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在伦敦还有些古旧的旅馆,它们在马车盛行的年代,曾经是出风头的马车的总部;但是现在已经差不多降为乡下货车的停车处和卖票处了。读者要想在伦敦的中心地段的经过改造的街道上的门面堂皇的“金十字”和“牡牛和嘴”等类之中找这些古老而又破旧的旅馆是徒劳无益的。要发现这些古旧的地方,非走到比较偏僻的地段不可;在那些隐晦的角落里他会找到一些,它们仍然一陰一暗而坚固地站在围绕着它们的现代新建筑之中。
特别是波洛,还有很多的这样的旧旅馆,保持着它们的外貌不变,既没有被卷进公共的改革的狂潮,也没有受到私人的投机的侵害。它们巨大、零乱、古怪、陈旧,有走廊、过道、楼梯,广阔而老朽,蕴藏着成百上千个鬼怪故事材料——假设我们竟有创造任何鬼怪故事的可悲的必要的话,而且假设世界长久存在下去以致说尽了关于古旧的伦敦桥和苏雷滩上它的邻近地方的无数真实传说的话。
大名鼎鼎的“白牡鹿旅社”正是这些旅馆之———在它的院子里,有一个人在忙着擦一双靴子上的灰,这是前一章所说到的事情的第二天清早的事。他穿着粗糙的条纹背心,带了黑布袖筒,和蓝色的玻璃钮子;褐色的短裤和裹腿。一条鲜红色的颈巾松松地、马马虎虎地绕在颈子里,一顶旧的白帽子随随便便地歪戴在头上。他面前有两排靴子,一排是擦好的,一排是未擦好的,他每次把擦好的鞋放到架子上时,都会带着满意的神情端详着他的工作成果。
院子里没有一点作为一个大驿车旅馆的通常特点的那种忙碌和活跃。搭在院子一头的高大的棚子下面,藏着三四辆笨重的货车,每个广大的车篷下都有约摸普通房屋的二层楼窗户那么高的一堆货物;另外有辆货车已经被拖到空地上去了,也许今天早上它又要出发了。环绕在这零乱的地方的两边,是上下两层卧室走廊;走廊的栏杆旧而拙劣;走廊里各有一排铃子,装在通到酒吧间和咖啡间门口的小飞檐下面,为了避免雨淋日晒。有二三部小马车和轻便马车也跑到小棚子里和屋檐下;院子的较远的一头时而发出马蹄的沉重践踏声和铁链的当当声,使人一听就知道那边是马厩,除了这些,还有就是些沉重货包、羊一毛一包和其他物件,零乱地放在一堆堆的干草上,有几个穿工作服的仆人正在这些货包上睡觉:对波洛区大街上的白牡鹿旅社这天早晨院子里的景象,我们作这样的描写可以说是已经相当充分了。
突然铃铛中的一只很是响了一阵,接着在上一层卧室的走廊上出现了一个漂亮的女侍者,她在一扇门上敲了两下,接受了房里发出的要求之后,对栏杆外面喊了出来:
“山姆,”
“哈罗,”戴白帽子的人抬头回答道。
“二十二号要他的靴子,快点儿。”
“问问二十二号,他是马上就要,还是等轮到他再送来,”这是叫山姆的人的答复。
“哪,不要傻了,山姆,”女侍者用哄的口气对他说,“那位先生马上要靴子呢。”
“唔,你真是个不错的女人,声音这么好听,加入乐队倒不错,真是,”擦靴子的人说。“你看看这些靴子吧——十一双;还有六号安着木腿的人的一只鞋子。十一双靴子八点半钟要,这一只鞋子九点钟要。二十二号是什么人,想压下别的一切?不行,不行,绞刑吏把人绑起来的时候说得不错,要按次序轮流着来,对不起,要让你等一等了,先生,但是我马上就会来侍候的。”
说着,戴白帽的人更勤奋地擦起一只高统靴子来,看样子是极其认真,就象在擦一个宝贝似的。
不久另外一阵很响的铃声;白牡鹿旅社的忙碌的老板一娘一在对面的走廊上也出现了。
“山姆,”女店主大叫,“上哪去了,这懒惰的、游手好闲的——啊,山姆——你在这里呀;你怎么不答应?”
