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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第三十二节

  卡伦把Y形操控杆推向了左边,撞在了哈罗德的膝盖上。大黄蜂一边上升一边倾向一边,但角度不够大,飞机依然朝着钟楼撞了过去。
  “左脚踏板!”卡伦尖叫道。
  哈罗德记起他也可以驾驶。他使劲踩下左脚,飞机倾斜得更严重了。可右翼依然朝着钟楼的砖墙扫了过去。飞机转得太慢了。他绝望地等着撞击的那一刻。可万幸的是,翼尖居然躲过去了。
  “我的上帝啊。”他说。
  飞机在风中颤抖着。哈罗德感到他们仿佛随时都会掉下去。但卡伦却继续让飞机边转方向边爬升。哈罗德咬紧牙关。飞机转了整整180度。最后,机头终于转向了城堡那边。卡伦把机身调回到水平位置。机身升高之后,飞机稳定了下来。哈罗德记起之前保罗·柯克告诉过他,离地面越近,波动会越严重。
  他朝下面望了望。火焰吞噬了那辆油罐车。火光中,德国兵们穿着睡衣从修道院里跑出来。克莱斯上尉正挥着手发号施令。叶斯帕森太太依然躺在地上,显然还没醒。赫米娅·芒特已经消失了踪影。在城堡大门附近,几个仆人正抬着头看着他们的飞机。
  卡伦指了指仪表盘上的一个仪表。“看着这个,”她说,“这是转弯侧滑显示表。用脚踏板保持指针指向正上方,十二点的方向。”
  月光穿过飞机透明的顶棚,照了进来,但这种光线下依然很难看清楚表盘的指针。哈罗德打开了手电筒。
  他们继续爬升。城堡在他们后面渐渐地缩成了一个点。卡伦一直左右观察,而眼前却只是月光中丹麦的轮廓。
  “系紧安全带。”她说。他看到她的安全带已经绑好了。“否则如果有气流,你的脑袋可能会撞在顶棚上。”
  哈罗德系好了安全带。他的信心越来越足了,他们或许真的可以安全逃走。他开始有些小小的胜利感了。“我以为我会死。”他说。
  “我也是——而且很多次。”
  “你父母肯定担心死了。”
  “我给他们留了个字条。”
  “比我好多了。”他从来没想过这件事。
  “我们要活下来,这样他们才会开心。”
  他摸了摸她的脸颊:“你还好吗?”
  “好像有点热。”
  “你在发烧。你应该喝点水。”
  “不用了。我们要飞六个小时,这里没有厕所。我可不想当着你的面在报纸上小便。那样的话,估计我们的友谊就要结束了。”
  “我会闭上眼睛。”
  “闭着眼睛开飞机?算了吧。”
  她打着精神开玩笑,可他还是很担心她。到目前为止,他对他们两个人的表现感到无比的骄傲,而且她还受了伤。他希望她不要昏过去。
  “看看罗盘,”她说,“我们在哪儿?”
  他在教堂的时候就研究过那个罗盘,已经学会怎样看了。“现在是230。”
  卡伦向右转。“英国应该是250。到250的时候告诉我。”
  他用手电对着罗盘。指针转到了250的方向。“到了。”
  “时间?”
  “十二点四十分。”
  “我们应该记下来,可是没带笔。”
  “我相信我会记得这一切。”
  “我想开到云上面去。我们现在的高度是多少?”
  哈罗德又用手电照了一下高度计。“4700英尺。”
  过了一会儿,飞机钻进了一片雾中。哈罗德知道他们在穿越云层。
  “一直照着空速表,”卡伦说,“如果速度变了就告诉我一声。”
  “为什么?”
  “盲飞的时候很难保持正确的高度。我有可能不自觉地抬起或者是压下机头。但我们可以通过速度变化知道机头是不是移动了。”
  盲飞让他感到十分紧张。估计事故都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发生的,他想道。在云中,飞机很可能朝着山头飞过去。幸运的是,丹麦没有山,但如果有另一架飞机碰巧也飞到了同一片云里,那么两个飞行员恐怕都无法提前预知。
  几分钟之后,他看到云朵上反射着的月光。大黄蜂已经穿过了云层。
  卡伦向前推动了操控杆,飞机再次水平飞行。“看到转速表了吗?”
