观念,如小说上 的奇人,奇人、异人或怪人,都是指与平常不同的人,就是所谓有道的人。指示他大光明法。用“指示”两个字,是他写得很客气,可见他对于传道给他的这个人, 非常恭敬。他自己说:“于是死生脱然若遗矣”,到了这个时候,对于生也好,死也好,好像解脱了。本来一个扣子扣住了,现在生死完全看开,不在乎了,好像抛 开了,丢掉了生死的念头。即使明天要杀头,也觉得没有关系,好像对一件旧衣服一样,穿够了把它丢掉算了。他就有这样一种胸襟,修养是很高的。于是他用五言 八句,作了这首诗。诗的本文就很容易懂:“谁知真患难,忽悟大光明。”这个时候是真正在患难中,命在旦夕之间,忽然悟到大光明的正法。“日出云俱静,风消 水自平。”这是描写修大光明法所得那个境界,这个时候他的胸襟是豁然开朗的,是所谓危险艰难一无可畏之处了。“功名几灭性,忠孝大劳生。”这是他悟道的 话。佛家的观念,人生功名富贵,在人道上看起来是非常的荣耀;在佛道形而上学的立场来看,功名富贵,人世间一切,都是桎梏,妨碍了本性,毁灭了本性的清净 光明,就好比风云雷雨,遮障了晴空。

人生等等一切事业都是劳生,“劳生”也是佛学里的名称,人生忙忙碌碌一辈子,这就叫“劳生”。中国道家、佛家始终有个观念,所谓成仙成佛,都是出于 大忠大孝的人。人道的基础稳固了,学佛学道就很容易。文天祥这两句诗“天下惟豪杰,神仙立地成。”就是这个意思,这时他的心境非常愉快了。上面提到文天祥 之所以能够在生死之间,完全脱然若遗的原因,得力在大光明法。根据他自己的文章来说,在这个时候,对成仁的意志,更加确定,不再动摇了。

至于什么叫大光明法?这是麻烦的问题,是很麻烦、很麻烦的事。大光明法就是佛家一种修炼的方法。我们前面说到“克己复礼,天下归仁。”如拿佛家的道理来讲,也可以说与佛家的大光明法绝对连带的。现在我们推开《论语》不讲,我们是现代人,只好从现代人的观念来讲。

刚才提到“劳生”,无论如何,人一生都是忙忙碌碌,就是劳生。道家的文学还有个名词叫作“浮生”,大家都读过李白的《春夜宴桃李园序》,其中“浮生 若梦,为欢几何?”这个“浮生”的观念与名词是由道家来的,和“劳生”是同样的意思,人为什么感觉到生命是劳苦的?不管贫富,天天努力争取、忙碌的对象, 最终都不能真正的占有。一个富人,了不起每天进帐有一千多万,不过搬来搬去,也不是他的。所以物质世界的东西,必定不是我之“所有”,只是我暂时之“所 属”。与我有连带关系,而不是我能占有,谁都占有不了。

无所住心

有些人用不着读书,从一些现象,就可以把人生看得很清楚。只要到妇产科去看,每个婴儿都是四指握住大拇指,而且握得很紧的。人一生下来,就想抓取。 再到殡仪馆去看结果,看看那些人的手都是张开的,已经松开了。人生下来就想抓的,最后就是抓不住。在大陆上西南山中住过的,就看到猴子偷包谷——玉蜀黍, 伸左手摘一个,挟在右腋下,又伸右手摘一个,挟在左腋下。这样左右两手不断的摘,腋下包谷也不断的掉,到了最后走出包谷田,最多手中还只拿到一个。如果被 人一赶,连一个也丢了。从这里就看到人生,一路上在摘包谷,最后却不是自己的。由这里了解什么是人生,不管富贵贫贱,都是这样抓,抓了再放,最后还是什么 也没有。光屁股来,光屁股走,就是这么回事。

这个生死两头的现象我们看通了,中间感觉的痛苦、烦恼,这种心理上的情绪,是从思想这个根源来的。不讲现象,只追求思想的根本,便是形而上学。现在我们坐在这里,试问谁能没有思想?没有思想是不可能的。

西方的哲学家笛卡儿说:“我思故我在。”他认为我有思想则有我,我如没有思想则没有我了。西方哲学非常重视“思想”这个东西,人没有思想叫什么人呢?当然有个名称,叫作“死人”,那我就不存在了。这种观念,严格说来,应该归于唯物思想的范围。

