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啊哈!”上一章结束的时候我们已经简单地描写了他的态度和外貌的老头儿说话了。“啊哈!是谁在讲法学院[注]?”
“是我,先生,”匹克威克先生回答——“我说它们是古怪的古老的地方。”“你!”老头儿轻蔑地说,“从前的事情你知道些什么?那时候,青年人把自己关在那些寂寞的房间里读书,一个钟头又一个钟头,一一夜 又一一夜 ,他们读了又读,看到他们的神志因为半夜里下苦功的关系发了昏;直到他们的一精一力耗尽了;直到早晨的光明不再带给他们新鲜和健康;把朝气蓬勃的一精一力奉献给枯燥无味的老书本子,他们的这种不自然的努力,促使他们倒了下去。到后来在很不相同的日子里,也就在这些房间里,人们由于‘生活’和放一荡,结果全得了肺痨病的慢一性一消耗症或者热病的急一性一病症,——这些你又知道些什么?你知道有多少徒然乞怜的辩护一士 悲痛地离开律师事务所,到泰晤士河里找休息之处或者把牢狱作为避难所?这些房子,它们可不平常哪。那古旧的护墙板上一块嵌板也没有了,但是,假使它有说话和记忆的能力,能够从墙上跳出来讲它的恐怖故事——人生的一浪一漫故事,先生,人生的一浪一漫故事呵——那你说怎么样!现在看看它们可能是平淡无奇的,可是我告诉你,它们是奇怪的古老的地方,我宁可听许多名字怕人的虚构的故事,不愿意听那一堆古老房间的忠实的历史。”
老年人突然间的兴奋和由此而来的一些题目,都是非常令人觉得有些古怪的东西,这就使匹克威克无话可说,老年人恢复了在刚才的兴奋中失去的睨视,按住了他急躁的一性一子说:
“用另外一种眼光看:它们是最平淡无奇和最不一浪一漫的:它们是多么妙的慢一性一磨折人的地方!想想这种事情,穷困的人为了谋这个职业,倾其所有,使自己变成乞丐,使朋友受勒索,而这个职业却决不会给他一口面包。等待——希望——失望——恐惧——不幸——穷困——希望——枯萎——出路的绝尽——也许就自一杀,或者成了破破烂烂、拖拖遏遏的醉鬼。我说得不错吧?”老头儿一搓一搓一手,斜着看了一眼,仿佛很高兴找到了另外一个看法来讲他的偏一爱一的话题。
匹克威克先生怀着很大的好奇心看着老头儿,在座的其他人微笑着,静静地旁观。
“说你们的德国大学吧!”老年人说道,“呸,呸!本国一浪一漫的故事有的是呢,简直是俯首可拾,不用走半哩就能找得到的,只是人家从来想不到罢了。”
“我以前的确从来没有想到这一方面的一浪一漫故事,”匹克威克先生笑着说。
“你一定是没有,”小小的老头儿说,“当然没有嘛。就像我的一个朋友常常跟我说,‘这些房间有什么了不得?’”
“‘奇里古怪的地方可,’我说。‘一点也不,’他说。‘寂寞得很,’我说。‘一点也不,’他说。有一天早上他正要去十f外面的门,忽然中风死掉了。他倒下去头搁在他的信箱里,就这么倚在那里十八个月。大家都以为他到处埠去了。”
“那末最后怎么发现的?”匹克威克先生问。
“法学院长决定把他的门撬开,因为他已经两年没有缴租钱了。他们这么做了。撬开了锁。一架积了很多灰尘的骷髅,穿着蓝色上衣、黑短裤和丝拖鞋跌到开门的门房怀里。古怪,这事。有点儿吧,也许?”小老头儿把头更向一边歪着,怀着说不出的快乐一搓一搓一手。
