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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那期间我猛翻杂志,总算找着点时下服饰、化妆的感觉。好久没有理发以及和外人这么近距离接触了,我精神高度紧张,都给累坏了。走出他的那家沙龙,我去了新宿的伊势丹。我的心理疗伤又进了一大步。我想,这样待在家里调整好心态,走出去时就不会那么辛苦了。这次是我人生中第二次蛰伏期,我觉得像是找到了诀窍。
  我买了几身衣服,有几件打折的冬装、春装,还有皮鞋、凉鞋。
  然后又在一楼、二楼买了些新的化妆品。本来送到姐姐那里的样品就已经足够用了,可还是满足一下自己的欲望吧。
  说起来,姐姐来信时说过韩国也有许多精致的化妆品,写信让她买些人参面膜送我吧。心里这样想着,我又到地下买了饺子,然后大包小包,一头崭新的发型,坐上了电车。总之是身心疲惫,战战兢兢之中又有着充实与成就感。这种成就感对于我来说是很重要的。
  好了,这样的话,哪儿都能去了。再去看海吧。
  那日逗子游艇码头的碧空重又浮现在眼前。
  天空是那样的蔚蓝,蓝得让人不安。
  那封给橡果姐妹的来信成为一个契机,把如雾霭般飘荡在我周围的真实切切实实地呼唤到了现实之中。某种东西在我体内蠢蠢欲动,不曾停歇,直到我祭拜完毕。果然一切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讯息随时都能浮现出来。
  看来橡果姐妹的活动是有意义的。
  不管别人如何,至少我是深有同感。
  车窗上映出一个在化妆品柜台请人给化了个浓妆、换了新发型的我所不认识的自己,我点了点头。
  又过了两天,姐姐满身大蒜味儿,皮肤油光光地回来了。
  “累死我了。也没做爱,却都差点给累趴下了。棒极了。”
  说着,姐姐把一个想必是塞满韩国海苔、各色面膜、BB霜之类的大包“咚”的一声在玄关放下,人像瘫了一样走进来。大声漱了口,洗好手洗好脚,换上睡衣,咕咚咕咚喝起了罐装啤酒。
  啊,家里的空气又开始流动了。
  “真的?”我问。
  “真的吗?一次也没有?”
  “嗯。亲是亲过。我们是纯精神恋爱之旅啊。一般睡前他就跟我说,你还有工作要做是吧?睡觉也是分房睡。当然,我想做不做爱也只是时间问题。可我又觉得难过,跟他睡了意味着就快要分开了。为什么时间不能在现在停止呢?”姐姐说。
  我一点也理解不了她那种古怪的念头。
  “你怎么会那么想?睡过之后也可以继续一步步交往下去,加深信赖,然后结婚,这不好吗?只要姐姐你幸福,我一点儿都不会觉得孤单的。我没关系的。”
  “我不知道。只是很快就会觉得厌倦了。可我并不想那样的。”姐姐说。
  不会是因为太过看中做爱了吧?我想这样说,可知道说了也没有用。
  “我不想那样的。”姐姐哭起来。
  我清楚自己在成长过程中所经受的伤痛,可对于姐姐的伤痛,我是一无所知。为什么她会那么偏执呢?不过我想,或许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症结所在,只能靠自己走到路的尽头后觉悟了。
  “我喜欢谈恋爱,喜欢它带给我的无限遐想,喜欢在他和我面前膨胀得满满的空间。可那不是现实。我想喜欢谈恋爱的人都是这样的。虽然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我想我并没有把对方当做一个人来看待,而只是去想象和他在一起自己会怎样?只是想沐浴在由那个人所引发的想象的洪流之中。”姐姐这样说。
  “我想大家多多少少都是这样的,刚开始的时候。”我说。
  “是啊,我喜欢刚开始时的感觉。”姐姐说。
  “我困了,想睡,可眼泪停不了。给我念点什么听吧。”
  “怎么了?不是什么问题也没有吗?只要相处得好不就行了?”我说。
  说完,连我自己也有些惊讶,自己的语气像极了去世的母亲。
  感觉自己就像是在支撑即将倒塌的城堡。
  “我害怕和他好下去。”
  姐姐脸上也是一副儿时的神情,目光落在远处,发着呆。这副神情,我小时候常见。我一直自认为这是长女的表情。我可以仰视姐姐寻找答案,可姐姐却常常仰视父母而得不到回应。因为父母他们不是小孩子,不会懂。
  只能靠自己去想,可现在没办法思考。就是这样一副神情。
  我从书架上拿起一本姐姐喜欢的画册,大声读起来。
  “小熊学校里一共有1、2、3、4……12只小熊。他们快乐地生活着。
  “最后的第十二只小熊是唯一的一个女孩子,叫杰奎。
  “杰奎幻想着和小北极熊在北极滑冰。她想,这要是真的该多好呀。可是当杰奎从梦中醒来,发现小北极熊正准备一个人回北极去。杰奎跟小北极熊道别。
  “小北极熊不在了,杰奎很难过。
  “熊哥哥们拼命安慰她,可她却怎么也打不起精神来。怎么办呢?
