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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芦花鞋

第四章芦花鞋

使大麦地人感到奇怪的是,小女孩葵花一夜之间就融入了那个家庭,甚至还要更短暂一些——在她跨进青铜家门槛的那一刻,她已经是奶奶的孙女,爸爸妈妈的女儿,青铜的妹妹

就像青铜曾是奶奶的尾巴一样,葵花成了青铜的尾巴。

青铜走到哪,她就跟到哪。几乎没有用什么时间,葵花就能与青铜交流一切,包括心中最细微的想法,而且这种交流如水过平地一般流畅。

悠闲的或忙碌的大麦地人,会不时地注目他们:

陽光明亮,空旷的田野上,青铜带着葵花在挖野菜,他们走过了一条田埂又一条田埂。有时,他们会在田埂上坐一会儿,或躺一会儿。往回走时,青铜会背上一大网兜野菜,而葵花的臂上也会挎一只小小的竹篮,那里头装的也是野菜。

下了一夜大雨,到处都是水。

青铜、葵花,一人穿着蓑衣,一人戴着一个大斗笠,一人拿着渔网,一人背着鱼篓出了家门。雨丝不断,细细地织成银帘。那么大的田野,就他们两个。天空下,是 一片湿漉漉的安静。他们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一会儿,青铜不见了——他下到水渠里用网打鱼去了,只见葵花一人抱着鱼篓蹲在那里。一会儿,青铜又出现了—— 他拖着网上来了。两个人弯腰在捡什么?在捡鱼,有大鱼,有小鱼。或许是收获不错,两个人都很兴奋,就会在雨地里一阵狂跑。青铜跌倒了——是故意的。葵花见 青铜跌倒了,也顺势跌倒了——也是故意的。回来时,那鱼篓里尽是活蹦乱跳的鱼。

两个人常去那片葵花田。

那些葵花都已落尽了叶子落尽了花,葵花田显得疏朗起来。一只只葵花饼上,挤满了饱满的葵花子。或许是因为这葵花饼太重,或许是它们实际上已经死了,它们一 株株都低垂着脑袋,无论陽光怎么强烈,它们再也不能扬起面孔,跟着太陽转动了。青铜是陪着葵花来看葵花田的。他们会长久地坐在葵花田边的高处。看着看着, 葵花会站起来,因为她看到了爸爸——爸爸站在一株葵花下。青铜就会随着她站起来,顺着她的目光向前看——他只看到了一株又一株的葵花。但青铜却在心里认 定,葵花确实看到了她的爸爸。大麦地村,也有人说过曾在月光下的葵花地里看到过葵花的爸爸。谁也不相信,但青铜却相信。每当他从葵花的眼中看出她想去葵花 田时,就会放下手中的一切,带着她走向葵花田。

白天、夜晚,晴天、陰*天,总能见到他们。青铜一身泥水,葵花也会一身泥水。

两个小人儿在田野上的走动、嬉闹,会不时地使大麦地人的心里荡起微微的波澜。那波澜一圈一圈地荡开去,心便湿润起来,温暖起来,纯净与柔和起来。

入秋,天光地净。

野了一个夏天的孩子们,忽然想起,再过几天,就要开学了,就更加发疯一般地玩耍着。

大人们已开始在心里盘算着孩子开学后所需要的各种费用。虽然数目不大,但对大

麦地的大多数人家来说,却是一笔非同小可的开支。大麦地的孩子,有到了上学年龄就准时上学的,也有的到了上学年龄却还在校外游荡的。那是因为家里一时拿不 出钱来,大人们想:就再等一年吧,反正就是为了识几个字,认识自己的名字就行了。就依然让那孩子一边傻玩,一边打猪草或放羊放鸭。有些孩子耽误了一年又一 年,都到了十岁、十几岁了,眼看着再不上学就不能再上学了,这才咬咬牙,让孩子上学去。因此,在大麦地小学,同一个班上的孩子,年龄却悬殊很大,走出来, 大大小小的,高高矮矮的,若站一条队伍,特别的不整齐。还有些人家干脆就不让孩子上学了。也有一些延误了几年的孩子,大人本有心让他上学的,他自己却又不 愿意了。他觉得自己都长那么高了,还与那些小不点儿混在一起读一年级,实在不好意思。大人们说:“长大了,可别怪家里没有让你念书。”也就由那孩子自己去 决定他的前途了。上了学的,也有读不安稳的——欠学费,学校在不停地催要。若多少次点名之后,还不能将所欠的学费交齐,老师就会对那孩子说:“搬了你的凳子,回家去吧。”那孩子就在无数双目光下,搬了凳子,哭哭啼啼地回家去了。也许,他因为补交了学费还会再回来读书,也许就永远不再回来了。