“我还知道别的一桩,”小老头儿在他的格格笑声多少消失了一些的时候又说——“那是发生在克里福德院。顶楼的房客——坏蛋——把自己关在卧室的壁橱里,吃了砒霜。账房以为他逃走了;开了门,贴了召租条子。另外一个人来租了这房子,陈设好了家具,住了下来,不知怎么他睡不着觉——老是不安心和不舒服。‘怪,’他说。‘我把另外一间做卧室,把这间做起坐间吧。他换过来了,夜里虽睡得很好,但是突然又发现晚上不知怎的读不下书:他神经过敏起来,不舒服起来,老是剪蜡烛和四面看。‘我真弄不懂了,’有一天晚上他看了戏回来,一面喝着冷酒一面这样说,他把背靠着墙,为了不致于幻想有人在他背后,——‘我真不懂了,’他说;正说着,当他们眼光碰及那一直锁着的小壁橱时,不由从头到脚起了一阵寒颤。‘我以前就有过这种奇怪的感觉的,’他说,‘我不由得不疑心那壁橱有什么一毛一病了。’他作了一次强大的努力,鼓起了勇气,用拨火棒一两下子就打碎了门上的锁,开了门,啊,天啊,那先前的房客正笔直站在角落里,手里还紧紧一抓住一只小瓶子,他的脸呢——罢了!”小老头儿说完的时候,带着狞恶的愉快的微笑对他的惊奇的听众们的紧张的脸孔环顾一下。
“你讲的这些是多奇怪的事情呀,阁下,”匹克威克说,借助于眼镜仔细观察着老年人的脸孔。
“奇怪吧!”小老头儿说。“废话;你以为它们奇怪,是因为你完全不懂。它们是有趣的却不奇怪,因为没什么特别。”
“有趣!”匹克威克不由地喊。
“是呀,有趣,不是吗?”小小的老年人回答,穷凶极恶地斜着瞪了一眼,随后,也不等回答,就接着说下去:
“我还记得另一个人的些事情——让我想想——那是四十年前了——他租了这些最古老的学院之一的房子里面又旧又潮一湿又腐烂的已经关了好多年没人住。这地方有好多关于老太婆的故事,当然这地方决不是很舒服的;但是他想,房子够便宜,这在他已经是十分充足的理由了——纵使房子比实际上还坏十倍。他不得不买下一些留在房里的腐朽的家具;其中有一样,是一只装文件的、很大的、笨重的木头柜子,上面安装着玻璃门,里面有绿色的帘子;对于他来说这东西是派不上用场的,因为他并无文件可装;至于衣服,他是随身带着的,而且这么带着也并不难呀不多嘛。他把还装不满一大车的所有家具搬过来后分散地放在房里,为了使那四把椅子可能像有一打,于是他到夜里就在火炉前面坐了下来,喝他赊欠来的两加仑威士忌酒的第一杯,一面一胡一 思乱想着到底将来能不能付出这笔酒账,假使能够的话,那得多久,这时,他的眼光碰到了木柜子的玻璃门。‘啊!’他说——
“如果我按旧货商人的价钱卖了这丑木框的话,我就可以用那笔钱买点称心的东西了。我对你说,老家伙,’他大声地对柜子说,因为没有别的东西可以对着说了——‘如果就算打碎你的躯体也划得来的话,我就要用你来烧火了,马上就干。’他刚说了这话,就有一种类乎微弱的呻一吟的声音像是从柜子里面发出夹。这使他吃惊不少,但细想之下,或许是隔壁的什么年青人到外面吃饭后回来了,所以他就把脚搁在火炉架上,拿起拨火棒来拨火。这时候那声音又响了:那扇玻璃门慢慢地开了,现出一个穿了污秽而破旧的衣服的、苍白而憔悴的人形,直一挺一挺站在柜子里。这人形的身材又高又瘦,脸上显得忧愁和惶急;但是皮肤有一种颜色,整个的人有一种狰狞可怖的和非人间的样子,决不是世上的活人所有的。‘你是谁?干啥?’这新来的房客说,脸色变苍白了:但是他出于本能的把拨火棒举平,对着那人形的脸上瞄准——‘你是谁?’‘不要用拨火棒碰我,’那人形回答说——‘假使瞄得这么准投射过来,那就要碰不到遮拦戳在我后面的木头上了。我是一个鬼。’‘那好,请问,你在这里干什么?’房客结结巴巴地说。‘这个房间,’鬼怪回答说,‘是我的肉一体曾经在里面工作服务过的地方的,可后来是我和我的孩子们却成了乞丐。这个柜子是放文件的,一大堆一大堆,多少年积起来的。在这房间里,当我由于过度悲伤和希望却迟迟不能实现而忧郁死掉的时候,两个狡诈的贪心汉却瓜分了我在贫苦的生活里拚命挣来的财产,一个铜子也没有留给我那不幸的子孙。我把他们从这里吓走了,自此以后,我只有在夜里唯一一次重回故地,在这我受苦的地方徘徊。这房间是我的:应该留给我。’