  哈罗德用手电照了一下。“2200转。”
  “慢慢回拉节流杆,让转速降到1900。”
  哈罗德照做了。
  “我们用功率来改变水平高度。”她解释说,“前推节流阀,就会升高,回拉就会降低。”
  “那我们怎么改变速度呢?”
  “通过飞机的高度。俯冲就会加速,爬升就会减速。”
  “明白了。”
  “但不要把机头抬高得太猛,否则就会熄火。那样飞机就要掉下去了。”
  哈罗德吓了一跳。“那可怎么办?”
  “压下机头,提高转速。本来是很容易的事,但有时候你会本能地想把飞机升起来,那样反而适得其反。”
  “记住了。”
  卡伦说:“你开一会儿。看看能不能保持平稳。好了,你来驾驶。”
  他用右手握住了操控杆。
  她说:“你应该说,‘我来驾驶。’这样驾驶员和副驾驶员就不会都误以为对方在操控飞机了。”
  “我来驾驶。”但他心里却没有一切尽在掌控的感觉。这架大黄蜂如同是活的一般,随着气流上下左右地晃动。他必须要集中百分之百的精神才能让机头和机翼保持平稳。
  “你发现了吗?你总得不停地回拉操控杆?”
  “是啊。”
  “这是因为我们已经消耗了一些燃油,所以飞机的重心发生了变化。你看到你那边舱门的前上角有一个拉杆了吗?”
  哈罗德迅速地瞥了一眼。“对。”
  “那就是升降舵控制杆。我在起飞的时候把它推到了最前面,因为那个时候油箱是满的,机尾特别重。现在我们要重新调节一下。”
  “应该怎么做?”
  “很简单。松开你的右手。你有没有感到飞机自己在往前飞?”
  “是的。”
  “现在把升降舵控制杆往回拉。这样你就不用一直回拉操控杆了。”
  她是对的。
  “你可以调整这根控制杆的位置,让飞机可以自己平稳地飞行。”
  哈罗德缓慢地往回拉那根升降舵控制杆,可右边的操控杆却同时向后压住了他的手。“太多了。”他说,他把控制杆又往回推了一点点,“这回差不多了。”
  “你还可以用仪表板下面那个球形把手调整方向舵。如果操作正确的话,飞机就能自己向前飞行,这些操控杆都不会受到任何压力。”
  哈罗德尝试性地松开了握着操控杆的手。大黄蜂继续平稳前行。
  他又握住了操控杆。
  下面的云层时有时无。透过云间的空隙,哈罗德看到了月光下的陆地。很快,他们离开了西兰岛,飞到了大海上。卡伦说:“看一下高度计。”
  边驾驶飞机边查看仪表盘对他来说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战战兢兢地往下瞥了一眼,却发现他们已经到达7000英尺的高度了。“这怎么可能?”他惊讶地说。
  “机头抬得太高了。这很正常,你害怕下坠,所以无意识地抬高机头。把鼻子压下去。”
  他向前推了推操控杆。机头向下降的时候,他看到了另一架飞机,机翼上画着巨大的十字。哈罗德心中一惊。
  卡伦也同时看到了那架飞机。“糟糕,”她说,“是德国空军。”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恐惧。
  “我看到了。”哈罗德说。它飞到了他们的左下方,大概有四分之一英里左右,正朝着他们开过来。
  她抢过操控杆,机头瞬间降了下去。“我来驾驶。”
  “你来驾驶。”
  大黄蜂开始下降。
  哈罗德看到那是一架梅塞施密特Bf-110双引擎夜间战斗机,有着双片式水平尾翼和像暖房一样的座舱盖。他记得亚恩曾经既紧张又羡慕地谈到过Bf-110的军事装备:它的机头处安装了大炮和多支机关枪。此刻哈罗德就可以看到座舱盖处伸出来的机关枪。这就是在桑德岛的雷达装备探测出同盟国飞机位置之后派去迎战的战斗机。
  大黄蜂却是手无寸铁。
  哈罗德说:“我们怎么办?”