“你还没说完我就回答,那是没有礼数了。”山姐答道。
“喂,把这双鞋子马上给十七号擦出来,送到二层楼五号私人起坐间里,你要快点儿。”女主人似乎有点儿不放心。
女店主把一双女人鞋子扔到院子里,又忙忙碌碌地走了。
“五号,”山姆自言自语,一面拾起女鞋,并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粉笔在鞋底上写明它们的去处——“女太太的鞋子和私人起坐间!我想她不是坐货车来的。”山姆心想。
“她是在今天一大清早,”仍旧倚在走廊的栏杆上的女侍者一直注意着山姆,此时开口说话了,“同一位绅士坐了出租马车来的,要靴子的就是他,所以你还是快些把这些擦出来吧。”
“你怎么不早说,”山姆很愤慨地说,很快地从面前一堆靴子里选出那双靴子来。“我看他也许是个十足的小脚色。私人起坐间!还有一个女太太!要是他真是个绅士的话,一先令一天不难,另说这些差使。”山姆有点儿看不起地想。
塞缪尔先生因受到这种想法的刺激,刷得十分起劲,不一刻儿靴子和鞋就到了五号门口,而且雪亮放光,真会使和善的华伦先生从心坎里妒忌(因为白牡鹿旅社里用的是“德和玛丁”)
“进来,”一个男子答道。
山姆最恭敬地鞠了一躬,走到坐着吃早饭的一位女士和一位绅士面前,殷勤地把靴子放在绅士脚边、把鞋子放在女士脚边之后,就退到门口打算走了。
“擦鞋子的,”绅士眼皮也不抬一下说。
“是,”山姆说,关上门,把手停留在门锁的把手上。
“你知道吗——那叫什么名字——‘民法博士协会吗?”绅士似乎有点儿不肯定的问道。
“知道的,先生。”山姆赶忙答道。
“在哪里?”
“保尔教堂的墓地那里,先生;马车道那边有个低拱门,一个角落里是小书店,一个角落里是旅馆,中间是两个看门的——是执照的兜揽员。”
“执照的兜揽员!”绅士在嘴里念了一遍,似乎是在告诉山姆——它到底是干什么你赶快说下去。
“执照的兜揽员呵,”山姆心中早已明白赶忙回答。“两个穿白围裙的家伙——你走进去的时候向你敬个礼——‘执照吗,先生,执照?’古怪,真是,他们的主子也是的,先生——中央刑事法庭的代理人——一点不错的。”
“他们是干什么的?”绅士似乎真的一点儿都不懂地问。
“干什么!先生!这还不是顶坏的哪。他们让我的父亲想起自己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我的父亲是个马车夫,先生,他长得特别、特别的胖,而且是一个人生活。他的女人死了,留给他四百镑。他到‘协会’里去找律师以便领钱——打扮得很漂亮——穿了高统靴子——钮孔上插了花——宽边礼帽——绿围巾——像个绅士。进了拱门,想着把钱应该怎样投资——兜揽员走了上来,敬了个礼——‘执照吗,先生,执照要吗?’——‘什么?’我父亲说。——‘执照,先生,’那人又说。——‘什么执照?’我父亲反问道。——‘结婚执照呵,’兜揽员补充说。——‘该死,’我父亲诅咒似的说,‘我从来没有想到这个。’——‘我想你是用得着一张的,先生,’兜揽员极力劝说。我的父亲站住了,想了一下——‘不行。’他说,‘该死,我太老了,况且我的块头大得太过火了,’他说。——‘一点也不是的,先生,’兜揽员赶忙补充了一句说。——‘你真认为不吗?’我父亲说。——‘我说的确不,’他说;‘上个礼拜一我们还给一位比你块头大一倍的绅士结了婚。’——‘当真的吗?’我父亲一脸惊喜地说。‘当真的嘛,’兜揽员说,‘比起他来你是小巫见大巫——这里走,先生,这里走!’