‘假使你一定要在这里现形的话,’房客说,他趁着鬼魂喋喋不休地说着的时候定了神,所以很冷静了——‘我当然很高兴放弃这里;但是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假使你答应我问的话。’‘说吧,’鬼怪严厉地说。‘好的,’房客说,‘我这话不单是对你说的,因为对于我听说过的大多数鬼魂都同样适合的;在我看来,你们可以去世界最好的地方去,空间对你们来说不是界限,可为什么你们老是要回到这不幸的地方呢,这是有点儿矛盾的。’‘天啊,这是真的;我以前从来没有想到过,’鬼说。‘你看,先生,’房客继续说,‘这房间是很不舒服的。从那柜子的样子看起来,我想它是免不了有臭虫的。我相信你一定能够找到更舒服得多的地方:何况伦敦的天气又是极端教人讨厌。’‘你说得很对,先生,’鬼说,很有礼貌,‘以前我从来没有想到过;我马上就换换地方吧。’——当真的,他一面说一面就逐渐消失了:他的腿子真的完全隐没了。‘还有,先生,’房客迫在后面喊他,‘如果你费心地对在别的古旧空屋子游荡的同类们讲讲,告诉他们外面的世界很一精一彩,万千世界等待他们去舒展筋骨,那将受惠不浅。’‘我会说的,’鬼魂回答;‘我们是一群笨家伙——很笨的家伙,的确;真想不到我们怎么糊涂到这步田地。’那鬼说了这些就隐掉了;”老年人用机伶的眼色环视一下全桌的人,加上一句,‘有点儿奇怪的是,他从此以后再没有回来过。”
“这倒不坏,如果是真的,”缀着彩色钮子的人说,点起一支新雪茄。
“如果!”老头儿极其轻蔑的样子。“我想呀,”他对劳顿补充说,“他等一下还会说我在一个律师事务所的时候碰到的一个古怪诉讼委托人的故事也未必是真的哪——我想他一定会如此说的。”
“我不能冒昧的说什么,因为根本没有听见过这个故事现在不能作何评价,”彩色装饰品的主人说。
“我希望你再把故事说一说,阁下,”匹克威克说。
“说吧,”劳顿说,“除了我别人都没有听见过,而且我也差不多忘记了。”
老头儿向桌子四周围看了看,比以前睨视得更显得可怕了,像是因为每人的脸上都显出关注的神情而得意。然后用手一揉一揉一下巴,抬头望着天花板,忆起往事。
老头子讲的古怪诉讼委托人的故事
“记不清我打哪儿听到这个小故事了,不过无关紧要。”老头说。“假使我按照我碰到这事情的情形讲出来,那就得打中间讲起,讲到末尾的时候再回到头上去。我只要说明一下,这中间有些事情是我亲眼看到的就够了。其余的我知道发生过,而且有些当事人现在还活生生的生存着。
“在波洛区的大街上,靠近圣乔治教堂,并且就在同一边,有一所最小的负债人监狱——玛夏尔席,这差不多人人都知道的。虽然这改良后的情形比它以前那肮脏污秽的情形好多了,但对于眼光高的人还是没有什么引一诱力,或者对于没有远虑的人有什么安慰。新门监狱[注]里的判了罪的重罪犯人也能有一个和玛夏尔席监狱里的无力偿付的债务人的一样好的院子,透透空气,运动运动。[注]
“也许是因为我的一爱一好,也许是因为我摆脱不了和这地方联系在一起的那些旧事,总之我受不了伦敦的这个地方。这条街是宽的,店铺子都是宽宽大大的,生意特别红火。那些来往车辆的声音,川流不息的人潮的脚步声——所有来来往往的喧哗声,从清早闹到半夜,但是周围的街道却恶劣而窄小;贫穷和一婬一乱在拥挤的巷子里溃烂着;困乏和不幸被关闭在这狭隘的牢狱里;至少在我看来,像是有一种一陰一沉和凄惨的空气弥漫着这里,给它加上一种龌龊和病态的色泽。