  “这时,海那边亮了起来。怎么回事啊?大家都跑到外面去看。只见天空变得通红通红的。”
  姐姐闭着眼睛,真的酣然入睡了。
  我松了口气,自己一个人不出声地又接着看下去。
  能生活在这样的世界里就好了。就是因为有这样的愿望,大人们才画了一本本画册出来吧。虽然我们姐妹两人在远离尘世喧嚣这点上与小熊们无异,可在我们面前的却是不同于小熊世界的活生生的现实。
  将来有一天,小熊们也要长大成人、结婚、独立生活吧。我们的童年时光是那么短暂。没有细细品味过童年,成人的喜悦也就无法体会。不过想是它应该被我们通过各种方式给补回了吧。我想,失去了给我们栖身之地的爷爷后,也该是我们去迎接成人时代的时候了。
  正如阿麦的死讯以各种暗示的形式来到我身边影响我一样,安美的那封来信也给了我少许安慰,这让我感到,或许远方的阿麦太太也多少好过了些。
  虽然看不见,但我可以感觉到那条确实存在着的细流。
  也或许,这次,这股细流会传达给姐姐,会让她不再偏执于性爱,而能踏出找寻男女关系中的真爱与关怀的第一步。
  如果是那样就好了。
  我不由得长出一口气,泪水流了下来。
  能和姐姐一直这样生活到什么时候呢?我们橡果姐妹又能持续多久呢?
  莫名怀念、怜爱起那个在黑暗巢穴中的自己。那里黑暗却又温暖,可也充满了想象中应有的各种不安与恐怖。梦中有梦,醒来,又是一个新的令人疲惫的梦的开始。
  那是始于父母去世之后吗?还是叔叔去世之后?或是爷爷?阿麦?始于哪里,我不得而知。印象中一个个重叠套在一起,或许现在也还在那个漩涡里,或许一次次觉得从中走了出来,而实际却还身陷其中。
  以为自己已经走了出来,回头看时,门却已经关上了,想是一部分的心还留在那里吧。
  “我想好了。”脸上还留有泪痕的姐姐,忽然睁开眼睛说。
  “吓了我一跳,还以为你睡着了呢。”我说。
  “我没睡。”姐姐说。
  “我好好听着呢,觉得自己变成了小熊杰奎,在看火红的夕阳。”
  “睡吧。路上一定是累了。”我说。
  “我也好想去旅行呢。看了姐姐的信,也想去看看广阔的天空。”
  “陶器市场。”姐姐突然说。
  我看看她,见她正眼望着天花板。
  “什么?怎么了?”我问。
  “下周,去陶器市场吧。冲绳的。”姐姐回答。
  “为什么这么急啊?你不是刚刚旅行回来吗?”我说。
  “想去。我在飞机杂志上看到过那里的报道。去了陶瓷之乡,大岭实清还有山田真万的东西,都便宜不少呢。去吧!也可以用来祭奠爷爷的。”
  爷爷那种性格,当然不会喜欢旅游,可是他很喜欢冲绳的陶器,一点点收集了许多。家里玄关那里就摆放着一对硕大的大岭实清烧制的狮子,听说是由于某种机缘与爷爷相识的大岭先生送他做礼物的。我们觉得挪动它们不吉利,于是一直原样放置在那里。
  其他还有很多虽然不是很贵重,可也是爷爷生前日常使用的冲绳的器皿,都留给了我们。我们就一直那样用着。
  “有钱出去吗?”
  “那点钱算什么!再说,我也有存款。这次,基本都是他请我,这样我还剩了些钱。就用这笔钱去吧。”姐姐说。
  她已经完全笑逐颜开,眼望天花板,做起了冲绳的梦。
  “有现钱啊。那样我也去。”我说。
  “就是吗。好不容易剪的头发,不出门怎么行?”姐姐说。
  “在韩国的时候,我也老想着眼前的景色能让你看看就好了。真奇怪!爷爷在时,我出门旅游时也没那么想过。”
  “是因为我们都能轮流出去的缘故吧?而且并不是我一个人在家。那时候,好辛苦啊。”我说。
  “要是我们是假面超人W的话,你就是菲利普,整天在家检索。”姐姐突然改变话题说。
  “……反正我觉得自己不是翔太郎。”我说。
  沉默片刻,姐姐又说:“抱歉,你应该早想到去检索松平君的父亲了吧?是觉得不检索是一种美丽吧。这是我在旅途中想到的。”
  刚才说到了“检索”,让她想起了这个话题吧。
  “……是。”我说。
  “没关系,借这个机会也让我知道了很多事情。”
  我还没有告诉姐姐,阿麦他死了。
  我认为这样才是美。我心想,过一段时间再把这个怎样得知阿麦死讯的小故事讲给她听吧。
  现实中与阿麦母亲的那次见面,在我脑海中还是与梦境含混不清。
  蓝天、悲伤的中年妇人空洞的神情,还有红色的太阳花。那天、那个地点,仿佛跨越过次元空间,一下子跳脱出梦境,来到了现实。
  那束鲜花,依旧开放在这个现实世界里的阿麦的佛坛前吧。
  “我们俩是二位一体。”
  姐姐笑了。
  “要是叶姐妹或是大森兄弟来抗议,我们就改名为假面橡果超人W吧。”
  “我想接下来就该是石森公司向我们抗议了。”
  再附和着她说下去挺傻的,于是我合上书,站起身。
  我们在一步一步前进。虽然看起来像是在原地转圈,可四季轮回,情形改变,我们在一点点长大。
  狭小的房间里的那张大床上,儿时的我们就像是小熊学校里的小熊那样一起酣然入梦。在我心底的最最深处,一直珍藏着这幅画面。
  在那里,我们俩一直等待着爸爸妈妈,一生都在等待。直到我们俩都去了天堂,见到他们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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