这些天,青铜家的大人们,每天夜里都睡不好觉。沉重的心思,压迫着他们。家里原先是准备了一笔钱的,那是让青铜进城里聋哑学校读书用的。青铜已经十一岁了,不能再不去读书了。城里有个远房亲戚,答应青铜可以在他家吃住。可葵花已经七岁,也到了上学年龄了。这里的人家,有些孩子,五岁就上学了。说什么,也得让葵花上学去。

爸爸妈妈将装钱的木盒端了出来。这些钱是一只只鸡蛋换来的,是一条条鱼换来的,是一篮篮蔬菜换来的,是从他们嘴里一口一口省下来的。他们将钱倒出来,数了又数,算了又算,怎么也不够供两个孩子同时上学。望着这一堆零碎的、散发着汗味的钱,爸爸妈妈一筹莫展。

妈妈说:“把几只鸡卖了吧。”

爸爸说:“也只有卖了。”

奶奶说:“鸡正下蛋呢。卖了也不够。再说,这家里以后用钱,就靠这几只鸡下蛋了。”

妈妈说:“跟人家借吧。”

爸爸说:“谁家也不富裕,又正是要钱用的时候。”

奶奶说:“从明日起,隔十天给孩子们吃一顿干饭。把省下的粮食卖掉换些钱吧。”

可是,所有这些办法即使都用上,还是凑不齐两个孩子的读书费用。商量来商量去,还是一个结论:今年只能供一人去上学。那么是让青铜上学还是让葵花上学呢? 这使他们感到十分为难。思前想后,最终决定:今年先让葵花上学。理由是:青铜是个哑巴,念不念书,两可;再说,反正已经耽误了,索性*再耽误一年两年的, 等家境好些,再让他去读吧,一个哑巴,能识得几个字就行了。

大人们的心思,早被两个敏感的孩子看在眼里。

青铜早就渴望上学了。

当他独自走在村巷里或田野上时,他会被无边的孤独包裹着。他常常将牛放到离小学校不远的地方。那时,他会听到朗朗的读书声。那声音在他听来,十分的迷人。 他知道,他永远不会与其他孩子一起高声朗读,但,他能坐在他们中间,听他们朗读,也好啊。他想识字。那些字充满了魔力,像夜间荒野上的火光一样吸引着他。 有一段时间,他见了有字的

纸就往回捡。然后一个人躲到什么地方去,煞有介事地看那些纸,仿佛那上面的字,他一个一个地都认识。看见那些孩子转动着小鸡鸡, 用尿写出一个字来,或是看到他们用粉笔在人家的墙上乱写,他既羡慕,又羞愧——羞愧得远远待到一边去。他曾企图溜到小学校,想通过偷听学得几个字,但,不 是被人赶了出来,就是变成了让那些孩子开心的对象。他们中间的一个忽然发现了他,说:“哑巴!”于是,无数的脑袋转了过来。然后,他们就一起拥向他,将他 团团围住,高声叫着:“哑巴!哑巴!”他们喜欢看到他慌张的、尴尬的、滑稽的样子。他左冲右突,才能突出重围,在一片嬉笑声中,他连滚带爬地逃掉了。

上学,是青铜的一个梦。

然而现在事情明摆着:他和葵花妹妹,只能有一人上学。

夜晚,他躺在床上,眼睛骨碌骨碌地睡不着。但一到了白天,他好像什么也不想,依然像往日一样,带着葵花到田野上游荡去。

而葵花也显出没有任何心思的样子,一步不离地跟着青铜哥哥。他们仰脸去看南飞的大雁,去撑只小船到芦苇荡捡野鸭、野鸡、鸳鸯们留下的漂亮羽毛,去枯黄的草丛中捕捉鸣叫得十分好听的虫子……

这天晚上,大人们将他们叫到了面前,将安排告诉了他们。

葵花说:“让哥哥先上学,我明年再上学,我还小哩,我要在家陪奶奶。”

奶奶把葵花拉到怀里,用胳膊紧紧地将她搂抱了一下,心酸酸的。

青铜却像是早就想好了,用表情、手势准确无误地告诉奶奶、爸爸和妈妈:“让妹妹上学。我不用上学。我上学也没有用。我要放牛。只有我能放牛。妹妹她小,她不会放牛。”