“这幅景象,有许多眼睛——它们早已闭上进了坟墓罗——在最初进玛夏尔席监狱的大门的时候,曾经相当轻松地对它看过:因为无论谁在遭受到第一个不幸的,异常严重的打击后,往往不会一下子就绝望。一个人对于没有考验过的朋友是信任的,他记得他的酒肉朋友们在他并不需要帮助的时候那么大方地表示要为他服务;他抱着希望——幸福的没有经验的人的希望——无论他怎么被最初的打击所压倒,这希望还会在他胸中出现,并且在那里暂时地生长着,直到在沮丧和轻蔑的伤害之下枯萎为止。到了负债者在牢里萎糜下去,没有出狱的希望,没有了自一由 的权利,处于这种任何辞藻所不能形容的惨境的时候,那些眼睛又是多快地深深陷进了头颅,在那些由于饥饿而消瘦、由于禁闭而失色的脸孔上发着浮光从间的极端的暴行虽然已经不再存在,但是留下的还很多,足以引起使心房流血的事情。
二十年前,这里的阶石几乎被一个带着小孩子的母亲的脚步踏穿了,他们天天清晨的时候就出现在监狱的门口,带着一一夜 不安的悲苦和焦虑之后在那里匆匆待上一个钟头,然后母亲再柔顺地走开,把孩子带到古老的桥上,让他看着河里面被清晨一陽一光所渲染的河水的色泽。但她很快就会把孩子放下来,独自把脸掩在围巾里,淌一阵随时都有可能令她变瞎了的眼泪。对那个孩子来说,他的记忆里可能全是或者大部分都是眼前这样的镜头,以至于他的脸上并没有露出什么表情,他只是一个钟头又一个钟头地坐在母亲的膝头上,静静地看着母亲眼角里偷偷滚落的泪水,然后爬到一个角落里,呜咽的睡了过去,对他来说,一切不幸——饥一渴、寒冷和贫困——从他的理一性一的黎明时代就深切地感觉到了:虽然具有儿童时代的形体,却缺乏儿童时代那无虑的心,天真的笑容和发亮的眼睛。
“父亲和母亲看见这一点,也看见彼此的情形,怀着一个字也不敢说的惨痛的心思。这健康的、体格强壮的、几乎胜任任何努力的男子,在严紧的禁锢和拥挤的监狱的不健康的空气之下消瘦下去。这娇一弱的女人在肉一体的和一精一神的双重影响之下颓丧着,小孩子的小心灵在破碎着。
“冬季来了,严寒和苦雨的日子也随着来了。可怜的女孩子搬到靠近她丈夫坐牢的地方的一间可怜相的房子里;虽然她因为越来越穷,不得不搬家,但是能离他近一点,她也比以前快乐了。有两个月,她和她的小伴侣照常来等着开门。但是有一天,她却没有来,这还是第一次。到第二天早晨,她独自来了。孩子已经死掉了。
“人们简直不懂,他们把穷人丧失亲属冷冷淡淡地说成是死者脱离苦海,生者减轻负担——我说他们简直不懂这种丧亡是何等的惨痛。在所有其他的眼睛都冷冷地避开你的时候,有一个沉默的同情的眼色看你一眼——在所有其他的人都舍弃了你的时候,你知道还有一个人同情和热一爱一你——这是最深沉的苦难之中的一种依傍、一种支持、一种安慰呵,这不是财富所能换取,也不是权力所能赐予的。这孩子曾经在他的双亲膝下一坐就是好几个钟头,小手耐心地互相握着,瘦削苍白的脸抬起来对着他们。他们曾经看着他一天一天地消瘦下去;虽然他的短短的生存是不快乐的,虽然他现在获得了他过去在这个世界上当小孩子时都从未尝过的那种和平和休息,但是他们是他的父母呵,失去他使他们深深地感到心痛。
“谁只要看见这个做母亲的改变了的脸孔,就会明白死亡很快就要结束她这种忧患困苦的景象了。她的丈夫的难友们不敢再过问他的悲哀和不幸,就把他以前和两个同伴合住的小房间留给他一个人。她和他同住了这房间:没有痛苦,但是也没有希望,就这么拖延着,她的生命慢慢地衰亡下去。
“一天晚上,她在她丈夫的怀里昏倒了,他手足无措,只好抱她到窗口透气,使她能够苏醒过来;那时月光照在她的脸上,使他看出她的容貌的变化是如此之大,吓得他浑身发软,竟连抱也几乎抱她不动,只能像个婴儿似的蹒跚着。”
“‘放下我来;乔治,’她气息奄奄地说。他照着做了,自己也在她身边坐下,用手掩着脸哭起来。”
“‘离开你是很难过的,乔治,’她说,‘但这是上帝的旨意,你应该为我的缘故承受它。啊!我多么感谢他带走了我们的儿子呵。他现在是幸福的,他是在天上了。假使他在世上又没有了母亲,那怎么办哪!’”
