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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二二

  戈德温在王桥大教堂里为那场大型的婚礼做着准备。教堂要以最美的外观示人。除去蒙茅斯伯爵和夏陵伯爵,还有好几位男爵和数百名骑士将要出席。破碎的石板要替换,开裂的砌石要修补,破损的模块要重雕,墙壁要粉刷,立柱要涂漆——一切都要洗刷一新。
  “我还想把高坛南甬道的修理完工呢。”戈德温在他们走过教堂时对埃尔弗里克说。
  “我没把握说那可能——”
  “必须完成。在如此重要的婚礼期间,我们不能还在高坛上竖着脚手架。”他看到菲利蒙正从交叉甬道的南门朝他焦急地挥着手。“抱歉了。”
  “我还没找到人手呢!”埃尔弗里克在他身后叫着。
  “你不该这么急着解雇他们。”戈德温回过头来说。
  菲利蒙样子很激动。“托钵修士默多要求见伯爵。”他说。
  “好!”彼得拉妮拉昨晚和那个托钵修士谈了话。看到默多还在一层的大房间里等候,戈德温松了口气。那个肥胖的托钵修士打扮得挺神气:脸和手洗得干干净净,留着的一圈头发都梳得整整齐齐,袍服上最难看的污渍也刷洗掉了。他还是不像个副院长,但总算像个修士了。
  戈德温不看他一眼,径直上了台阶。伯爵病房外面站立着护卫,他看到了伯爵的扈从之一,梅尔辛的弟弟拉尔夫。拉尔夫很英俊,只是鼻子打断了,是最近受的伤。扈从们时时都会断骨的。“喂,拉尔夫,”戈德温友好地打着招呼,“你的鼻子怎么了?”
  “我跟一个农夫恶棍干了一架。”
  “你得把鼻子好好整治一下。那个托钵修士到这儿来过了吗?”
  “来过了。他们让他候着。”
  “伯爵那儿有谁?”
  “菲莉帕夫人和那教士,杰罗姆神父。”
  “问一下他们肯不肯见我。”
  “菲莉帕夫人说,伯爵不要见任何人。”
  戈德温对拉尔夫做了个男人间的怪相。“她不过是个女人。”
  拉尔夫也做了怪相作答,然后打开门,把头伸进里边。“戈德温兄弟,教堂司铎。”他通报说。
  一阵停顿之后,菲莉帕夫人走出来,并在身后把门关上。“我告诉过你,来客免进,”她生气地说,“罗兰伯爵没法得到需要的休息。”
  拉尔夫说:“我知道,夫人,可是戈德温兄弟没有要紧的事是不会打扰伯爵的。”
  拉尔夫语气中的某些东西引得戈德温看了他一眼。虽说拉尔夫的言词很寻常,但他脸上却是爱慕的表情。随后戈德温便注意到,菲莉帕有多么妖媚。她穿着一件深红色的裙袍,腰上系着腰带,细羊毛的衣料紧贴她的胸部和臀部。戈德温心想,她看上去就像个代表诱惑的雕像,他又一次希望,他能够找到一种办法禁止妇女到修道院。一名扈从恋上已婚妇女已经够糟的了,而一个修士若是动了同样的念头就该是灾祸了。
  “我为有事打扰伯爵而抱歉,”戈德温说,“不过楼下有一个托钵修士等着要见他。”
  “我知道——是默多。他的事情这么紧急吗?”
  “恰恰相反。不过我需要让伯爵事先有数。”
  “这么说你知道那个托钵修士要说什么了?”
  “我相信我知道。”
  “好吧,我觉得要是你们两个同时面见伯爵大概最好。”
  戈德温说:“可是——”随后便装出不再争辩的样子。
  菲莉帕看着拉尔夫。“请把那托钵修士叫上来。”
  拉尔夫召来了默多,菲莉帕引着他和戈德温进入屋里。罗兰伯爵还在床上,和先前一样穿戴齐整,不过这次是坐起身的,缠着绷带的头部用羽毛枕头垫着。“这是怎么回事?”他用他惯常的坏脾气发话说,“例行的教士会议吗?你们这两个修士想要什么?”