——当然我父亲还是跟他去了,像只养驯了的猴子跟在风琴后面似的,走进一间极小的办公室,那里有个家伙坐在许多肮脏纸头和白铁箱于中间,装出很忙的样子。‘请坐一坐,先生,让我把这些公文清一清,’那律师向我父亲一热情地说。——‘谢谢,先生,’我父亲边说,边坐了下来,张一开一了一嘴、瞪着眼睛看那些箱子上的名字。——‘你叫什么名字呀,先生?’律师说。——‘汤尼·维勒,’我父亲说。——‘什么教区?’律师接着问——‘贝尔·塞维奇,’我父亲说;他赶着车子来的时候是歇在那里的,尽管他对教区是什么也不知道,的确是的。——‘那位女士的姓名呢?’律师还在说。我的父亲被弄得慌做一一团一 了。‘我要知道那就叫我该死,’他说。——‘不知道!’律师反问说。——‘正和你一样呵,’我父亲说,‘我以后再填上去行吗?’——‘不可能!’律师说。——‘好吧,’我父亲想了一会儿之后说。‘就写克拉克夫人吧。’——什么克拉克呢?’律师再问一遍,把笔插在墨水里蘸蘸。——‘苏珊·克拉克,’我的父亲说;她会跟我的,假使我向她提出来,我相信的——我从来没有和她说过什么,但是我知道她会跟我的。’执照很快就给了我的父亲,克拉克后来竟真的跟我的父亲结婚了。而且现在她迷住他了;那四百镑我永远得不到了,倒霉。对不起,先生,”山姆说到临了的时候似乎很伤心,转而又说,“但是我受了这个害之后,我反而轻快了,像一部新的手车,轮子又加了油似的。”山姆说了这许多的话,见女士、绅士似乎都已有不大愿意注意听下去的表情,便停下来看有没有新的吩咐,就退出了房间。
“九点半了——时间正好——马上就去;”那位绅士说,不用说,他就是金格尔先生了。
“时间吗——有什么事呀?”老处一女 姑母说,做出风情万种的神态。
“执照呵,安琪儿之中最可一爱一的——通知教堂——把你叫做我的,明天,”金格尔先生边说,边把老处一女 姑母的手捻了一把。
“执照!”来雪尔说,脸红起来。
“执照,”金格尔先生重复说——
忙啊,赶紧出去弄执照,
忙呵,叮叮当当我回来。
“你真会说,流水似的,”来雪尔一脸高兴地说。
“流水——我们结了婚之后,什么小时、昼夜、星期、月、年,都谈不上了——流水也似的——它们是飞了——闪电——下雨——蒸气机——一千匹马力——什么都谈不上。”
“我们——我们不能在明天早上之前结婚吗?”来雪尔有点儿不敢肯定又一点儿等不及的问。
“不可能——办不到——要通知教堂——今天送执照去——明天举行仪式。”
“我只怕我的哥哥要找到我们!”来雪尔不安地说。
“找到——废话——翻车已经够他受的了——况且——极端的谨慎——不坐驿车——步行——叫一部出租马车——到了波洛——等他找遍了世界才可能会找到这里,但是一切都已经晚了,简直是太晚了。——哈!哈——真是妙极了的主意——非常之妙。”
“不要很久呵,”老处一女 一爱一恋地说,金格尔先生已经把尖角帽子戴到头上了。
“离开你。很久吗?你真是一个迷人一精一,太让人着迷了,”金格尔先生嬉戏地跳跃到老处一女 姑母面前,在她嘴唇上亲了一个贞洁的吻,于是跳舞着出去了。
“可一爱一的男子呵!”门关上了之后,老处一女 很依恋、很幸福地说。
“古怪的老女人,”金格尔先生下过道的时候自语道,脸上也失去了刚才的表情。
我们人类的许多丑恶的东西,想起来就让人伤心。所以我们不想追寻金格尔先生一路向民法博士协会走去的时候的思想的线索。我们只要把事实简单的说一说就够了:他逃过守住那魔窟的大门的两个穿白围裙的怪物的圈套,安全地到了副主教的公事房,弄到一篇写在羊皮纸上的非常恭维的话,坎特伯雷的大主教对他的“忠实的和挚一爱一的阿尔弗雷德·金格尔和来雪尔·华德尔的问候”,于是他把那似乎很庄严的文件很神秘、很小心的放在口袋里,将军似的胜利凯旋了。