这两个孩子就这样不停地争辩着,把大人心里搞得很难受。妈妈竟转过身去——她落泪了。

葵花将脸埋在奶奶的胸前,一个劲地哭起来:“我不上学,我不上学……”

爸爸只好说:“再商量吧。”

第二天,当事情依然不能有一个结果时,青铜转身进了房间,不一会儿捧出一只瓦罐来。他将瓦罐放在桌上,从口袋里掏出两只染了颜色*的银杏来,一颗为红 色*,一颗为绿色*。这里的孩子常玩一种有输赢的游戏,输了的,就给银杏。那银杏一颗颗都染了颜色*,十分好看。许多孩子的口袋里都有五颜六色*的银杏。 青铜比画着说:“我把一颗红银杏、一颗绿银杏放到瓦罐里,谁摸到了红银杏,谁就上学去。”

三个大人疑惑地望着他。

他朝他们悄悄地打着手势:“你们放心好了。”

大人们都知道青铜的聪明,但他们不知道青铜到底耍什么名堂,有点儿担心会有另样的结果。

青铜又一次悄悄向他们作出手势。那意思是说:“万无一失。”

大人们交换了一下眼神,同意了。

青铜问葵花:“你明白了吗?”

葵花点点头。

青铜问葵花:“你同意吗?”

葵花看看爸爸、妈妈,最后看着奶奶。

奶奶说:“我看呀,这是好主意呢。”

葵花便朝青铜点点头。

青铜说:“说话可要算数!”

“算数!”

妈妈说:“我们在旁边看着,你们两个,谁也不得耍赖!”

青铜还是不放心,伸出手去与葵花拉了拉钩。

奶奶说:“拉钩上吊,一万年不变。”

葵花转过头来,朝奶奶一笑:“拉钩上吊,一万年不变。”

爸爸妈妈一起说:“拉钩上吊,一万年不变。”

青铜将瓦罐口朝下晃了晃,意思是:“这里头空空的,什么也没有。”

然后,他将左手张开,走到每个人的面前,让他们仔细地看着:这手掌只是一红一绿两颗银杏。

所有的人,都一一地点了点头:看到了,看到了,一红一绿两颗银杏。

青铜合上手掌,将手放进瓦罐,过了一会儿,将手从瓦罐里拿了出来,捂住瓦罐口,放在耳边用力摇动起来——谁都清晰地听到了两颗银杏在瓦罐里跳动的声音。

青铜停止了对瓦罐的摇动,将它放在桌子上,示意葵花先去摸。

葵花不知道先摸好还是后摸好,转头望着奶奶。

奶奶说:“田埂上,拔茅针,后拔老,先拔嫩。葵花小,当然葵花先来。”

葵花走向瓦罐,将小手伸进瓦罐里。两颗银杏躺在黑暗里,她一时竟不知道究竟抓哪一颗好了。犹豫了好一阵,才决定抓住一颗。

青铜向爸爸妈妈奶奶和葵花说:“不准反悔!”

奶奶说:“不准反悔!”

爸爸妈妈说:“不准反悔!”

葵花也小声说了一句:“不准反悔!”声音颤颤抖抖的。她抓银杏的手,像一只怕出窠的鸟,慢慢地出了瓦罐。她的手攥成拳头状,竟一时不敢张开。

奶奶说:“张开啊。”

爸爸说:“张开啊。”

妈妈说:“张开看看吧。”

葵花闭起双眼,将手慢慢张开了……

大人们说:“我们已经看到了。”

葵花睁眼一看:一颗红的银杏,正安静地躺在她汗津津的掌心里。

青铜将手伸进瓦罐,摸了一阵,将手拿出瓦罐,然后将手张开:掌心里,是一颗绿色*的银杏。

他笑了。

奶奶、爸爸、妈妈都望着他。

他还在笑,但已含了眼泪。他永远也不会说出这里头的秘密的。

葵花是一个胆小的女孩,无论是上学,还是放学回家,总有点儿害怕。因为家离学校有很长一段路,中间还要经过一片荒地。本来是有几个同路的孩子的,但她与大 麦地村的孩子们还没有熟悉,大麦地村的孩子们也还觉得,她不是大麦地村的,她与大麦地人不大一样,因此,总有那么一点儿隔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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