  戈德温从塌桥以来第一次正面看到他的面容,此时惊奇地发现,他的整个右脸都麻痹了:眼皮垂着,颧部几乎僵死,嘴也歪了。令人吃惊的是,那张脸的左侧却依旧活动如常。罗兰说话时,额头左侧蹙起,左眼大睁,似乎散发着权威的光芒,强有力的语言只从他嘴的左边说出。戈德温的医学知识被引动了。他知道,头部受伤可能产生预料不到的后果,但他从未听说过这种特殊的表现。
  “别呆望着我,”伯爵不耐烦地说,“你们俩像是盯着篱笆的一对奶牛。说说你们的事吧。”
  戈德温振作了一下。接下来的几分钟,他要如履薄冰般地小心翼翼。他明知道罗兰会拒绝默多提名做副院长的申请。但他依旧想在罗兰的头脑里植入默多是白头扫罗的可能替补的概念。因此,戈德温的任务就是强化默多的申请。他要以顺情说好话的反论来反对默多,从而向罗兰表明,默多不会得到修士的支持——因为罗兰想要一个只为他个人服务的副院长。但另一方面,戈德温又不能过于强烈地反对,因为他不想让伯爵意识到,默多实际上是个真正指望不得的候选人。这可是条曲折难行的小路。
  默多用他那响亮的布道似的嗓门率先开口了。“我的爵爷,我来是求您考虑让我担任王桥修道院副院长的职位。我相信——”
  “为了圣者的爱,用不着这么大声。”罗兰制止说。
  默多降低了嗓门。“我的爵爷,我相信我——”
  “你为什么想当副院长?”罗兰又一次打断了他,“我认为一个托钵修士是不需要教堂的——从定义上讲。”这种是旧时的观念。托钵修士原先是没有产业的游荡者,但如今一些兄弟和传统意义上的修士一样富有了。罗兰清楚这一点,只是要挑衅罢了。
  默多给出了标准的答案。“我相信上帝接受两种形式的奉献。”
  “这么说你要换袍服了。”
  “我在想,上帝赐给我的天赋能够在一座修道院中得到更好的运用,对,我很高兴接受《圣本笃戒律》。”
  “可是我为什么要考虑你呢?”
  “我也是个受委教士。”
  “这样的人并不缺。”
  “我在王桥及周围的乡间等地有一批追随者,如若允许我斗胆狂言,我是这一带最有影响力的上帝的仆人。”
  杰罗姆神父这时首次发言。他是个自信的青年,生就一张知识型的面孔,戈德温感觉到他野心勃勃。“的确,”他说道,“这位托钵修士非常受欢迎。”
  他当然不是在修士中广受欢迎的——但罗兰和杰罗姆都不清楚这一点,而戈德温并不想马上向他们点破。
  默多也没有自知之明。他鞠了一躬,并油滑地说:“我从内心感激您,杰罗姆神父。”
  戈德温说:“他在无知民众中很受欢迎。”
  “如同我们的救世主一样。”默多高声应和。
  “修士应该过贫困和自我克制的生活。”戈德温说。
  罗兰插话说:“托钵修士的衣袍看着够穷的了。至于自我克制嘛,依我看,王桥的修士们比许多农人吃得要好呢。”
  “有人看到托钵修士默多在酒馆喝酒!”戈德温争辩说。
  默多说:“《圣本笃戒律》允许修士喝葡萄酒。”
  “那只是在他们患病,或者在地里干活时。”
  “我在地里布道。”
  戈德温注意到,默多在辩论中是个令人生畏的高手。他庆幸自己本来就没想在这场争辩中取胜。他转向罗兰。“作为这里的司铎,我只能说我强烈劝告爵爷您不要提名默多做王桥副院长。”
  “知道了。”罗兰冷冷地说。
  菲莉帕用稍感吃惊的眼神看了戈德温一下。他意识到他的让步有点太轻易了。但罗兰并没有注意到:他并不纠缠细节。
  默多还没有讲完。“王桥的副院长当然要服务于上帝;但是在一切世俗的事务中,他应该由国王,以及国王的伯爵和男爵指引。”
  这话说得再清楚不过了,戈德温心想。默多完全可以明说:“我会成为您的人的。”这是个无耻的声明。修士们会惊恐的。就算他们当中原本有人支持默多做候选人的话,这一下也会全抹掉了。
  戈德温没作评论,但罗兰却征询地看着他。“还有什么要说的吗,司铎?”
