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冰项链(2)
他们将青铜拖到场外的草丛里后,就扔下他朝石磙子跑去了。
葵花蹲下来,用手拉着青铜。
青铜擦了擦鼻子里流出来的血,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哥,我们回家吧,我们不看了。哥,我们回家吧,我们不看了……”葵花扶着一瘸一拐的青铜往外走。
青铜还想回去抢回他们的石磙,但怕葵花跟着他一起吃亏,只好咽了咽唾沫,朝来路走去……
打谷场上的哄笑声,一阵阵地响起。
葵花情不自禁地回头看了一眼。
穷乡僻壤来个马戏团,这样的机会并不多。乡村又太寂寞了。人们常常跑出去十里、二十里地,为的就是看一场电影或一场戏。每当听说附近有哪个村子放电影或演戏,大人们还沉得住气,孩子们却比过大年还要兴奋。从听到消息的那一刻起,心里就只想着这件事。
又走了几步,青铜停住了脚步,拉着葵花的手,就又往打谷场上走。
“哥,我们回家吧,我们不看了……”葵花怕青铜回去还要与那群孩子抢石磙。
月光下,青铜向葵花做着手势:“我不跟他们打架,我绝不跟他们打架。”拉着葵花的手,一个劲地往打谷场上走。
到了打谷场,选了个人不太挤的地方,青铜蹲下了。
葵花站着不动。
青铜用手拍着自己的肩,示意葵花骑到他的脖子上。
葵花依然站着不动,小声说着:“哥,我们回家吧,我们不看了……”
青铜固执地蹲在地上,葵花不骑到他的脖子上,他就坚决不起来。他有点儿生气地不停地拍打着自己的肩。
葵花走了过来:“哥……”她将双手交给青铜,分别抬左腿与右腿,骑到了青铜的脖子上。
青铜还是一个有把力气的男孩。他用双手轻轻扶着前面一个大人的后背,慢慢地站了起来。那个大人很和善,回头看了看青铜,用目光告诉有点儿不好意思的青铜:“没关系的。”他将背还微微向前倾了一点,好让青铜使上力。
青铜正一点儿一点儿地站起来,葵花在一点儿一点儿地升高。她先是看到前面人的后背,接着就是看到前面人的后脑勺,再接着,就看到了明亮的台子。那时,台子上,正有一只一副憨态的狗熊在表演。葵花从未见过这种动物,不禁有点儿害怕,用双手抱住了哥哥的脑袋。
骑在青铜的脖子上,葵花比谁都看得清楚。风凉丝丝地从无数的人的脑袋上吹过来,使
葵花觉得很舒服。
那狗熊是个贪吃的家伙,不给它吃,它就赖在地上不肯表演,逗得孩子们咯咯地乐。
葵花的注意力,一下子就全在了台子上。她坐在青铜的肩上,用手搂着他的脑袋,又舒坦,又稳当。
看完狗熊看小狗,看完小狗看大狗,看完大狗看小猫,看完小猫看大猫,看完大猫看狗跟猫一起耍,看完狗和猫一起耍,看女孩儿骑马……一出一出都很吸引人。
狗钻火圈,猫骑狗背,人在马背上头顶一大摞碗……葵花一会儿紧张,一会儿乐。兴奋时,还会用手拍拍青铜的脑袋,痴痴迷迷的,早忘了是骑在哥哥的脖子上。
青铜用手抱着葵花的腿,起初是一动不动地站立着,但过了一会儿,就有点儿站不住了,身体开始晃悠起来。他咬牙坚持着。后面又站了些人,他被围在其中,空气 不流通,他感到很气闷。他想驮着葵花钻出去,但却钻不出去,汗不住地往下流。他的眼前,是一片黑暗。黑暗里,他一时忘了自己是在稻香渡的打谷场上,忘了葵 花正坐在他肩上看马戏。他觉得自己好像站在一条小船上,那时是拂晓时分,天还朦朦胧胧的,河上有风,有风就有浪,浪晃动着,小船也晃动着,小船晃动着,河 两岸也晃动着,河两岸的村庄与树木也晃动着。他想到了一只鸟,一只黑鸟,那是他放牛时在一片别人走不到的芦苇丛里发现的。他看着鸟,鸟也看着他。鸟像一个 黑色*的精灵,一会儿出现了,一会儿又没有了。他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这只鸟。他想到了一只蜘蛛,一只结了一张大网的蜘蛛。大网结在他们家屋后的桑树与楝树 之间。那只蜘蛛很好看,是深红色*的,停在网上时,就像一朵小红花。早晨的蛛网上挂着一颗颗细小的露珠,太陽升上来时,露珠与蛛丝一起亮,一根根地亮,一 点儿一点儿地亮……
有一阵,他的脑子里是空空的,他的身体没有重量了,在黑暗里飘动着,却又不倒下来。
这是葵花最高兴的一个夜晚。虽然那个马戏团的马戏,其实是很拙劣的,但,这对葵花来说,已经足够迷人的了。她抱着哥哥的脑袋,就像春天在小河旁看河上的水鸟时抱着岸边的一棵树,心里是那么的惬意。
昏头昏脑的青铜忽然觉得有凉风吹在了脑门上。他模模糊糊地看到,打谷场上的人,正在向四处流淌,耳边是闹哄哄的人语声。就听见轰隆隆的响,像大海里的浪涛声。有人在前面走路,好像是大麦地的孩子,好像有嘎鱼。他就糊里糊涂地跟着他们往前走……
葵花却还沉浸在观看马戏的快乐里。她似乎有点儿累了,将下巴放在哥哥的头发里。她闻到了哥哥的头发味:很重很重的汗味。
她问哥哥:“你喜欢那只狗熊,还是那只狗——那只黑狗?”