他还在去白牡鹿旅社的途中,这时有两位胖绅士和一位瘦个子一同走进了院子,东看一下,西看一下,想找一个比较合适的问几句话。塞缪尔·维勒先生这时正在擦一双高统漆皮靴子,那是一个农民的私产,那人在波洛市场上经过一番劳碌之后,正在小心吃一顿补养补养,冷牛肉吃了两三磅,黑啤酒是一两壶。瘦绅士看见山姆,就笔直向他走过来——
“我的朋友呵,”瘦绅士一脸一温一 和地说。
“你是想白差遣我了,”山姆想,“要不你不会马上就这么看中我的。”但他只说了一句——“唔,先生。”
“我的朋友,”瘦绅士说,表示好意地在喉咙里哼了一声——“你们这儿现在歇了许多客人吧?忙吧,呃?”
山姆不禁偷偷的看了来人一眼。他是一个瘦小枯干的小矮子,一张很黑的脸,一双灵活的小眼睛则不停地转来转去,在鼻子两边溜着,像是跟鼻子在玩着永久的‘捉迷藏’游戏。他穿着一套黑衣服,靴子亮得像他的眼睛,低垂的领巾是白的,干净的衬衫上有一道折。一条金表链,连带图章,垂在表袋外面。他把他的黑羔皮手套捏在手里,却不戴在手上;说话的时候把手抄在西服的燕尾下面,那样子就像一个好出难题的人。
“很忙吧,呃?”那小矮子强调似的又说。
“啊,没有什么,先生,”山姆心中没好气,但又不能发作,谁让他是一个“子”都没有的小人物呢,“我们不想破产,我们也不想发财。我们吃煮羊肉的时候不用续随子,弄到牛肉的时候也不管有没有萝卜。”
“啊,”小矮子似乎找到了与山姆的共鸣点,于是说,“你是个一爱一说俏皮话的人呵,不是吗?”
“我的大哥常被人这样埋怨的,”山姆心中暗暗好笑说,“或许是传染的——我总是和他睡在一起。”
“你们这座房屋是个奇怪的老房子呵,”小矮子话题一转又说,四面看看。
“假使你先通知了你要来,我们就把它修一修了,”泰然自若的山姆回答。
小矮子似乎被几句话塞的不知所措,于是他和两位胖绅士之间进行了一场短短的商讨。临了,小矮子从一只长方形的银盒子里弄一撮鼻烟吸了,显然打算重新开始和山姆谈话了,这时,两位胖绅士之一,有一张仁慈的脸、外加一副眼镜和一双黑色裹腿的那位,插嘴说——
“事实是这样的,”这位仁慈的绅士故意停了一下又说,“我这位朋友(他指着另外一位胖绅士)要给半个金币,假使你能够回答一两个——”
“喂,我的好先生——我的好先生,”那小矮子禁不住的大叫了几声,“请你让我说一句——我的好先生,在这些事情上我们要注意一些原则,例如当你决定把一件事一交一 给一个人的时候,你则必须要相信他,放手让他干,更不应该干涉;你应该对他加以绝对的信任。真的,这位——(他掉过头对另外一位胖绅士说)——我忘了你这位朋友的名字。”
“匹克威克,”华德尔先生说,原来那不是别人,正是这位快活的老先生。
“啊,匹克威克——匹克威克先生呵,真的,我的好先生,原谅我——我很乐于接受你作为一位‘法庭之友’的私下的建议;但是你用这种言论,像什么出半个金币之类的,来干涉我办这件案子的行动,这你应该看得出是不适当的吧。真的,我的好先生,真的,”小矮子吸了一撮为辩论而吸的鼻烟,显出非常卑恭的神情但很快地又用眼偷扫了匹克威克几下。
“我的唯一的愿望,先生,”匹克威克先生有些激动说,“不过是要使这非常不愉快的事情尽可能的快些结束罢了。”
“很对——很对,”那小矮子又赶忙补充道。
“因此我说了那种话,”匹克威克先生继续说,“那是我的人生经验所教导我的在任何场合都是最可能成功的一个办法。”