  “我肯定,这位托钵修士的话并非指的是王桥修道院应该听命于夏陵伯爵,无论在世俗或非世俗的任何事务上——是不是这样,默多?”
  “我已经说过了我说过的话。”默多用他那布道的嗓门回答道。
  “够了,”罗兰说,对这场游戏已经厌烦了,“你们,你们俩都在白费口舌。我要提名白头扫罗。你们退下去吧。”
  林中圣约翰是缩微的王桥修道院。教堂不大,石筑的唱诗班席和宿舍也一样小;其余的建筑都是简陋的木架结构。这里有八名修士而没有修女。除去祈祷和静思的生活,他们生产了自己的大部分食品,他们制作的山羊奶酪,在整个英格兰西南部享有盛誉。
  戈德温和菲利蒙两天来一直在骑行,当大路从林中钻出,他们看到中间矗立着教堂的一片开阔又清爽的地面时,已经是黄昏时分了。戈德温当即悟到,他的担心是有道理的,有关白头扫罗身为副院长在这里的良好业绩的报告,若是需要评论的话,只能说是太低调了。这里的一切看起来都井然有序:篱笆修剪得很整齐,沟渠挖得笔直,果园中的树木都以等距离栽种,成熟庄稼的田地里不见杂草。他感到可以肯定祈祷一定准时并郑重地进行。他只能希望,扫罗显而易见的领导才能不要造就野心。
  他们沿田野小路骑行时,菲利蒙说道:“伯爵为什么如此力主他的表亲当王桥的副院长呢?”
  “和他要他的次子当王桥的主教是同一个道理,”戈德温答说,“主教和副院长都是掌权的。伯爵要确信,在他的地盘里任何有影响的人物只能是盟友而不是敌人。”
  “他们会为什么事争论呢?”
  戈德温很感兴趣地看到,年轻的菲利蒙开始对权力政治的博弈感兴趣了。“土地、赋税、权利、优惠……比如,副院长想在王桥建一座新桥,给羊毛集市带来更多的生意;而伯爵可能反对这一计划,原因就是会把生意从他自己在夏陵的市场拿走。”
  “可是我真不明白,副院长怎么能和伯爵对着干。副院长又没有一兵一卒……”
  “一个教职人员可以影响人民群众。如果他在布道中反对伯爵,或者请求圣者降灾给伯爵,人们就会开始相信,伯爵遭神谴了。之后,他们就会削减他的权力,不信任他,希望他的一切设想都泡汤。一个贵族要反对一个铁了心的教士是很难的。看看亨利二世国王在谋杀了托马斯·贝克特之后的遭遇吧。”
  他们骑行进入了仓前空地就下了马。两匹马立即在水槽里饮水。四下只有一个修士,袍服撩起来系在腰间,在马厩后面的猪圈里掏粪。他肯定是个年轻人,只有年轻人才干这种活呢。戈德温招呼他。“嘿,叫你哪,小伙子,过来帮我们照看一下马。”
  “就来!”那修士回应着。他又用耙子刮了几下,把猪圈清理完毕,把工具倚到马厩的墙上,就朝来人走过来。戈德温正要叫他靠近些,便认出了扫罗的金色圈发。
  戈德温不以为然了。一位副院长不该清猪圈的。出风头式的谦卑终归还是出风头。不过,在这种情况下,扫罗那种谦顺的性格倒是正中戈德温的下怀。
  他冲着扫罗友好地笑了笑。“喂,兄弟。我可没想吩咐副院长给我的马卸鞍。”
  “有什么不可以?”扫罗说,“总得有人干这活儿嘛,而且你已经跑了一天的路了。”扫罗把两匹马牵进了马厩。“兄弟们都在地里呢,”他大声说,“不过他们很快就会回来做晚祷的。”他说着从马厩里走了出来,“到厨房来吧。”