……
“我喜欢那只黑狗,那只黑狗可聪明了,比人还聪明,它还认识字呢!”
……
“你看见狗钻火圈,害怕吗?”
……
“我害怕。我怕狗钻不过去,我怕狗钻火圈时,它的毛会烧着了。”
青铜摇摇晃晃地走着。
田野上,夜色*中,到处是马灯和手电的亮光,很像在梦中。
“哥哥,你喜欢那只狗熊,还是那只狗——那只黑狗?”葵花又追问着。她要得到哥哥的回答。她一个劲地问着,但问着问着,她停住了。她突然想起来,不久前, 是哥哥让她坐到他肩上看马戏的。不是不久前,而是很久很久前——葵花这么觉得,好像已经很多年了,她就一直坐在哥哥的肩上。她只顾看马戏,竟把哥哥完全忘 了。而哥哥就这么一直让她骑在肩上,在打谷场上站着。哥哥什么也没有看见。
葵花看了看眼前一片迷蒙的田野,用力抱住哥哥的脖子,眼泪一滴接着一滴,落在了哥哥汗津津的头发里。
她哭着说:“我们以后再也不看马戏了……”
盖房欠人家的债,是要还的,并且当初都说好了期限的。青铜的父亲是 一个讲信用的人。一池塘藕已刨,卖了个好价钱。半亩地萝卜已收,卖得的钱与预先估计的也没有多大出入。现在还有一亩地茨菰。这些日子,爸爸会时不时地去田 边转转。他不想现在就刨,他要留到快过年时再刨。这里人家过年,有些东西是必吃的食物,比如芋头,比如水芹菜,再比如这茨菰。快到年根时,刨起来到油麻地 镇上去卖,肯定能多卖不少钱。这笔钱,除了还债,就是给两个孩子扯上几尺布,做身新衣服过年。青铜家的日子,是奶奶、爸爸和妈妈日日夜
夜地在心里计算着过的。
爸爸曾用手伸进烂泥里,摸过那些藏在泥底下的茨菰。那些小家伙,都大大的,圆溜溜的,手碰着,心里都舒服。他没有舍得从泥底下取出一两颗。他要让每一粒茨 菰暂时都先在泥里呆着、养着,等时候到了,他再将地里的水放了,将它们一颗颗从泥中取出来,放在筐里,然后再将它们洗净。
爸爸似乎看见了自己:挑着一担上等的茨菰,在从大麦地往油麻地走。“那是挑的钱呢!”他甚至听到了人们的赞叹:“这茨菰才是茨菰呢!”
