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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卷 膝大尹鬼断家私(2)

梅氏见他走得远了,两眼垂泪,指着那孩子道:“这个小冤家,难道不是你嫡血?你却和盘托出,都把与大儿子了,教我母子两口,异日把什么过活?”倪太守 道:“你有所不知,我看善继不是个良善之人,若将家私平分了,连这小孩子的性命也难保;不如都把与他,像了他意,再无护忌。”梅氏又哭道:“虽然如此,自 古道子无嫡庶,武杀厚簿不均,被人笑话。”倪太守道:“我也顾他不得了。你年纪正小,趁我未死,将儿子嘱付善继。持我去世后,多则一年,少则半载,尽你心 中,拣择个好头脑,自去图下半世受用,莫要在他们身边讨气吃。”梅氏道:“说那里话!奴家也是懦门之女,妇人从一而终;况又有了这小孩儿,怎割舍得抛他? 好歹要守在这孩子身边的。”倪太守道:“你果然肯守志终身么?莫非日久生悔?”梅氏就发起大誓来。倪太守道:“你若立志果坚莫愁母子没得过活。”便向枕边 摸出一件东西来,交与梅氏。梅氏初时只道又是一个家私簿子,却原来是一尺阔、一尺长的一个小轴子。梅氏道:“要这小轴儿何用?”倪太守道:“这是我的行乐 园,其中自有奥妙。你可俏地收藏,休露人目。直持孩子年长,善继不肯看顾他,你也只含藏于心。等得个贤明有间官来,你却将此轴去诉理,述我遗命,求他细细 推详,自然有个处分,尽勾你母子二人受用。”梅氏收了轴子。话休絮烦,倪太守又延了数日,一夜痰撅,叫唤不醒,呜呼哀哉死了,享年八十四岁。正是:

一寸气在于般用,一日无常万事休。早知九泉将不去,作家辛苦着何由!

且说倪善继得了家私簿,又讨了各仓各库匙钥,每日只去查点家财杂物,那有功夫走到父亲房里问安。直等呜呼之后,梅氏差丫鬟去报知凶信,夫妻两口方才跑 来,也哭了几声“老爹爹”。没一个时辰,就转身去了,到委着梅氏守尸。幸得衣袁棺椁诸事都是预办下的,不要倪善继费心。殡殓成服后,梅氏和小孩子,两口守 着孝堂,早暮啼哭,寸步不离。善继只是点名应窖,全无哀痛之意,七中便择日安葬。回丧之夜,就把梅氏房中,倾箱倒筐;只怕父亲存下些私房银两在内。梅氏乖 巧,恐怕收去了他的行乐园,把自己原嫁来的两只箱笼,到先开了,提出几件穿旧的衣裳,教他夫妻两口捡看。善继见他大意,到不来看了。夫妻两口儿乱了一回, 自去了。梅氏思量苦切,放声大哭。那小孩子见亲娘如此,也哀哀哭个不住。恁般光景,任是泥人应堕泪,从教铁汉也酸心。

次早,倪善继又唤 个做屋匠来看这房子,要行重新改造,与自家儿子做亲。将梅氏母子,搬到后园一间杂屋内栖身。只与他四脚小床一张和几件粗台粗凳,连好家火都没一件。原在房 中伏侍有两个丫鬟,只拣大些的又唤去了,止留下十一二岁的小使女。每日是他厨下取饭。有菜没菜,都不照管。梅氏见不方便,索性讨些饭米,堆个土灶,自炊来 吃。早晚做些针指,买些小菜,将就度日。小学生到附在邻家上学,束脩都是梅氏自出。善继又屡次数妻子劝梅氏嫁人,又寻媒姬与他说亲,见梅氏誓死不从,只得 罢了。因梅氏十分忍耐,凡事不言不语,所以善继虽然凶狠,也不将他母子放在心上。

光阴似箭,善述不觉长成一十四岁。原来梅氏乎生谨慎, 从前之事,在儿子面前一字也不题。只怕娃子家口滑,引出是非,无益有损。守得一十四岁时,他胸中渐渐淫渭分明,瞒他不得了。一日,向母亲讨件新绢衣穿,梅 氏回他:“没钱买得。”善述道:“我爹做过太守,止生我弟兄两人。见今哥哥恁般富贾,我要一件衣服,就不能勾了,是怎地?既娘没钱时,我自与哥哥索讨。” 说罢就走。梅氏一把扯住道:“我儿,一件绢衣,直甚大事,也去开口求人。常言道:‘惜福积福’,‘小来穿线,大来穿绢’。若小时穿了绢,到大来线也没得穿 了。再过两年,等你读书进步,做娘的情愿卖身来做衣服与你穿着。你那哥哥不是好惹的,缠他什么!”善述道:“娘说得是。”口虽答应,心下不以为然,想着: “我父亲万贯家私,少不得兄弟两个大家分受。我又不是随娘晚嫁、拖来的油瓶,怎么我哥哥全不看顾?娘又是恁般说,终不然一匹绢儿,没有我分,直持娘卖身来 做与我穿着。这话好生奇怪!哥哥又不是吃人的虎,怕他怎的?”