在我们中国哲学,东方哲学,看到西方的这种哲学,能思想的“我”,都是断续的“我”。我们曾经以灯光,以流水来比喻过它。现在坐在这里,都可以体会 到,只要是清醒的,一定有思想。但回转来反省、体会一下,没有一个念头,没有一个思想是永恒存在的。一个个很快的过去了。我们脑子里的意识形态,只要一想 到“我现在”,便又立即过去了,现在是不存在的。未来的还没有来,我们说一声“未来”,就已经变成现在了,这个“现在”又立即过去了。像流水的浪头一样, 一个个过去了。不过连接得非常密切。这是人类本性的功能所引起的现象。

佛学对于本性,比方作大海。我们现在的思想——包括了感觉、知觉,是海面上的浪头。一个浪头、一个浪头过去了,不会永恒存在的。我们从这里看人类的 思想、感情,无论如何会变去的。譬如说张三发了脾气,就让他去发,发过了他就不发了。就是这个浪头打过去了。佛学在这一方面就告诉人们,这是“空”的。宇 宙间一切现象,包括了人类心理上生命的现象,一切都会过去的,没有一个停留着。这在佛学上有个名词叫“无常”。世界上的事情,永远无常,不会永恒地存在, 但不懂宗教哲学的人便不同了,他把“无常”乱变成了“无常鬼”。其实,“无常”是一个术语,意思是世界上的事情没有永恒存在的。因此人的感情也是无常的, 不会永恒不变。我喜爱这个东西,三天以后就过去了。这种“无常”的观念是印度文化,也在东方文化的范围。

在中国的文化,见于《易经》中,不叫无常,而叫“变化”。天地间的事情,随时随地,每分每秒都在变,没有不变的道理,一定在变。换句话说,《易经》 中变化的道理是讲原则;佛学的无常是讲现象。名称不同,道理是一个。就是讲人的思想,心理的浪头都会过去的,所以认为是空的。这是消极的,看人生是悲观 的。就像猴子偷包谷一样,空手来,然后又空手跑了,什么都拿不到。这是“小乘”的佛学观念。

上面仅仅说了一半,还有道理,不但思想是无常,是空的,就是这个身体,这个生命,都是无我的。试问哪一样是我?佛学认为“我”是假的,没有真正的 “我”。西方笛卡儿的哲学认为思想是真我,这个理论我们前面已经说过,是不对的,还是有问题的。现在谈谈物质的“我”,也没有真我。

身非我有

佛学看我们这个身体,是“四大”构成的。我们常在小说中看到“四大皆空”这句话。什么是“四大”呢?“四大”的“大”就是大类。在佛学中地、水、 火、风为四大,就是四大类。讲宇宙的现象,整个的物质世界属于“地大”;人身上的骨肉等等固体的体质也属于“地大”。“水大”指宇宙间的水蒸气、海洋、河 川、冰山,都是“水大”;人身上的唾液、汗水、血液、荷尔蒙等也是“水大”。“火大”则指热能。至于“风大”,物理世界就是大气流;在人身则指呼吸而言。 归纳起来就是四大,宇宙、人身不外乎这四大类,这是印度哲学观念的四大。在中国则有类似的五行观念:金、木、水、火、土。在印度,四大之外,还有一个五 大,就是地、水、火、风、空。这里的“空”,不是没有了的“空”,是指物理的空间。不过,普通都说是四大。

好了,现在让我们看看,骨肉、血液、热能、氧气这些东西,到底哪一样是我?如说肉是我,骨头难道不是我?应该每一样都是我,连一根汗毛都是我。如果 说打头头痛,头即是我,手脚被打一样会痛,这又无处不是“我”。如果都是“我”,但事实上又都不是“我”。好比你去理发,你说剪我的头发,不说“剪我”。 还有,当身体生下来的时候,过了一天,已经老去一天了。几年以后,全身的肌肉、细胞等,因新陈代谢,都已全部换过了,已完全不是两年前的那个人了。“我” 究竟在哪里?究竟谁是“我”?“我”又是谁?所以这个肉身的我,佛学认为是“空”的。四大皆空,都靠不住,是无常的,永远在变化。这仍然是消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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