  他们从来不是亲密的朋友。戈德温不由得感觉扫罗的虔诚对他是个批评。扫罗从来没有什么不友好的表现,但他以不声不响的决心行事就是不一样。戈德温不得不小心别动气。他已经感到压力够大的了。
  戈德温和菲利蒙随着扫罗穿过院子,进入了一座屋顶很高的平房。虽然是用木头建造的,却有石头砌的壁炉和烟囱。他们感激地坐到一张擦洗得十分干净的桌旁的一条粗糙的板凳上。扫罗从一个大桶里舀了两大杯淡啤酒。
  他坐到他们的对面。菲利蒙解渴地饮着,而戈德温只小口吮着。扫罗没给他们拿吃的,戈德温猜想,要到晚祷之后才能吃了。说实在的,他已经饿极了。
  这是又一个微妙的时刻,他忧虑地回想着。他已经反对过默多的提名,但没能阻止罗兰。此刻他必须请扫罗明确表示,他不可能接受提名的。他知道他打算说些什么,但他必须说得得体。若是他迈错了一步,扫罗就会心生疑虑,之后就什么都会发生了。
  扫罗没容他继续思前想后。“什么风把你吹来啦,兄弟?”他问。
  “罗兰伯爵已经恢复了理智。”
  “我感谢上帝。”
  “这就意味着我们可以举行副院长的选举了。”
  “好啊。我们不该在很长时间里没有副院长的。”
  “可是该由谁来当呢?”
  扫罗避开了这个问题。“提出哪些人名了吗?”
  “托马斯兄弟,后来录取的。”
  “他倒是个好管家。没别人了吗?”
  戈德温说了半句真话:“还没有正式提出的。”
  “卡吕斯怎么样了?我到王桥参加安东尼副院长的葬礼时,副院长助理是候选人的首选。”
  “他觉得他不能做这工作。”
  “因为他的失明吗?”
  “也许吧。”扫罗还不知道卡吕斯在阿道福斯圣徒诞辰的礼拜仪式中绊倒的事。戈德温决定不告诉他。“无论如何,他已经为此思考和祈祷过了,并且作出了他的决定。”
  “伯爵没有提名吗?”
  “他在考虑这个问题。”戈德温迟疑了。“所以我们才来到这里。伯爵在考虑……提名你。”这倒不是真的谎言,戈德温对自己说;只是一个误导的强调。
  “我很荣幸。”
  戈德温端详着他。“还不算完全出乎意外吧,是不是?”
  扫罗脸红了。“请原谅我。伟大的菲利普先是在圣约翰这里负责,然后成为王桥的副院长,别人也都照着这条路走。这并不是说,当然,我就和他们一样称职了。但是我承认,这种念头曾经掠过我的脑海。”
  “没什么可羞耻的。你怎么觉得会被提名呢?”
  “我怎么觉得的?”扫罗似乎有些迷惑了,“为什么问这个呢?如果伯爵愿意,他就会提名我;而如果我的兄弟们想要我,他们就会投我的票;我就会认为我得到了上帝的召唤。我怎么觉得是没关系的。”
  这可不是戈德温想要的答案。他需要扫罗自己打定主意。谈及上帝的意愿只会适得其反。“并不这么简单,”他说,“你用不着接受这个提名。因此伯爵才派我来这里。”
  “询问他可以在哪里下命令,不像是罗兰的做派。”
  戈德温几乎畏缩了。他对自己说,千万别忘记扫罗有多么精明。他马上变卦了。“是的,确实。不过,如果你认为你可能拒绝,他就要尽快知道,以便再提名别人。”这倒可能是真的,尽管罗兰没说过这样的话。
  “我没意识到会这么进行。”
  戈德温心想,并不是这么进行的。但是他说:“上次就是这样,安东尼副院长当选时,你我还都是见习修士,所以我们不知道事情的进展。”
  “是啊。”
  “你觉得你有能力担任王桥副院长吗?”
