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旁通(二)(8)
孟子听到这个无知的问题,还是开导他,告诉他:“假如今天有一个爱护百姓,不随意杀人的人主,则天下的人都会和他在一起。”孟子还怕他听不懂这个道 理,于是又改用比喻的方式开导他说:“您对于田地里禾苗生长的情形,是一定知道的。每年到了七、八月的时候,如果久不下雨,田地干旱,稻子没有水分滋养, 眼看就要枯萎了。正当这个时候,炎陽高照的万里晴空中,突然涌来弥漫着水汽的云层,接着充沛的雨水如注地降下来,很快地,那田地里本来已经垂头弯腰,快要枯萎的稻子,就又有了生气,欣欣向荣地伸直了禾杆,生气勃勃地复活成长起来。像这股充沛的滋润力,是自然的法则,又有谁阻挡得了呢?”
可慨叹的,孟子这个枯苗的比喻,恰好就是乱世败政——如战国时代人生境况的写照。
在古代历史上,碰到乱世的时代,人命真如枯苗草菅,有野心的诸侯们,大都是走“残民以逞”——满足私欲的路线。读了《孟子》这一节书,由乱离人命如草菅枯苗,使人联想到明代沈明臣的诗句——“杀人如草不闻声”这沉痛的描述。
接着孟子又说:“今天那些统领人的人主们,各国的国君们,没有一个不是好大喜功,杀人如麻而无动于衷。倘使其中有一位大仁大义的国君,能够施行仁 政,体恤百姓,不随意杀伐征战的话,那么天下的老百姓,一个个都会伸长了脖子仰望着,期待着这位君主的领导。如果真的有一天,出现了这样的君主,发生了这 样的情形,那么百姓们就会像往下冲的巨流般地归向他。这股自然的趋势,哪里是人力所能阻挡得了的呢?那么这个不好杀人的君主,当然就可以统一天下了。”
这一节,等于孟子的日记,是他自身的历史笔记。当他快要离开魏国之前,非常倒霉不得意,梁惠王虽然谈不拢,结果还是谈得差不多,至少是可以谈,现在这位新王根本“望之不似人君”,谈也不必谈了,只有卷起铺盖走路了。
在这一节记载里,虽然梁襄王的问话不好,而且问得没有礼貌,没有意义。可孟子答复他的话,都是至理名言,是真正的道理。凡是想要作为一国之主的,就 要具备这样的胸怀和器度。相反地,也解释了孟子说梁襄王“望之不似人君”的理由。梁襄王没有这种抱负,那么就不能令人见了产生肃然起敬的心理,他的器度、 胸襟,都没有那种令人愿意臣服为他辅助的气势。
孟子与苏秦的对照
孟子自从那次见了梁襄王,出来对人说梁襄王“望之不似人君”以后,就离开了魏国。这应该是梁惠王刚刚去世,襄王即位那一年的事情。梁襄王二年,苏秦大约就在孟子之后,又到了魏国,并且以合纵之说,说动了梁襄王,参加了苏秦所主张的六国合纵以抗秦的计划。当然,精确的考据很难说。
这次苏秦访问魏国,和梁襄王谈话的经过,《史记》和《战国策》都有记述,内容差不多,但是《战国策》的记载比较详细而精彩。现在引用到这里,我们可以对照起来,作一些研究。
苏子为赵合纵说魏
——《战国策》原文
苏子(即苏秦)为赵合纵,说魏王(惠王嗣。时襄王二年)曰:大王之埊(古地字),南有鸿沟(即狼荡渠,在河南荣陽东,南至陈入颖,宋以前汁河是其道,今谓之贾鲁河;自荣陽经河陰开封等县,南至商水县,合于汝水)、陈、汝(汝水出今河南嵩县南山,东北过伊陽、临汝,又东南经郊县、宝丰、襄城、郾城,又东南为涡河,旧时自郾城南至西平、上蔡、元季水溢为害,于涡河截其流,约水东注,而西平上蔡之水,仍名为汝水。稗地不至陈,盖夸之。)南有许、鄢(即鄢陵)、昆陽、邵陵(即召陵)、舞陽(今县,为汝陽道,故城在县南)、新妻阝(故城在今安徽阜陽县东南)。东有淮(魏地不至淮,盖夸言之。)颍(源出河南登丰县。