“‘你不能死,玛丽,你不能死;’丈夫说,跳了起来。他急促地来回走着,用捏紧的拳头捶自己的头;然后重新坐在她身边,把她抱在怀里,故作镇静地接着说,‘振作起来,我的好一爱一人——请你振作起来。你还会活下去的。’”
“‘再也不会了,乔治,那是不可能的’将死的女人说,‘让他们把我埋在我们可怜的儿子旁边,让我继续陪伴他,但是你要答应我,假使你一旦能够离开这可怕的地方,并且有一天能够发财的话,你要记着把我们移到一个乡村墓地里去,在离这里老远老远的地方,我们可以在那里长眠,亲一爱一的,答应我。’
“‘我答应,我答应,’男子说,急切地跪在她的面前。‘跟我说话,玛丽,再说一句;看我一眼——只要一眼!——’”
“他住了嘴;因为那只抱住他的颈子的手臂变一硬变重了。一声深沉的叹息从他面前的消瘦不堪的身一体里发出;嘴唇动了一下,一丝微笑在脸上浮动了一下,但是嘴唇失了血色,微笑隐退成为僵硬的、可怖的凝视。从此之后他是孤单单一个人在世界上了。”
“这天夜里,在这悲惨的房间的寂静和凄凉之中,这不幸的男子在他妻子的遗体面前跪下,呼吁上帝做见证,发了一个可怕的誓:从这个时刻以后他要为她和他的孩子的死亡复仇;从此以后直到他的生命的最后的一刻,他要把全部一精一力奉献给这唯一的目的;他的复仇要持久而恐怖;他的仇恨要永远不减退和消失;而且要找遍全世界追它的目的物。
“最深的失望和几乎非人类的感情,在这一一夜 之间就在他的脸上和身一体上造成如何凶恶的伤痕,使他的不幸中的伙伴们见他走过的时候都怕得退缩。他的眼睛通红而迟钝,他的脸色死人似的苍白,他的身一体弯曲得像是上了年纪。他在一精一神痛苦的热一江一 之中几乎把下嘴唇咬穿,从伤口里流一出来的血滴下了下巴,并且沾污了他的衬衫和领带。没有眼泪,没有怨声;但是那种不安的眼色,和他在院子里走来走去那种忙乱的样子,说明了在他内部燃一烧着的炽一热。
“必须把他妻子的一尸一体立刻从牢里搬走。他充分镇静地接受了通知,勉强同意这样做是适当的。搬的时候差不多全监狱的人都围拢来看迁灵;鳏夫出来的时候大家急忙向两旁让开;他匆匆前进,走到靠近门房入口的有栅栏的地方,独自一人站着,而群众出乎本能的体贴心情,都从那里引退了。粗陋的棺材背在扛夫们的肩膀上慢慢地前进。麇集的人群被极度的寂静笼罩着,只有妇女们的清晰可闻的悲叹声和扛夫们在石头铺路上移动的脚步声打破寂静。他们走到丧偶的丈夫站着的地方,停住了。他把手摆在棺材上,机械地整理一下盖在上面的枢衣,示意他们继续走。棺材经过门廊的时候,监狱哨岗上的看守们都脱一下帽子,紧接着沉重的大门就把它关在外面。他茫然地看看群众,沉重地倒在地上了。
“虽然此后几个星期他一直发着高热,日夜被人看守着,然而在最狂乱的呓语之中,他从来没有一刻忘掉他的丧妻之痛和他的誓言。景象在他眼前变换,一个地方接着一个地方,一件事跟着一件事;他的神志是完全昏迷的;但是这一切都和他心里的伟大目标有着相当的联系。他正在无边的大海里航行,上面是血红的天空,下面的汹涌的怒涛正在四面八方沸腾着和泪漩着。他们的前面有另外一只船,在怒号的风暴中苦苦地奋斗和摆荡:它的帆被撕成一条条地在桅杆上飘荡,甲板上挤满了用绳子扣在船边上的人,而巨一浪一时时刻刻冲上船边,把一些注定遭殃的人卷到冒着泡沫的海里。巨一浪一在沸腾着的汪洋大水里推进,具有任何东西都不能抗拒的速度和力量;终于打着前面的船的尾巴,把那船压碎了。船沉下去的时候水里起了一个巨大的漩涡,从这里面升起一声如此响亮和尖锐的嘶叫——成百要淹死的人的哀号,混成了一片可怕的呼喊——远远超过风暴的呐喊之上,并且回荡不止,仿佛一直要刺穿空气、天和海洋。但是那是什么,有一个白头发的老年人,冒出一水面,带着痛苦不堪的神色,喊着救命,和波一浪一搏斗着。他一看,就从船边跳下水,奋力向那里游过去了。他游到那里:紧紧一靠近那人了。这正是他的相貌。老头儿看见他来。就拚命想逃开他的掌握,但是徒然。他紧紧一抓住他,把他拖到水里。下水,同他下水,下去五十噚深;他的挣扎逐渐微弱了,终于完全停止。他死了;他杀了他,实行了他的誓言。