“嗯,嗯,”那小矮子说,“很好,很好,的确;但是你应该向我提议。我的好先生,我相信你不是不知道对于一个专门的人所应该有的信任的限度。关于这一点假使需要任何证明的话,请你想一想巴维尔的有名的案子——”
“不用管乔治·巴维尔,”山姆心里已很是不悦插嘴说,他是一直竖着耳朵好奇地听着那短短的谈话的,当他一听“半个金币”的时候:“这里没有人不知道他的情形,固然我要告诉你,我向来就认为那女人比他该死得多。且不管它,这跟本题无关。你们给我半个金币。很好,我赞成:我这话是再公平不过了,是吗,先生?(匹克威克先生微微一笑)那末第二个问题就是,你们要我干什么呢,该不是去见你们的鬼?”
“我们要问你,”——华德尔先生说。
“喂,我的好先生——我的好先生,”多事的小矮子赶忙插嘴说。
华德尔先生耸耸肩,不响了。
“我们要知道的是,”小矮子庄严地说,“我们要问的是——为了我们不要引起里面的人的不安起见——我们要问你,你们这儿现在住了些什么人。”
“这里住了什么人!”山姆心中一愣,不禁重复了一遍,这里的人们总是以在他直接管理之下的这些特殊的装束品的姿态而出现的。“六号里有一只木腿;十三号里有一双海孙;商人房间里有两双半统;这里的一双漆皮高统是酒吧间里的;还有五双高统是咖啡间里的。”
“没有了吗?”小矮子忍不住地又问。
“慢点儿,”山姆阻止了矮子的问话,突然想起了什么。“唔;有一双威灵吞,已经很破旧了,还有一双女鞋,都在五号里。”
“什么样的女鞋?”华德尔脱口而出。他和匹克威克先生一样,都被这旅客表弄得莫名其妙了。
“乡下货,”山姆回答。
“有厂家名字吗?老绅士紧追不舍。”
“白朗。”
“什么地方的?”
“玛格尔顿。”
“正是他们,”华德尔有点儿兴奋的大喊。“天哪,我们到底找到他们了。”
“别想”山姆说。“威灵吞到民法博士协会去了。”
“不会的,”小矮子不甘心的说。
“是的,弄执照去了。”很肯定的口气
“我们来得正好,”华德尔以一种威严的口气说道。“带我们到房里去;一刻也不耽搁。”
“对不起,我的好先生,对不起,”小矮子说:“小心呵,小心呵。”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红色的丝质钱袋,再从里面拿出一个金币,一面对山姆紧紧盯着。
山姆立刻满脸堆上了微笑。
“马上带我们到房里去,不用通报,”小矮子似乎不再坚持他刚才的那一套理论了说,“钱就是你的了。”
山姆赶忙顺手把漆皮靴扔到了角落里,赶忙领头穿过一条黑暗的过道,走上一层宽阔的楼梯。在第二条过道的尽头处站住了,很快地伸出手来。
“拿去吧,”辩护一士 低声说,一面把钱放在他们的向导的手里。
山姆走在前面一两步,后面跟着两位朋友和法律顾问。他走到一个门口停了。
“是这间房子吗?”小绅士朝山姆喃喃地说。
山姆点点头。
老华德尔开了门;三个人都走了进去,这时,刚刚回来的金格尔先生正把执照拿了出来给老处一女 姑母看。
老处一女 高声尖一叫了一声,扑通往一张椅子里一坐,用手掩着脸。金格尔先生慌乱中赶紧把执照捏成一一团一 塞在上衣口袋里。不受欢迎的客人们走到房间的中央。
“你——你是一个高明的流一氓 呵,是吗?”华德尔不知是生气,还是由于激动,气都透不过来了。
“我的好先生,我的好先生,”小矮子又来了他那一套,把帽子放在桌上。“请你,想一想——请你。诽谤人格:要求赔偿损失的起诉。冷静些儿,我的好先生,请你——”
“你竟敢从我的家里把我的妹妹拐走?”老人气愤地质问道。
“呃——呃——很好,”小绅士说,“这话你可以问。你怎么敢的,先生?——呃,先生?”