心生一计,瞒了母亲,径到大宅里去。寻见了哥哥,叫声:“作揖。”善继到 吃了一惊,问弛:“来做甚么?”善述道:“我是个绍绅子弟,身上蓝缕,被人耻笑。特来寻哥哥,讨匹绢去做衣服穿。”善继道:“你要衣服穿,自与娘讨。”善 述道:“老爹爹家私,是哥哥管,不是娘管。”善继听说“家私”二宇,题目来得大了,便红着脸问道:“这句话,是那个数你说的?”你今日来讨衣服穿,还是来 争家私?”善述道:“家私少不得有日分析,今日先要件衣服,装装体面。”善继道:“你这般野种,要什么体面!老爹爹纵有万贯家私,自有嫡子嫡孙,干你野种 屁事!你今日是听了甚人蹿掇,到此讨野火吃?莫要惹着我性子,教你母子二人无安身之处!”善述道:“一般是老爹爹所生,怎么我是野种?惹着你性子,便怎 地?难道谋害了我娘儿两个,你就独占了家私不成?”善继大怒,骂道:“小畜生,敢挺撞我!”牵住他衣袖儿,捻起拳头,一连七八个栗暴,打得头皮都青肿了。 善述挣脱了,一道烟走出,哀哀的哭到母亲面前来,一五一十,备细述与母亲知道。梅氏抱怨道:“我教你莫去惹事,你不听教训,打得你好!”口里虽然此说,扯 着青布衫,督他摩那头上肿处,不觉两泪交流。有诗为证:

少年嫠妇拥遗孤,食薄衣单百事无。只为家庭缺孝子,同枝一树判荣枯。

梅氏左思右量,恐怕善继藏怒,到道使女进去致意,说小学生不晓世事,冲撞长兄,招个不是。善继几自怒气不息。次日侵早,邀几个族人在家,取出父亲亲笔分 关,请梅氏母子到来,公同看了,便道:“尊亲长在上,不是善继不肯养他母子,要捻他出去。只因善述昨日与我争取家私,发许多话,诚恐日后长大,说话一发多 了,今日分析他母子出外居住。东庄住房一所,田五十八亩,都是遵依老爹爹遗命,毫不敢自专,伏乞尊亲长作证。”这伙亲族,乎昔晓得善继做人利害,又且父亲 亲笔遗嘱,那个还肯多嘴,做闲冤家?都将好看的话儿来说。那奉承善继的说道:“干金难买亡人笔。照依分关,再没话了。”就是那可怜善述母子的,也只说道: “男子不吃分时饭,女子不着嫁时衣。多少白手成家的!如今有屋住,有田种,不算没根基了,只要自去挣钱。得粥莫嫌薄,各人自有个命在。”

梅氏料道:“在园屋居住,不是了日!”只得听凭分析,同孩儿谢了众亲长,拜别了祠堂,辞了善继夫妇;教人搬了几件旧家火和那原嫁来的两只箱笼,雇了牲口 骑坐,来到东庄屋内。只见荒草满地,屋瓦稀疏,是多年不修整的。上漏下湿,怎生住得?将就打扫一两间,安顿床铺。唤庄户来问时,连这五十八亩田,都是最下 不堪的:大熟之年,一半收成还不能勾;若荒年,只好赔粮。梅氏只叫得苦。到是小学生育智,对母亲道:“我弟兄两个,都是老爹爹亲生,为何分关上如此偏向? 其中必有缘故。莫非不是老爹爹亲笔?自古道:家私不论尊卑。母亲何不告官申理?厚簿凭官府判断,到无怨心。”梅氏被孩儿题起线索,便将十来年隐下衷情,都 说出来道:“我儿休疑分关之语,这正是你父亲之笔。他道你年小,恐怕被做哥的暗算,所以把家私都判与他,以安其心。临终之日,只与我行乐园一轴。再一嘱 咐:‘其中含藏哑谜,直持贤明有间在任,送他详审,包你母子两口有得过活,不致贫苦’。”善述道:“既有此事,何不早说,行乐园在那里?快取来与孩儿一 看。”梅氏开了箱儿,取出一个布包来。解开包袱,里面又有一重油纸封裹着。拆了封,展开那一尺阔、一尺长的小轴儿,挂在椅上,母子一齐下拜。梅氏通陈道: “村庄香烛不便,乞恕亵慢。”善述拜罢,起来仔细看时,乃是一个坐像,乌纱自发,画得丰采如生。怀中抱着婴儿,一只手指着地下,揣摩了半晌,全然不解。只 得依旧收卷包藏,心下好生烦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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