  “当然没有。”
  “啊。”戈德温装出失望的样子,虽然他始终相信,以扫罗的谦逊会作出这种回答的。
  “然而……”
  “怎么?”
  “有上帝的帮助,谁知道会实现什么呢?”
  “太对了。”戈德温隐藏起他的烦恼。这种谦恭的回答只是一种客套。实情是扫罗认为他能胜任这一工作。“当然,你今晚应该反思并祈祷这件事。”
  “我肯定不会想其他的。”他们听到远处传来了说话声,“兄弟们干完活儿回来了。”
  “我们明天上午还可以再谈,”戈德温说,“要是你决定了当候选人,就得和我们一起回王桥。”
  “好极了。”
  戈德温担心,存在着扫罗接受提名的严重危险。但他还有一支箭要射出。“在你祈祷时,你还要记住另外的事,”他说,“一位贵族绝不会白白送上一份礼物的。”
  扫罗看着有些忧虑了。“你是什么意思呢?”
  “伯爵和男爵们分发头衔、土地、地位、独占权——但这些东西总是有价钱的。”
  “那么在这种情况下呢?”
  “要是你当选了,罗兰就会期望你付出回报。你反正是他的表亲;你为你的职务欠了他一笔。你会成为他在教士例会上的喉舌,一定要使修道院的行为不违背他的利益。”
  “他会不会把这个当作提名的明确条件呢?”
  “明确?不。但是,当你和我一起回王桥时,他会询问你,而那些问题必然会使你暴露你的意图。如果你坚持要做一个独立的副院长,对你的表亲和提名人没有表现出特殊的眷顾,他就会另提他人了。”
  “我倒没想到这一层。”
  “当然啦,你可以干脆给他愿意听的回答,随后在选举之后再改主意。”
  “但那样就不诚实了。”
  “有人会这么看。”
  “上帝会这么认为的。”
  “这就是你今夜要祈祷的了。”
  一群年轻的修士走进了厨房,他们在地里弄了满身泥,高声谈论着;扫罗起身为他们倒啤酒,但满脸仍是忧虑之色。他带着这种脸色和他们走进祭坛上方绘有《最后审判日》壁画的小教堂去做晚祷。他的这种忧虑之色一直持续到晚餐终于被端上桌,戈德温的饥饿被修士们制作的美味的奶酪消解了。
  当天夜里,戈德温虽有两天的鞍马劳顿,浑身生疼,依旧难以成眠。他在扫罗面前设下了一个道德上的两难处境。虽然本意并非如此,大多数修士在和罗兰谈话时还是宁愿隐藏自己的立场,说出承诺最大程度顺从的话。但扫罗不在此列。他是被道德规范驱使的。他会找到一条出路摆脱两难的困境并接受提名吗?戈德温看不出他能找得到。
  当修士们在第一道曙光降临就起床准备晨祷时,扫罗依旧满脸忧虑。
  早餐后,他告诉戈德温,他不能接受提名。
  戈德温还是不习惯罗兰伯爵的那副面孔。看起来怪怪的。伯爵如今戴了一顶帽子,遮住头上的绷带;此举虽想让他的样子更正常些,但帽子却突出了他右脸的麻痹状况。罗兰像是比以往脾气更坏了,戈德温推测他依旧受着头痛的折磨。
  “我的表亲扫罗呢?”戈德温刚一进屋,他马上就问。
  “还在圣约翰,大人。我给他传达了您的口信——”
  “口信?那是命令!”
  菲莉帕站在他床边,轻声说:“别激动,爵爷——您知道那对您身体不好。”
  戈德温说:“扫罗兄弟简单地说,他不能接受提名。”
  “见鬼,为什么不?”
  “他思考和祈祷过——”
  “他当然得祈祷了,修士就得祈祷嘛。他拿出什么理由来不听我的呢?”
  “他觉得自己不能胜任这一挑战性的角色。”
  “废话。什么挑战?又没让他率领一千名骑士投入战斗——只是确保一小伙修士在一天规定的时间里按时唱唱圣歌罢了。”
  这是无稽之谈,因此戈德温只鞠了一躬,什么也没说。
  伯爵的腔调突然一变。“我刚刚知道你是谁。你是彼得拉妮拉的儿子,对吧?”