东南流,经开封、许昌等县,合大沙河,又东南入安徽阜陽,合小沙河,至寿县入淮)、沂、黄、(上者下火)枣(故城在今山东菏泽县西)、海盐、无疎(《史记》 ——无海盐字,疎作胥,索隐——地阙),西有长城之界(自郑滨洛以北,至固陽。 秦魏之界也。今陕西华县西鹿阝西南有故长城,即六国时遗址),北有河外(《史记》索隐——河之南邑,若曲沃、平周等地。案今河南郊县有曲沃故城,战国魏 地,非晋都曲沃也。平周,邑名,在今山西介休县。)、卷(魏邑,在今河南原武县。)、衍(故衍城,在今河南郑县北。)、酸枣(故城在今延津县北)。埊方千 里,埊名虽小,然而庐田庑舍,曾无所刍牧牛马之地。人民之众,车马之多,日夜行不休,已无以异于三军之众。臣窃料之,大王之国,不下于楚。
然横人(主张连横的人)谋王,外交强虎狼之秦,以侵天下,卒有国患,不被其祸。夫挟强秦之势,以内劫其主,罪无过此者。
且魏,天下之强国也。大王,天下之贤主也。今乃有意西面而事秦,称东藩,筑帝宫(言为秦筑宫,备其巡狩而舍之,故谓之帝宫。),受冠带(谓冠带制度,皆受秦之法。),饲春秋(谓春秋贡秦,以助秦祭祀。),臣窃为大王愧之。
臣问越王勾践(允常子)以散卒三千,禽夫差于干道(即于隧,吴王夫差自刎处,今江苏吴县西北万安山,一句秦余杭山,一名陽山,又名四飞山,山之别阜日隧山,即其地也。吴王代齐后,与晋会于黄池,于是越王袭吴。时敬王三十八年。至元王三年,越灭吴。)。武王卒三千人,革车(兵车)三百乘,斩纣于牧之野(即今牧野,在今河南淇县南。)。岂其士卒众哉?诚能振其威也。
今窃闻大王之卒,武力(《史记》作武士,武卒也。《汉书·刑法志》——魏士武卒,衣三属之甲,操十二石之弩,负矢五十,置戈其上,冠胄带剑,赢三日 之粮,日中而趋百里,中试则复其户,利其田宅)二十余万,苍头(谓以青巾裹头,以异于众)二十万,奋击(军士之能夺击者)十万,厮徒(炊烹供奉杂役)十 万,车六百乘,骑五千匹。此其过越王勾践、武王远矣。今乃劫于辟臣(邪僻之臣)之说,而俗臣事秦。夫事秦,必割地效(献也)质,故兵未用而国已亏矣。凡群 臣之言事秦者,皆奸臣,非忠臣也。
夫为人臣,割其主之埊,以外交偷取一旦之功,而不顾其后,破公家而成私门,外扶强秦之势,以内劫其主,以求割地,愿大王之熟察之也。
《周书》曰:绵绵不绝,缓慢(《史记》作蔓蔓,谓蔓延也)奈何!毫毛不拔,将成斧柯。前虑不定,后有大患。将奈之何!大王诚能听臣。六国从(纵)亲,专心并力,则必无强秦之患。故敝邑赵王(肃侯语)使使臣献愚计,奉明约,任大王诏之。
魏王曰:寡人不肖,未尝得阐明教,今主君以赵王之诏诏之,敬以国从。
苏秦以合纵发起国——赵国的名义来到魏国游说,实际上是为他自己争取功名富贵。他可不管梁襄王像不像人君,一开头,就从魏国的地理形势说起,细说魏 国的战略地势,还带上几分夸张,把魏四周的疆界,说得很热闹,并说到魏国人民有如何的多,大吹其牛,给魏襄王戴高帽子。这也就是孟子与苏秦所以不同之处。 所谓谋士、说客、纵横之士,都是给别人戴高帽子的,竟然说魏国不下于楚,其实当时南方的楚国,在领土的幅员,地理的环境等各方面,都比魏国强大得多。
接下来,把梁惠王、梁襄王父子下面的大臣,都骂了。他说他们“挟强秦之势,以内劫其主,罪无过此者”,这几句话很严重,等于说梁惠王这些干部都不尽忠。苏秦的这一着非常厉害,他这一骂,把梁襄王下面那些想发表意见的人,一下子就堵住嘴了。
可是对于梁襄王,他还是一顶又一顶的高帽子继续送上去。“天下之强国也”、 “天下之贤主也”,大拍马屁。反正天下事,千错万错,马屁不错。和现代的推销员一样,千方百计也要把顾客说服。而说服之道,戴高帽最安全,也最有效。马屁 拍完,在对方听得浑浑淘淘的时候,另一手来了,他立即一个耳光上去,说梁襄王有这么大一个强国,竟然想奴颜卑膝地向人低头,这岂不是太可耻了!