“他是在一片大沙漠的炙人的沙砾里旅行,光着脚,孤单单一个人。沙土迷住了他的眼睛,使他呼吸感到困难;细小透明的沙粒飞进一毛一孔,使他难受得的发疯。被风卷起来的一大阵一大阵的沙,在灼日之下照得透亮,远远地像一条条的火一柱在猖撅。死在这凄凉的荒漠里的人们的骸骨,撒满他的脚下;周围的一切都被一种吓人的光笼罩着;眼界所及之处只有恐怖的景象。他疯狂地向前冲,徒然想喊出一声惊恐的叫唤,舌头却粘在嘴上。他振起了超自然的气力在沙里跋涉,又累又渴,疲惫不堪,终于倒在地上失了知觉。是什么芬芳的凉爽使他苏醒过来的;是什么潺一潺的声音?水!的确是泉水;清洁的新鲜的水流在他脚下奔着。他饱喝了一顿,把发痛的四肢伏一在岸边上,陷入一种可怕的神志恍惚状态了。渐渐接近的脚步声惊醒了他。一个白头发的老年人蹒跚地走过来解他的如焚之渴。又是他!他用手臂抱住那老年人的身一体向后拖。他挣扎着,嘶叫着要水——只要一滴水救命!但是他紧紧地拉住了他,用贪馋的眼光看着他的惨痛;当他的没有生命的头垂在胸口上的时候,他就用脚把那一尸一首踢开了。
“热病离身、神志恢复之后,他一清醒过来就发现自己已经是富有而自一由 的了。他听说那位宁愿让他死在牢里的父亲已经在一床一 上寿终正寝了。——还说宁愿呢!他父亲已经让那些对他来说比他自己的生命还宝贵得多的人由于穷困和无药可医的心脏一病而死去了——父亲一心一意要让儿子穷得像乞丐,但是因为对自己的健康和一精一力很自负,所以把这一措置拖延得太迟了,现在只好在另一世界里咬牙切齿,懊恨自己的疏忽,把财产留给了儿子。他清醒过来的时候发觉了这件事,而且还发觉了很多事。他回想他生活下去的目的,记起了他的仇人是他妻子的亲父亲——是使他坐监牢的人,也是不管女儿带着孩子跪在他脚下哀求怜悯、而把她们踢出大门的人。啊!他多么厉害地诅咒身一体的衰弱——因为它阻止了他马上起来积极进行他的复仇的计划!
他把他自己从这个悲哀和不幸的场所搬走了,移居在海边一个清静的地方——对他来说这并不是希望恢复平静的心境或是快乐,因为这两者将与他终生无缘,他这样做只是为了尽快复元身一体和考虑他应该进行的计划,就在这里,什么恶鬼带给他了一个初次的,极其可怕的复仇机会。
“是夏季;他常常在将近黄昏的时候从他的孤独的住所出发,满脑子是忧郁的思想,沿着危岩之下的狭路信步走到一处荒凉和寂寞的地方,那是他在漫步的时候偶尔发现而且看中的,于是就在滚下来的碎岩石上坐下,把脸埋在手里,就这么待上几个钟头——有些时候直到天色完全黑下来,他头上的狰狞的巉岩用它的长长的影子把他附近的一切都遮上一层浓厚的黑暗。
一个风平一浪一静的黄昏,他在他这个老地方坐着,时而看看飞翔着的海鸥,时而看看海里闪闪发亮的被一陽一光映射着的波纹,这条波纹开始于海的中央,似乎一直伸到世界的尽头,正在这时候,一声呼救的叫一声划破了四周的寂静,他听着,正在怀疑自己是否听错的时候,声音已顺着海风远远地传了过来,而且比先前更响,于是他站起来向传出声音的方向赶过去。
“事情马上就明白了:海滩上有些散乱的衣服;在离岸不多远的地方可以看见一个人头浮在一浪一上;并且有个老年人,痛苦地绞着手,跑来跑去嘶叫着求救。这病人的体力现在已经充分复原了,所以就脱掉上衣,向海水冲过去,想跳进去救那要淹死的人。”
“‘赶快来,先生,看上帝的面上;救命,救命,先生,为了上天的一爱一。他是我的儿子,先生,我的独子!’老年人发狂似的说,一面走上前来迎他。‘我的独子呀,先生,他要在他父亲的眼前死掉了!’”
“他听见老年人的第一句话,就停住脚不再跑了,并且把手臂一交一 选在胸口,完全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
“‘伟大的上帝!’老年人惊讶地看着他喊着,退缩着——‘海林!’”
“这位陌生人微笑一下,一声不响。”
“‘海林!’老年人说,发狂似的——‘我的孩子,海林,我的亲一爱一的孩子,你看,你看!’可怜的父亲喘着气,指指那青年人在为生命而搏斗的地方。”
“‘你听!’老年人说——‘他又喊了一次。他还活着哪。海林,救他呵,救他阿!’”
“这位陌生人又微微一笑,仍旧动都不动。”
“‘我亏待过你,’老年人用尖声喊着说,扑通在地上跪下了,合着掌求他。‘你复仇吧;拿去我的一切,我的生命;把我丢进你脚下的海水里,如果人类的天一性一能够镇压住挣扎,我就尽可能不动一动手脚地死去。你把我丢下去吧,但是你救救我的孩子,他是这样年轻,海林,不能这么年轻轻地就死掉!’