  “是的,爵爷。”戈德温心想,就是你抛弃的那个女子彼得拉妮拉。
  “她狡猾成性,我敢打赌你也一样。我怎么知道,你没劝扫罗不接受呢?你想让托马斯·兰利当副院长,是不是?”
  戈德温心想,我的计划要比那个兜的圈子大得多呢,你这蠢材。他说:“扫罗确实问过我,您提名他可能要什么回报。”
  “啊,现在我们总算说到正点上了。你怎么对他说的?”
  “我跟他说,您会希望他要听取他的表亲,他的提名人和他的伯爵的意见。”
  “而他却是个猪脑子,不肯接受,我估计。没错。这就把事情定了。我将提名那个肥胖的托钵修士。现在,走吧,别让我看见你了。”
  戈德温在鞠躬出屋时,不得不掩饰他的得意。他计划的倒数第二步已经完满地实现了。罗兰伯爵丝毫没有怀疑,他是如何插了一手,让伯爵提名了戈德温认为最没希望的候选人。
  现在该走最后一步了。
  他离开了医院,走进了回廊。这正好是正午时分第六次祈祷之前的研修时刻,或是阅读,或是静思。戈德温一眼瞥见了他的年轻的同盟西奥多里克,就把头一摆,召他过来。
  他低声说道:“罗兰伯爵已经提名托钵修士默多当副院长了。”
  西奥多里克大声说:“什么?”
  “嘘。”
  “这不可能。”
  “当然是啦。”
  “没人会投他的票的。”
  “所以我才高兴嘛。”
  西奥多里克脸上出现了理解的光彩。“噢……我明白了。这对我们就是好消息喽,真的。”
  戈德温不明白,他何以总要解释这类事情,哪怕是对聪明人。除去他和他母亲,没人看得到表象以下。“去跟大家说——悄悄地。用不着流露你的激愤。他们不用鼓励就会义愤填膺的。”
  “我要不要说这对托马斯有利呢?”
  “绝对不要。”
  “好吧,”西奥多里克说,“我明白了。”
  他虽然并未明白,但戈德温觉得他还是会听命的,这一点大可放心。
  戈德温离开他进去找菲利蒙。他发现他正在打扫食堂。“你知道默多在哪儿吗?”他问道。
  “大概在厨房吧。”
  “找到他并告诉他,当全体修士在教堂里做第六次祈祷时,到副院长住所去跟你会面。我可不想让任何人看见你跟他在那儿。”
  “好吧。我该跟他说些什么呢?”
  “你首先要说:‘默多兄弟,我告诉你这事,可千万不能让别人知道。’清楚了吗?”
  “我告诉你这件事,可千万不能让别人知道。没问题。”
  “然后给他看我们找到的证书。你记得在什么地方吧?——在祷告台旁边的卧室里,那里的柜子里有一个姜黄色的皮包。”
  “就这些?”
  “指出托马斯带到修道院来的土地原本属于伊莎贝拉王后,而这一事实已经保密了十年。”
  菲利蒙一脸费解的样子。“可我们并不知道托马斯要保密的是什么呀。”
  “是的。但保密总有其理由。”
  “你是不是以为,默多会设法使用这条消息反对托马斯呢?”
  “当然啦。”
  “默多会怎么做呢?”