  “在他靠近以前我们得藏到云层里。真糟糕,我不应该让你爬得这么高。”
  大黄蜂在俯冲。哈罗德看了一下空速表,他们的空速已经达到130节节,专用于航海的速率单位,后延伸至航空方面。130节相当于240.76千米/小时。了。那感觉就如同是坐过山车。他紧紧地抓着座位的边沿。“这样安全吗?”他问。
  “总比被击中要安全。”
  那架飞机越来越近了。它的速度比大黄蜂要快多了。空中突然有一瞬亮如白昼,接着是连续的炮火。哈罗德知道,梅塞施米特击中他们恐怕是易如反掌,但他还是忍不住恐惧地大喊了一声。
  卡伦转向左边,想躲开机枪的瞄准。梅塞施米特从他们下方开过,炮火停了下来。大黄蜂的引擎继续隆隆作响。他们暂时安全了。
  哈罗德记起亚恩说过,飞行速度快的飞机很难击中慢的飞机。也许这就是他们还能安然无恙的原因。
  转过弯去之后,哈罗德从窗户里看到那架战斗机退到了远处。“他退到射程外了。”
  “很快还会回来的。”卡伦说。
  她话音未落,那架梅塞施米特就已经掉头了。接下来是瞬间的平静,大黄蜂朝着云层中俯冲,战斗机则挥翅转弯。哈罗德看到他们的空速达到了160。他们离云层越来越近了——却还是不够近。
  天空再次被照亮。战斗机又开炮了。这一次,它离得更近了,而且射击角度也更好了。他恐惧地发现左下翼上的面料有一个破洞。卡伦猛推操控杆,哈罗德身体斜向一边。
  可就在这时,他们突然冲进了云层。
  枪声骤停。
  “感谢上帝。”哈罗德说道。虽然机舱里冷飕飕的,但他却出了一身汗。
  卡伦拉回了操控杆,机头抬了起来。哈罗德用手电筒照了照高度计,看到指针缓缓地沿逆时针方向回落,最终稳稳地指在了5000英尺的刻度上。空速也回到了80节的正常速度。
  她再次让飞机倾向一边,改变了方向,这样战斗机就不会那么容易循着他们之前的飞行轨道跟上他们了。
  “把转速降到1600转。”她说,“我们要贴着云层下边飞。”
  “为什么不待在里面?”
  “很难一直待在云彩里,会迷失方向的,就连上下都分不清楚。仪表有显示,但你心里不能确定。很多时候飞机就是这样出的事故。”
  哈罗德在黑暗中摸到了升降舵控制杆,把它拉了回来。
  “那架战斗机是碰巧找到我们的吗?”卡伦说,“他们可能可以用无线电波追踪到我们。”
  哈罗德皱起了眉头。现在有事情能思考一下也是好事,可以让他暂且忘了目前的危险处境。“我觉得可能性不大,”他说,“金属可以反射无线电波,但是我想木头和纤维应该不能。大型的铝制轰炸机可以把无线电波反射回它们的天线装置,但我们的飞机上只有发动机可能反射,可我们的发动机又太小,它们很难探测到。”
  “希望你是对的,”她说,“否则我们就死定了。”
  他们降到了云层下面。哈罗德把发动机转速提高到1900转。卡伦拉回了操控杆。
  “注意观察,”卡伦说,“如果再看到它,我们就得马上回到云里去。”
  哈罗德环顾四周,但并没有看到什么异常情况。前方大约一英里处,月光穿过云朵间的空隙照了下来。哈罗德借着月光看到了地面上天地和森林的轮廓。他们现在应该是到了菲英岛上方。一束亮光正穿过漆黑一片的陆地。他猜想,那不是火车,就是警车的车灯。
  卡伦开始让飞机倾向右边。“注意你的左边。”她说。哈罗德什么也看不见。接着,她又斜向另外一边,然后从她那边的窗口望了出去。“我们每个角度都要看清楚。”她解释说。他发现她因为要不停地大喊,嗓子都哑了。
  梅塞施米特突然出现在了他们前方。
  它从大概四分之一英里以外的云朵里掉了出来,地面反射的月光照出了它的轮廓。“最大马力!”卡伦大喊道。事实上没等她说,哈罗德就已经把发动机转速提到了最高。她把操控杆拉到最后面,抬起机头。
  大黄蜂用了几秒钟时间反应,然后便开始爬升。战斗机转了一大圈,跟着他们爬升。和他们达到同一水平高度后,它开火了。
  就在这时,他们钻回了云彩里。哈罗德欢呼起来。“甩掉它了!”他说。但他的语气中依然夹杂着恐惧。
  他们在云中继续爬升。月光照亮了他们四周的一片混沌。哈罗德意识到他们已经就要穿回到云彩上面了。“回拉节流杆,”卡伦说,“我们要尽可能地留在云里。”飞机开始水平飞行。“盯紧空速表,”她说,“保证我们没有在爬升或者是下降。”
  “好的。”他检查了一下高度计,现在的高度是5800英尺。
  突然,那架梅塞施米特出现在了几码之外。
  它正从他们右下方的位置朝他们飞过来。一秒钟之间,哈罗德看到飞行员充满恐惧的脸:他的嘴大张着,显然是在大叫。他们马上就要撞在一起了。战斗机的机翼将将从大黄蜂下面划过,离起落架几乎只有一根头发的距离。
  哈罗德踩下左脚踏板,卡伦则拉回了操控杆。那架战斗机不见了。
  卡伦长长地出了口气:“上帝啊,太险了。”
  哈罗德望着眼前滚动的云朵,等待着梅塞施米特出现。一分钟过去了,又一分钟过去了。“我想他和我们一样被吓到了。”卡伦说。
  “你觉得他接着会怎么样?”