“你是什么东西?”金格尔先生猛的跳了起来,声调如此凶猛,使那小绅士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一两步。
“他是谁,你这个十足的流一氓 ?”华德尔插嘴说。“他是我的律师,潘卡先生,格雷院的。潘卡;我要控告这家伙——告发他——我要——我要——该死的——我要毁了他。你呢,“华德尔先生突兀地转向他的妹妹说,“你,来雪尔,你这么大年纪也应该懂事了,你怎么竟跟一个流一氓 逃走,玷辱了家声,害了你自己。把帽子戴好,回家去。马上叫一部马车来,并且把这位女太太的账开来,听到没有——听到没有?”
“听到了,先生,”山姆在后面赶忙回答,华德尔猛烈地拉铃叫人,铃声一响山姆就立刻进来了,迅速得叫不明底细的人觉得奇怪;原来这家伙一直在凑着钥匙孔向里偷看呢!
“把帽子戴上,”华德尔重复说。
“这样可不行的,”金格尔想阻止这一切的说,“出去,先生——这儿没有你们的事——女士有行动的自一由 ——不止二十一岁了。”
“不止二十一岁!”华德尔轻蔑地脱口而出说。“不止四十一岁了!”
“我不是的,”老处一女 姑母高叫着说,她的愤怒战胜了她的昏厥的倾问。
“是的,”华德尔用很肯定的语气回答,“你十十足足是五十岁了。”
说到这里老处一女 姑母发出一声很响的尖一叫,晕了过去,她忍受不了别人说她已五十岁了。
“弄一杯水来,”仁慈的匹克威克先生说,召唤着女店主。
“一杯水!”激昂的华德尔仍然怒气未消。“弄一桶水来,统统浇在她身上;那对她有好处的;也是罪有应得。”
“呸,你这畜生!”好心肠的老板一娘一冲口而出地叫。“可怜的宝贝呵。”老板一娘一一面叫唤着“得罗,这才是宝贝哪——喝一点儿——有好处的——不要这样伤心呀——听我的话才是好乖乖哪,”等等,等等,一面由一个女侍者协助着进行抹额头、拍手掌、搔鼻孔、解围胸,诸如此类的事,也许这是女人们天生的慈悲的吧!