苏秦的权谋
这时,苏秦又举过去历史上吴越之战的故事,同时分析魏国的国力,作为申述他合纵主张的基础。我们不要以为苏秦第一次游说失败,回到家里,读了几年《陰符 经》,就把学问读出来了。如今大家从小学读到大学,读了十六年的书,走入社会,找一份七、八千元的工作还不容易。苏秦这里所举魏国的国力,绝对不是他关在 房子里,窗帘都不拉起来,头悬梁,锥刺股搞出来的。他在这段时间里,搜集情报,把国际间各国的实力,都弄得清清楚楚,了若指掌了。所以我们大家读书不要读 成书呆子。苏秦第一次出来游说的时候,的确还是书呆子,但是第二次出来游说时,就大不相同,各国国防上的机密情报他已清楚得很了。
同时我们了解当时魏国是这样的情形,而孟子见梁惠王时却要他们行仁义之道的仁政,这就好比对一个衰病的老年人,要他不必吃补药、打补针,他一定不肯依着去做,是一样的。
苏秦在梁襄王面前,如数家珍地陈述了魏国当时的局面和战备详细数字,接着又骂他下面的那些大臣、干部们,说梁襄王身边这些亲信的人,都是辟佞之臣, 只是会讨好、拍马屁,不会谋国的奸臣,而不是忠臣。苏秦以一个外国人,跑到魏国,居然敢在魏国君王的面前大骂他的亲信大臣,我们就要从这里了解到他当时的 背景。
苏秦第一次游说的时候,虽然已花了家里很多钱,有车、有马、有裘,打扮得很像个样子,颇壮行色,但到底是单槍匹马,脑袋是提在手上的,弄得不好,随 时会丢掉的。可是这次的苏秦,胜过以前不知多少倍了。他是先说服了赵王接受他的合纵计划,然后是代表赵国去说服梁襄王的。这时的苏秦,不但身边带了一大批 助手和卫士,而且还有赵国作后盾,所以他说话的态度就不同了。义正辞严地指魏国的大臣们,以人主之地,与外国结交,贪求近功,不顾后果。其实这些话都是骂 梁襄王的,只是他身为一个外交官、一个谋略家,自然不便,也不会去面对面地骂一个他要说服笼络的君主。于是就把这些话、这些责任完全转嫁到这个国家的干部 身上,使对方有一个转身的余地。
苏秦的这一着,是骂得相当厉害的,他所指的“以外交偷取一旦之功”这些话的评语,也正和前几年美国国务卿基辛格的情形完全一样。其实呢?苏秦他自己不也正是“以外交偷取一旦之功”吗?由此看来,天下的是非,大多数只能暂时保留一时一地,很难永远成为“公是公非”。
然后,他再引经据典地,说出《周书》的理论。在当时可以说没有出版事业,书籍都是刻在竹片上,非常稀少而珍贵。苏秦引经据典,暗示了他自己很有学问,读过一般人不易读到的书,一方面表示他的计划是有根据的,最后说出他六国纵亲的计划,礼貌地请梁襄王作决定。
那么,孟子形容为“望之不似人君”的这位梁襄王,听了苏秦这番话以后怎样呢?自己责备自己不肖,从来没有听过这样高明的意见,立即签约,全力支持到底。
不过,后来苏秦死了,张仪也来见梁襄王,提倡连横之说,又是另外一套理论,反过来驳倒苏秦的说法。这两篇文章,如果办报纸、杂志,正是社论体结构上的好蓝本。
我们读书,是为了引古以证今,也可由今而鉴古。单看这一篇《战国策》中的文章,记载苏秦说魏国梁襄王的故事,当时情形,是不是完全一样,不得而知。但后代的记载,大部分是不会太离谱的。看了这篇文章,就知道当时是很热闹的了。
由这篇文章,可以了解魏国在梁惠王、梁襄王那个时代,也就是孟子到魏国的那一段时期,魏国所处的国际地位和战略环境,它的历史背景,以及当时的国内情形。了解这些以后,我们可以用现代的立场,去体会一下梁惠王、梁襄王在战国那个时代中,如果采用孟子所提出来行仁政的王道精神,是不是行得通?
当然,孟子对梁惠王所建议的,只是政治哲学上的最高原则,并不像苏秦、孙子等兵法家、谋略家那样,提出立即可以付诸实施的,如“合纵”、“连横”一 类的具体办法。不过话得说回来,假定梁惠王或其他国君,接受了孟子这项政治哲学的最高原则,像鲁国接受了孔子的意见,并给予权位一样,那么孟子有了权位以 后,自然会提出具体的办法。因此,我们不要随随便便就把“书呆子”这顶帽子往孟子头上戴。
孟子的机锋转语
尽管孟子说(魏)梁襄王“望之不似人君”,但是照这段《孟子》记述的文字来讲,其中含有中国传统文化上政治哲学两个大道理,必须特别留意,不可只为 了一句“不似人君”的评语,就轻轻地盖过去,认为孟子对梁襄王的问题,并没有用心去答复。其实他说梁襄王“不似人君”是一回事,他以诚恳的教化对人,又是 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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