青铜家的人很看重这一亩茨菰。
这天,爸爸看完茨菰田往家走时,看见了河里游着一群鸭,心里一惊:怎么没有想到鸭子进茨菰田呢?那鸭子最 喜欢吃茨菰了,鸭子吃茨菰的本领好大,它将又长又扁的嘴插*进烂泥里,将屁股朝天空撅着,一个劲地往泥里钻,能直钻到再也钻不动的板泥。一群鸭,不大一会 儿工夫,就能把一亩田的茨菰掏个干干净净!想到此,爸爸不禁出了一身冷汗:幸亏我们家的茨菰田还没有遭这些扁嘴小畜牲掏吃。
回到家,爸爸先扎了几个稻草人,插*在茨菰田里。又用绳子在茨菰田周围的树上拉了一圈,在上面挂了几十个草把。风一吹,那些草把都摇摆起来。爸爸心里还是不踏实,就决定从今天开始,全家人轮流着看守茨菰田,直到将茨菰从泥里刨起来的那一天为止。
这一天是星期天,下午,轮到葵花看守茨菰田。
爸爸妈妈与村里人一道,到远处挖河去了,奶奶在家看家,烧饭,伺候一头猪和几只羊,青铜到芦苇荡一边放牛,一边采集芦花。他们家今年还要编织一百双芦花鞋,这些收入,是早已算进账里的。
青铜家的人,从老到小,没有一个是闲着的。日子像根鞭子,悬在这家老小的头上。但他们一个个显得平心静气、不慌不忙。
葵花把作业带到了茨菰田的田头。她的身边放了一根长长的竹竿,竹竿上拴了一根绳子,绳子上拴了一个草把。这是赶鸭子用的,是青铜给葵花准备的。
虽已在冬季,但却是一个温暖的午后。
葵花看守的是一片蓄了水的茨菰田。在茨菰田的周围,也都是蓄了水的田。陽光下,水田朝天空反射着耀眼的亮光。有几只高脚水鸟,正在水田里觅食。它们的样子很优雅。逮住一条小鱼之后,它们会用长长的嘴巴夹住,来回甩动好几下之后,才仰起脖子,将它慢慢地吞了下去。
起风时,水田会荡起水波,很细密的水波,没有河里的水波那么粗大。
水田里漂着青苔,水虽然是寒冷的,但青苔却依然是鲜亮的绿色*,像一块块的绿绸飘落在水中,已浸泡了数日。
田埂上,长着一些青皮萝卜,一半露在泥土外面,让人想拔一棵去水边洗洗,然后大口地啃咬。
葵花觉得,在这样明亮的陽光下,看守着这样一片水田,心里很是惬意。
水田旁边是条河。
葵花隐隐约约地听到了鸭叫声。她掉头去望时,只见一大群鸭子,正从河口处向这边游来。它们的身后,是条放鸭的小船,撑这只小船的是嘎鱼。
一看到嘎鱼,葵花先有了几分警惕。
嘎鱼也看到了葵花。他先将身子转过去,朝河里撒了一泡尿。他发现,他的尿的颜色*与河水的颜色*很不一样,他发现尿落在水中时,发出的丁冬丁冬声,很好听。最后一滴尿滴落在水中半天后,他才系裤子,因为他心里在想一件事。
小船往前漂去。鸭群离小船已经有了一段距离。
嘎鱼掉头看了一眼坐在田埂上的葵花,朝鸭群发出口令,让它们停下。鸭子们已经很熟悉他的口令了,不再继续前进,而是向岸边芦苇丛游去。
嘎鱼将小船靠到岸边,拴在树上,然后爬上岸来,抱着赶鸭的长柄铁铲,也在水田边坐下了。
嘎鱼上身穿一件肥大的黑棉袄,下身穿了一件同样肥大的黑棉裤。他坐在那里时,葵花看了他一眼,忽然想到了马戏团的黑狗熊。她想笑,但没有敢笑。她总有点儿怕嘎鱼。
葵花在田头看着书,但心里总有点儿不踏实。这时,她希望哥哥能够出现在这里。
嘎鱼见葵花一点儿也不注意他,就站起来,用他的铁铲,挖起一块泥,向远处的水中抛去。寂寞的水田里,便激起一团水花。几只本来很悠闲地觅食的长脚水鸟,一惊,飞到空中。转了几圈,见嘎鱼没有走的意思,就飞到远处的水田里去了。
现在,除了水田,这里就只有嘎鱼与葵花了。
冬天的水田边,是焦干的、蓬松的枯草。
嘎鱼觉得,应该在这样的草上躺一会儿。心里想着,身子就倒下了。很舒服,像躺在软垫子上一样。陽光有点儿刺眼,他把眼睛闭上了。
河里的鸭子看不见主人,就嘎嘎嘎地叫起来。
嘎鱼不理会。
鸭子们心想:主人哪里去了?它们心里有点儿发虚,就叫着,拍着翅膀,朝岸上爬去。岸有点儿陡,它们不住地跌落到河中。它们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跌落,抖抖羽 毛上的水珠,拍着翅膀继续往上爬。前赴后继、不屈不挠,终于一只一只地爬到了岸上。它们看见了似乎睡着了的主人,放下心来,在他周围的草丛中开始觅食。
葵花看见鸭群上了岸,放下课本,手持竹竿站了起来。
鸭们似乎闻到了什么气味,都纷纷停止了觅食,抬起脑袋,一只挤一只地站在茨菰田边,也不叫唤,好像在那里仔细分辨什么。
一只花公鸭低下了头。它看到了自己倒映在茨菰田里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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