  “我不知道,但不管怎样,肯定对托马斯没有好处。”
  菲利蒙皱起了眉头。“我还以为我们是要支持托马斯呢。”
  戈德温微微一笑。“这是人人都这么想的吧。”
  做祈祷的铃声响了。
  菲利蒙去找默多了,戈德温和别的修士一起进了教堂。他和别人站到一起后便说:“噢,上帝啊,向我伸出援手吧。”在这种场合,他祈祷得异常热切。尽管他向菲利蒙表现出信心,但他知道自己在赌博。他把一切全都押到托马斯的秘密上了,但他不知道,当他把牌翻过来时,牌面会是什么。
  不过,他显然已经成功地在修士中间掀起了风浪。他们都不安地议论着,卡吕斯在颂诗中只好两次要大家安静。他们一般都不喜欢托钵修士,因为这种人在世俗财产的问题上都表现出一种道德上的优越感,同时却又要依赖他们斥责的东西生存。而且他们尤其讨厌默多那种傲慢、贪婪和醉酒的样子。他们选谁都行,只是绝不要他。
  他们祈祷后离开教堂时,西米恩对戈德温说话了。“我们不能要这个托钵修士。”他说。
  “我同意。”
  “卡吕斯和我不会再提别的人。要是修士们意见分歧,伯爵就能提出他的候选人作为必需的妥协。我们应该消除分歧,一致支持托马斯。如果我们向外界显示出联合一致的阵线,伯爵也就难以反对我们了。”
  戈德温停下脚步,转脸对着西米恩。“谢谢你,兄弟。”他说,强迫自己做出卑躬的样子,隐藏起内心的狂喜。
  “我们是为修道院的利益这么做的。”
  “我知道。但我赞赏你的大度精神。”
  西米恩点点头,走开了。
  戈德温嗅到了胜利。
  修士们走进食堂吃午餐。默多也加入其中。他时而错过祈祷,但绝不误吃饭。一切修道院都有一条普遍的规定:餐桌上欢迎任何修士或托钵修士——尽管有默多这样的极少数人只想不劳而食。戈德温端详着他的脸。那托钵修士神采奕奕,仿佛有什么消息要和大家分享。不过,在就餐过程中,他一直控制着自己,没有开口讲话,只是听着一个见习修士朗读。
  这次挑选的段落是苏珊娜和长者的故事,戈德温不以为然:那故事太色情,不宜在这个独身者的群体中朗读。可是今天,连两个淫荡的长者试图勒诈一名妇女与他们发生关系的故事,都未能抓住修士的注意力。他们彼此间悄声耳语,斜眼睨着默多。
  吃完饭的时候,故事读到了预言者但以理通过分别盘问那两个长者并揭示他们彼此矛盾的说法,从而使苏珊娜免遭死刑,修士们都准备离开了。就在这时,默多跟托马斯说话了。
  “你来这里的时候,托马斯兄弟,是带着剑伤的,我相信。”
  他的声音大得足以让人人都听见,别的修士也就都站住脚,聆听着。
  托马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是啊。”
  “那处剑伤最终使你失去了你的左臂。我不清楚,你那次伤是不是在为伊莎贝拉王后出力时受的?”
  托马斯面色苍白了。“我已经在王桥当了十年修士了。以前的日子都忘了。”
  默多若无其事地继续说着。“我这么问是因为你进入修道院时随身带来的那块土地。是诺福克的一个非常丰产的小村子。五百英亩。离林恩不远——王后就住在那里。”
  戈德温装作气愤的样子,插话说:“一个外来人怎么会知晓我们的产业?”
  “噢,我读过证书了,”默多说,“这种事情不是秘密。”
  戈德温看着并肩而坐的卡吕斯和西米恩。两个人都面露惊讶的神色。作为副院长助理和司库,他们已经知道此事。他们奇怪的是,默多何以窥见了那文件。西米恩刚要开口说话。
  默多说:“或者,这至少不该算作秘密吧。”
  西米恩又闭上了嘴。他若是强要知道默多是如何发现的,他自己就要面对他们为什么要保守这一秘密的问题。
  默多继续说着:“而且林恩的那处农场赠给修道院是以……”他顿了顿,以期收到戏剧效果,“伊莎贝拉王后的名义。”他说完了。
  戈德温四下打量。修士们一片惊愕,只有卡吕斯和西米恩两人脸色铁青。
  托钵修士默多隔着桌子俯身向前。午饭时吃的绿色植物从他的牙缝里露了出来。“我再问一遍,”他咄咄逼人地说,“你那剑伤是不是在为伊莎贝拉王后出力时受的?”