“‘你听着,’陌生人恶狠狠地抓住老人的手腕说——‘我要生命来赔偿生命,而这里正是一个。我的孩子在他的父亲眼前死掉,死得比现在要死的这个诽谤他姊姊的小东西更惨更苦得多。那时候你笑,当着你女儿的面——现在死神已经把手伸到这个面孔上了——嘲笑我们的痛苦。你现在怎么想法?你看那里吧,你看吧!’
“陌生人一边说这话,一边指着海。一声微弱的叫唤在海面消失了:临死的人的最后的强有力的挣扎使波动着的一浪一涛激荡了一会儿:他进入他夭折的坟墓的地方就和周围的水混成一片,分不清了。”
“过了三年之后,一位绅士从伦敦一个律师的门口的一辆私人马车里下来了,说是极度紧要和秘密的事情要找律师谈;这个律师当时处理业务的口碑不错。在会面中这位律师不用多想,仅从当事人没过壮年就脸色苍白、枯稿和沮丧的皮肤而看出疾病或者苦难在他身上所起的作用比单纯的时间之手要大的多了。
“‘我想请你替一我办点儿法律上的事情,’这陌生人说。”
“律师巴结地鞠了躬;嚼瞟那位绅士手里拿着的大包裹。他的客人注意到这眼光,就进行说明。”
“‘这不是普通的公事,’他说;‘这些文件也不是没有经过了长久的困难和费了很多的钱就轻易到我手里的。’”
“律师对那包东西更焦急地瞧了一眼:他的客人解一开扎住的绳子,露出许多带着一份份契据的期票,和其他文件。”
“‘你看的出’这位当事人说,‘这些文件写着名字的那个人,他凭着这些东西在过去几年内借了大额的款项。他和这些借据的原执有者有一个默契,就是这份契约可是随时延期,而我呢,花了三倍或者四倍的代价从原有者手里把它们都买了过来。那样他最近遭受了许多损失,假使这些债务主压在他头上的话,他一定就破产了。’
“‘总数有好几千镑哪,’代一办 律师大致看了看那些文件说。”
“‘是嘛,’当事人说。”
“‘我们打算怎么办呢?’这执行律师事务的人问。”
“‘怎么样!’委托者答,突然激昂起来——‘运用法律的一切机械,凡是智慧所能设计和欺诈所能执行的一切一陰一谋;正当的和不正当的手段;法律的公开的压迫,加上最机敏的执行法律业务的人们的一切伎俩。我要使他痛苦而缓慢地死亡。毁掉他,夺过他的田地和不动产,把他赶出房屋和家庭,叫他老年沦为乞丐,叫他死在一个平凡的牢狱里。”
“‘但是这笔费用,我的亲一爱一的先生,这一切的费用呢,’代一办 律师从一时的惊慌中恢复过来的时候用讨论的口气说。‘假使被告是破产的人,那末谁付这些费用呢,先生?’”
“‘随你说多少数目吧,’那陌生人说,一面拿起了笔——他的手由于兴奋而颤一抖得这么厉害,几乎拿不住它——‘随便多少都可以。不要不敢说。你这人。我不会嫌数目大,只要你使我达到我的目的。’”
“代一办 律师冒失地说了一个巨额数字,作为他把损失的可能一性一都计算在内的预付款项;但是与其说是他照着他主顾的要求行一事,还不如说是试探一下他认真到何种程度。陌生人如数开了一张支票,就走了。”
“支票如数的兑现了,代一办 律师的热情也随之水涨船高起来,开始热心埋首于工作。此后两年多,海林先生常会在事务所里整天坐着,埋头思考他们积累起来的那些越来越多的文件,他的眼睛在每次反复地看着这些申辩信时愉快得发光,这些要求稍稍延期的申请和对方一定要陷于破产的表现,这些都是从开始“法律从事”之后接二连三地涌来的。对于要求稍微宽限时日的一切呼吁,只有一个回答——必须马上付款。于是,所有的财物和不动产都借着那些强制执行的判决被夺了过来,那老头儿要不是趁时避开了警察的耳目逃走了的话,他本人照理也要被关进监狱了。
“海林的不可消释的仇恨非但没有因为他的迫害的成功而满足,反而因为他使人遭到的毁灭增加了百倍。他一听说老头儿已经逃掉,就气愤得无以复加。他忿怒得咬牙切齿,扯头发,恶毒地咒骂那些负责去拘捕他的人。他们一再保证一定可以发现逃亡的人,这才使他稍稍恢复了平静。派了密探分别到四面八方的去打听;能想到的一切找他的隐藏处所的方法都用尽了;但是完全白费。半年过去了,还是没有找到他。
“最后,有一天深夜里,已经好几个星期没有见到的海林,出现在他的代一办 律师的私人住宅门口。他告诉他家里人说,有一位绅士要立刻见他。代一办 律师在楼梯上听出了他的声音,还没有来得及叫仆人去请他,他就冲上了楼,走进了客厅,脸色苍白,呼吸艰难。他关上门,为了避免被人听见,然后倒在一张椅子里,低声说:
“‘别响!我终于找到他了。”
“‘当真!’代一办 律师说。‘干得好,我的亲一爱一的先生;干得好。”
“‘他躲在肯一邓一 镇的一个穷苦的地方,’海林说。‘我们一向没有找到他,也许倒是件好事,因为他独自一人住在那里,一直是苦得不得了,他穷——很穷。”
“‘很好,’代一办 律师说。‘当然的罗,你明天就要去逮捕他吧,”
“‘是的,’海林回答。‘且慢!不要!再过一天。你奇怪我为什么要拖延一天吧,’他接着说,可怕地微笑一下;‘但是我忘记了。后天是他的一个纪念日:在那一天实行会更好些。”
“‘很好,’代一办 律师说。‘你要不要写一个通知给警官?’”