“马车来了,先生,”山姆出现在门口说。
“来吧,”华德尔叫。“我抱她下楼去。”
在这个提议之下,华德尔的怒气更大了。
老板一娘一正要对这个举动大加反对,并且已经大胆地对一华 德尔发出一个愤愤然的质问,问他是否还认为自己是个万物之灵,这时,金格尔先生插嘴了——
“擦鞋的,”他不紧不慢的说,“给我找个警察官儿来。”
“慢一点,慢一点,”小小的潘卡先生想制止这一切说。“想一想,先生,想一想。”
“我不要想,”金格尔很傲慢地回答,“她是自己的主宰——看谁敢带她走——除非她情愿。”
“我不要被人家带走,”老处一女 姑母喃喃地说。“我不情愿走。”(说到这里又来了一阵可怕的发作。)
“我的好先生,”小矮子低声地说,赶紧把华德尔先生和匹克威克先生拉到旁边:“我的好先生,我们的处境非常为难呵。这件案于看来很麻烦。我从来没有遇到比这更棘手的了;但是真的,我的好先生,我们真的没有权力限制这位女士的行动阿。我在我们来之前就警告过你了,我的好先生,我说除了和解之外没有别的希望的。”
死一样的沉静。
“你主张的是哪一种和解呢?”匹克威克先生补充地问。
“哪,我的好先生,我们的朋友的确看来是想要钱,我们不得不受些金钱上的不愉快。”
“任何损失都可以,只要不丢这种脸,不叫她一辈子受苦,虽然是她自己找的,”华德尔拍板似的说。
“我看那是办得到的,”似乎还算聪明的小矮子说。“金格尔先生,请你到隔壁房里和我们去谈一会儿好吗?”
金格尔先生同意了,于是四个人走到一间空房里。
“喂,先生,”小矮子说,一面小心地关了房门,“这个事情难道没有和解的办法吗——请你到这边来,片刻的工夫就行了——到窗户这里,先生,我们可以单独两人谈谈——喂,先生,喂,请坐吧,先生。那末,我的好先生,只在你我之间谈谈,我们很清楚,你带她走其实就是为了她的钱。不要皱眉头,先生,不要皱眉头,我说呀,只在你我之间谈谈,我们是很清楚的。你我都是吃五谷杂粮的人都懂世故,而我们很清楚我们这两位朋友并不是这种人——是吗?”
金格尔先生的脸孔渐渐松动了,并且有某种约略类似于霎眼的东西在他的左眼里颤一动了一会儿。
“很好,很好,”小矮子说,他看出他的话所产生的效果了。“事实是这样的,这位女士除一二百镑之外,手里是什么也没有,一切都要等她母亲死了之后——就是那位健康的老太太呵,我的好先生。”
“死了,”金格尔先生说,虽然简单却很强调。
“嗯,不错,”代辩人轻咳一声说。“你说得对,我的好先生,她年纪是老了一点儿,然而她是一个老家族出身,我的好先生;样样都老。这家庭的缔造者到肯特州来的时候,正是裘里厄斯·凯撒侵犯不列颠的时候;——他的后代只有一个人没有活到八十五岁,而他是因为被亨利杀了头的缘故。那位老太太现在还没有满七十三岁呢,我的好先生。”小矮子停下来,吸了一撮鼻烟,两眼瞅着金格尔。
“唔,”金格尔先生似有所悟的应了一声。
“唔,我的好先生——你不吸鼻烟吗?——啊!这倒好——一浪一费的一习一惯呵——那末,我的好先生,你是一个出色的青年,深通世故的人——很能够拼命挣家当,只要有起家资本的话,是吗?”
“唔,”金格尔先生又哼了一声。
“你懂得我的意思吗?”
“不大懂。”金格尔先生似乎又在装傻的答道。
“你觉得怎么样——我的好先生,我向你提出来吧,你觉得怎么样——五十镑和自一由 ,是不是比华德尔小一姐和承继遗产的希望好些?”