  “可能会贴着云飞一会儿,等着我们出现。如果幸运的话,我们可能会分开,说不定能甩掉他。”
  哈罗德看了看罗盘。“我们正在向北飞呢。”
  “为了躲他,我都偏离航向了。”她边说边让飞机倾向左边,哈罗德调整了方向舵。罗盘指向了250的位置。“好了。”她把飞机调整回水平位置。
  他们开出了云层,两个人四周环视了一圈,没有其他飞机的影子。
  “我好累。”卡伦说。
  “理所当然。我来驾驶吧。你歇一会儿。”
  哈罗德集中精神维持着飞机笔直前行。他已经逐渐习惯了细微的方向调整。
  “你要时不时地看一下仪表,”卡伦提醒他说,“比如空速表、高度计、罗盘、油压,还有油量。在开飞机的时候,要时时关注这些仪表的显示。”
  “好的。”他强迫自己每一两分钟都看一下那些表盘。每次移开目光,他都害怕飞机会突然掉下去。还好,那只是杞人忧天。
  “我们现在应该已经到日德兰半岛上空了。”卡伦说,“不知道我们往北偏了多远。”
  “怎么才能知道?”
  “经过海岸的时候我们得飞低点。我只能通过陆地的形状来确定我们的方位。”
  月亮低低地挂在地平线上方。哈罗德看了看表,惊讶地发现它们已经飞了两小时了,感觉仿佛才几分钟而已。
  “我们现在就看看。”卡伦过了一会儿说道,“把转速降到1400,开始下降。”她找到地图册,借着手电的光研究了一下。“还要再低些,”她说,“我看不清下面的地形。”
  哈罗德把飞机降到了3000英尺的高度。月光下可以看到地面的轮廓,但却看不到细节,只是一片土地。卡伦说:“你看——前面是一个镇子吗?”
  哈罗德向下望去。很难确定。因为灭灯的规定,那里没有灯光——德军就是不希望敌军从空中分辨出城市才做了这样的规定。但月光中的前面那一片区域确实和其他部分不太一样。
  突然,空中突然出现了一个个光点。“那是什么东西?”卡伦喊道。
  难道有人在向大黄蜂放焰火?可自从德国入侵丹麦以来,焰火就已经被禁止了。
  卡伦说:“我从来没看到过曳光弹,但这个——”
  “可恶,难道这就是?”哈罗德没等卡伦指导,就把节流阀推到了最前面,抬起了机头。
  就在这时,探照灯亮了。
  近处响起一声爆炸声。“什么东西?”卡伦喊。
  “我想应该是弹壳。”
  “有人在朝我们开枪?”
  哈罗德突然想到了什么。“这一定是莫兰德!我们应该就在港口上面。”
  “转弯!”
  飞机倾向了一边。
  “别抬得太高,”她说,“会熄火的。”
  又是一发子弹。探照灯在黑夜中扫射着。哈罗德感到他仿佛是在用意志力将飞机抬了起来。
  他们转了180度。哈罗德继续爬升。又一发子弹爆炸了,但已经被他们落在了后面。他又有了些信心。
  枪声停了。他又转回到他们初始的方向,继续向上爬升。
  一分钟以后,他们离开了海岸。
  “我们离开陆地了。”他说。
  她没有回答。他看到她已经闭上了眼睛。
  哈罗德借着月光,回望身后越来越远的海岸线。“不知道我们这一生能不能再回到丹麦。”他自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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