“‘不用;叫他晚上八点钟,到这里等我,我亲自陪着他去。”
“到约定的晚上他们碰了头,雇了一部出租马车,叫车夫开到教区贫民收容所所在的潘克拉斯路的转角上。他们下车的时候天已经很黑了,转地兽医院前面的没有窗户的墙壁,走进一条小街,这条街叫做——或者当时叫做——小学院街,不论现在热闹不热闹,然而在那时却是一个十分荒凉的地方,周围除了田野和水沟几乎什么都没有。
“海林把带在头上的旅行帽拉下来遮住了半个脸,又用一件披风裹一住身一体,在这街上最坏的一家房子的前面站住,轻轻地敲门。立刻有一个女人来开门,还行了一个屈膝礼作为招呼,海林用耳语声叫警官留在下面,自己轻轻爬上楼,开了前房的门,立刻进去了。”
“他所搜寻的那个不共戴天之仇的敌人现在是个老态龙钟的老人了:他正坐在一张毫无陈设的桌子旁边,桌上有一支可怜的蜡烛。海林走进去的时候他吃了一惊,衰弱地站起身来。”
“‘又是什么,又是什么?’老头儿说。‘又是什么新的不幸?你来干什么?’”
“‘和你说一句话,’海林回答。说着,他就在桌子那一头坐了,脱一下了披风和摘下帽子,显出他的容貌。”
“老头儿像是立刻被剥夺了说话的能力。他倒在椅子上,双手捧在一起,带着憎恨和恐惧的混合神情凝视着这妖怪。”
“‘六年前的今天,’海林带着仇恨和快一感道:“我要你偿还我的孩子的命。我在你女儿的一尸一体边发过了誓,老头,我决定了我要过复仇的生活。我决没有一瞬间是改变或者取消我的目的,纵使我改变了,只要一想到她慢慢死去的那种痛苦的神情,或是我们无辜的孩子的饥饿的神色,就可以刺激我千百倍地复仇,我想你还记得我第一个复仇行为,我可以告诉你,这是我最后一个了。”
“老头子抖了一下,他的手无力地垂在身边了。”
“‘我明天就离开英格兰,’稍微停顿一下之后海林说。‘今天夜里我把你一交一 托给从前你听任她受过罪的那种活地狱——一个毫无希望的牢狱——’”
“他抬起眼睛看看老年人的面孔,笑了笑住了嘴。他把蜡烛举起来照一照他的脸,然后轻轻放下,走出了房间。”
“‘你最好是去看看那个老头儿,’他开了大门示意警官跟他走的时候,对那女人说——‘我想他是病了。’女人关了门,连忙跑上楼,发现他已经没有生命了。
“肯特州的最平静与最僻静的教堂墓地之一,里面有野花和草混杂着,周围的优美的风景构成英格兰花园里的最美的地点;在这墓地里的一块朴素的墓碑之下,躺着那青年母亲和她的稚弱的孩子的遗骸。但是父亲的骸骨没有和它们合葬;而且从那天夜里之后,代一办 律师也决没有得到关于他的古怪当事人的以后的事迹的丝毫消息。”
老头儿说完故事之后,走到屋角里,从一只挂钉上取下帽子和上衣,慢条斯理地穿戴上;于是,一句话也不再说,慢慢地走掉了。因为缀着彩色钮子的绅士已经睡着了,并且在座的人一大部分都一心一意地在从事把融化的蜡烛油滴在掺水白兰地的杯子里的有趣事情,所以匹克威克先生走的时候,也没人注意他;他付了自己的和维勒先生的账之后,和这位绅士一道从“喜鹊和树桩”的门檐之下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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