  托马斯说:“人人都知道我在当修士以前干过什么。我原先是骑士,打过仗,杀过人。我忏悔了,并得到了赦免。”
  “一个修士可以把他的过去抛在身后——但王桥的副院长却肩负更沉重的负担。人们会问他杀了谁,为什么,而且——更重要的——得到了什么奖赏。”
  托马斯回瞪着默多,但没有做声。戈德温想琢磨托马斯的面孔。那表情像是在某种强烈的感情中僵住了——可那是什么呢?没有负罪甚至尴尬的迹象:不管那是什么秘密,托马斯没觉得他干过什么可耻的事。那模样也不是气恼。默多那轻蔑的口吻可能会激起许多人做出暴烈的举动,但托马斯一点不像是要爆发的样子。没有,托马斯似乎正在经受的是不同的感情:冷漠多于困窘,沉默多于气愤。戈德温终于明白了:那是畏惧。托马斯害怕了。怕默多?不像。不,他怕的是可能因为默多而发生什么事,由于默多发现了秘密而造成的后果。
  默多依旧像一条抢骨头的狗。“要是你不在这间屋子这儿回答问题,还有地方问你呢。”
  戈德温算计着,托马斯到这时就要供出真情了。他并非毫无失算。托马斯是条硬汉。十年来他都表现得安详、耐心、处事泰然。当戈德温要他出来当副院长时,他准是判断到,过去已经被埋葬了。他此时应该认识到他错了。可是他对这一认识该如何反应呢?他会看到自己的错处而逃避吗?还是咬紧牙关挺过去呢?戈德温咬着下嘴唇等待着。
  托马斯终于开口了。“我认为这问题还有地方要问,这一点上你说得没错,”他说,“或者至少,我相信你会尽你所能做出一切,来证实你的预料的,不管多么无情无义或者危险万分。”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在暗示——”
  “你不必再多说了!”托马斯说着,猛地站起身。默多畏缩了。托马斯高大的身材,当兵的块头,再加上突然提高了嗓门,达到了让那托钵修士哑口无言的难得的效果。
  “我从来不回答有关我以往的问题。”托马斯说道。他的声音又平静了,房间里每一个修士都愣在那里默不做声,伸长了耳朵在倾听。“今后也不会。”他指着默多,“可是这个……懒虫……让我清醒了,我要是当了你们的副院长,这类问题就永无止息了。一名修士可以把他的过去牢守在心,可副院长就不同了,现在我是看明白了。一位副院长可能有敌人,任何秘密都是弱点。之后,当然,由于领导人易受攻击,机构本身就受到了威胁。我的头脑本该引导我得到托钵修士默多的怨恨引导他得到的结论——一个不想回答有关他过去的问题的人不能做副院长。因此——”
  年轻的西奥多里克说:“别!”
  “因此我现在放弃在即将到来的选举中的候选人资格。”
  戈德温满意地舒出了一口长气。他的目的达到了。
  托马斯坐下了;默多一副洋洋得意的模样;其余的人一时都想说话。
  卡吕斯敲着桌子,大家慢慢地安静了下来。他说:“托钵修士默多,既然你没有选举权,我必须要你现在就离开我们。”
  默多满脸得意地缓缓走了出去。
  他离开之后,卡吕斯说:“这是一场大灾难——默多成了唯一的候选人了!”
  西奥多里克说:“不能准许托马斯退出。”
  “但是他已经退出了!”
  西米恩说:“应该另找一个候选人。”
  “对,”卡吕斯说,“我提名西米恩。”
  “不!”西奥多里克说。
  “我来说两句,”西米恩说,“我们应该从我们中间挑一个最有把握团结兄弟们反对默多的人。这个人不该是我。我知道我在年轻人当中没有足够的支持。我觉得我们都清楚谁能够从各方面都能聚集起后援。”
  他转过脸来,看着戈德温。
  “对!”西奥多里克说,“戈德温!”
  年轻的修士们欢呼着,年老的都是一副听之任之的样子。戈德温摇着头,仿佛连呼应他们都不情愿。他们开始敲桌子并唱颂着他的名字:“戈德——温!戈德——温!”
  最后他站起身来。他心里得意洋洋,但他一直板着面孔。他举起双手要大家安静。随后,当室内一片静穆时,他谦逊地低声说:“我会遵从我的兄弟们的意愿的。”
  屋里爆发出欢呼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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