“不成——太少了,一半都不够!”金格尔先生显然有点儿不悦,站了起来。
“慢,慢,我的好先生,”小小的辨护一士 劝谏地说,拉住他的衣钮。“不小的一笔款子了——像你这样的人马上就会把它变成三倍的——五十镑可以有许多用处哪,我的好先生。”
“一百五十镑用处更大,”金格尔先生冷冷地斩钉截铁地回答。
“罢了,我的好先生,我们不必一浪一费时间来斤斤计较了,小矮子又重新补充道说,“喂——喂——七十吧。”
“不行,”金格尔先生依然不松口说。
“不要走呀,我的好先生——请你不要一性一急,”小矮子吧卿了一下嘴又说。“八十吧;好了:我马上写张支票给你。”
“不行,”金格尔先生似乎铁嘴一张说。
“好的,我的好先生,好的,”小矮子满脸堆笑仍旧拉住他:“你说要什么数目才行吧。”
“费本钱的事情,”金格尔先生故意停顿了一下说。“已经用掉的——车马费,九镑;执照费,三镑——就是十二镑——赔偿费,一百镑——一百十二镑——坏了名誉——损失了女人——”
“是的,我的好先生,是的,”小矮子依然满脸堆笑并带着心里明白的神气,“不必介意这最后两点。那是一百十二镑——就算一百镑——得罗。”
“还有二十,”金格尔先生补充道。
“来,来,我出张支票给你,”小矮子边说,边坐到一张桌子旁边打算开支票了。
“我写明是后天支付,”小矮子也很一精一明地说,对一华 德尔先生看了一眼:“同时我们就把这位女士带走。”华德尔先生悻悻地点头同意了。
“一百镑,”小矮子话题一转。
“还有二十,”金格尔先生又补充道。
“我的好先生哪,”小矮子刚要劝谏地说。
“给他吧,”华德尔先生忍不住插嘴说,“好让他走路。”
支票由那小绅士开好,金格尔先生紧紧地把它装在了内一衣 口袋里。
“那末,立刻走你的路吧!”华德尔说,跳丫起来。
“我的好先生,”小矮子想继续劝告说。
“注意,”华德尔先生说,“我跟你妥协绝不是为了别的——甚至也不是为了我的家族的声望——要不是我知道你的口袋里一有了钱,你上下地狱那里去就会更快些——”
“我的好先生,”小矮子又想打断他的说话。
“别响,潘卡,”华德尔猛然制止继续说。“出去,先生。”
“马上就走,”毫不羞惭的金格尔说。“少陪,少陪,匹克威克。”
假使任何冷静的旁观者看到这位名人——他的名字在本书的书名里占着领导的地位——在这场谈话谈到后来的时候的脸孔,几乎是要怀疑怎么他眼睛里冒出来的怒火竟没有把他眼镜的玻璃熔化掉——他的怒火是那么大阿。他听到那恶棍喊他的名字的时候,他的鼻孔张大了,拳头不知不觉地捏紧了。但是他还是控制住了自己的怒火——没有撕碎他。
“拿去,”那冷酷的背信弃义的人继续说,顺手把执照丢在匹克威克先生脚下:“把名字改一改——把女人带回家——给特坯去罢。”
匹克威克先生是一位哲学家,但是哲学家到底不过是穿着销甲的人。这支箭射中了他,穿过了他的哲学武装戳进他的心。他的怒火猛的一下暴发了,把墨水缸发狂地猛地向前扔去,自己也冲了出去。但是金格尔先生已经不见了,自己却被山姆紧紧地卡在手臂里。
“哈罗,”这位怪异的职员说,“你们来的地方东西便宜吧,先生;这是自动的墨水,它把你的名气写在墙上了,老绅士。不要动,先生:你跟在他后面追有什么用呀,算他走运,他这时候要到波洛那一头了!”
匹克威克先生的头脑有理智的,像所有真正的伟大人物的头脑一样。他是敏捷而高强的推理家;稍一思索之后就足以使他知道自己的愤怒的无能为力了。愤怒很快就潮水般的退下去了。他喘喘气,一温一 和地对左右的朋友们看看。
匹克威克先生记录下了华德尔小一姐被金格尔遗弃的伤心的场面,那上面充满了作者的仁慈之泪,但是我们不能摘录这一切,因为我们不能用这种痛苦的描述来折磨读者的心。
第二天,两位朋友和被抛弃了的女士坐了到玛格尔顿的沉重的马车,慢慢地和悲哀地回去了。当他们又回到了丁格来谷、站在马诺庄园的大门里的时候,夏夜的朦胧的暗影已经模模糊糊地、黑魆魆地笼罩在周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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